只不过,他的心底深处还是有恐惧在蔓延。那双红眸中的神色,像极了当初自己扇了他一巴掌之时。不,甚至比那个更加让人不安。如果说当时还因为愤怒而在红色中看到一丝疯狂,那么,现在就是沉静的如同不可见底的深潭。
沉静,有时比疯狂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展陌荻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说,作为我的奴隶,却去招惹别的男人,要怎样做才能让你记住今次的教训呢?”问的轻柔,手下的动作更是轻柔,没有像上次震怒时一样直接冷漠的贯穿他的身体,他只是将手指触上了他的后颈,缓缓摩挲而过。
听着对方的警告,感觉对方的动作,展陌荻觉得浑身上下已经起了鸡皮疙瘩。他蓦地领悟到自己曾犯了个错误,本来以为曾经的那种暴虐最是让自己难堪,没想到反而是眼下的这种看似温柔的动作更是让自己毛骨悚然。
因为,那种温柔根本不是出自于真心,反而暗含着难以言说的冷意。
他说过,这是一个教训。他正在进行的,只是一项惩罚。
完全不会觉得疼痛,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掠过肌肤的火热指尖,已经让展陌荻抑制不住自己破碎的呼吸。不由得咬住了下唇,依然是静静的与意孤行对视,黑曜石般的瞳孔,清澈,而淡漠。
手指已经好几次的掠过他的后颈,在他认为对方会继续往下时,意孤行却突然将手收了回去。
第十六章:迎接
本该空无一人的沙滩上,此刻却多出两个人来,一个发若暗金,一个白如初雪。这份容貌,自然就是涅普顿号上的轩墨和十雨。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船长的焰火传讯指的的确是这里,怎么没有看见人?”
“不会又有什么变故吧?”
突然,两人像是感应到什么,齐齐向这边望来,然后脸上是一致的惊喜。他们的船长,他们誓死追随的男人,就在眼前。
意孤行身上的黑色衣衫在经历过着一场风暴之后已经是多处破损,但是这并无损他的凌然。身姿依然挺拔,气息依然慑人,即使现实的境况并不能称得上如意,他依然还是海盗的无冕之王,焰皇。
轩墨与十雨心头一阵激动,不约而同单膝跪倒,齐声喊道,“焰皇!”下跪这样的行动,除了当初宣誓效忠时,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而焰皇的称呼,意孤行也不希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使用,在船上,他觉得他们叫自己一声“船长”已是足够。
然而,陡然重新见到意孤行,那种他身上无法掩盖的光芒,依然让轩墨和十雨一致的做出了这般的举动。
意孤行点点头,他当然清楚这些代表着什么。缓缓应了一句,“辛苦你们了。”
看到他们,展陌荻轻轻苦笑,原来那个人的中途停手并不是打算就此放过他,而是因为手下前来迎接。他怎么会认为他改变了恶劣的性子,那个红发男人以折磨他为乐,这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想要嘲笑自己的天真,却发现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
一阵眩晕袭了上来。
意孤行眼疾手快,在最后一刻捞起了展陌荻摇摇欲坠的身躯。发现他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昏迷,抬眼看了轩墨一眼,不用他召唤,身为医生的轩墨已经过来搭脉诊断。
怎么样?意孤行本来想问,但是不知怎么突然忆起了先前的事——他竟然让暮云沙看见了沐浴更衣的样子。一想到这个,那句类似关心的话就怎么也问不出口,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等着诊断结果。
“风寒。”简要的解释了病情,轩墨眉宇之间全是忧心,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猜到展陌荻的情况并不好,“直到现在才晕倒,撑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
“风寒?怎么会?之前他还好好的。”意孤行怀疑的问道,他并不是怀疑轩墨的医术,实际上,他只是不愿接受展陌荻突然病倒的事实。不,其实也算不上突然。在稍早时碰到他后颈的时候,已经隐约觉察到比平日要高的体温。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午后那场疯狂和肆虐中,他的眼神虽然还和以往一样,但精神状态却并不好。如是他一切都好,至少不会失控的大哭大笑,那般激烈的情绪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怎么会好?那么恶劣的天气中,在刺骨的海水里浸泡漂流了好几个小时,普通人的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了。”轩墨摇摇头,似乎叹息了一声,“我是不知道展公子因为什么原因没有习武和修炼术法,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他的身体很脆弱,并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轩墨说这话并没有看不起展陌荻的意思,也并不是就此忽略了他倔强的性格,他只是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就事论事而已。
意孤行沉默,只是将怀中之人抱的更紧,在那个怀抱中显示出来的紧张和宠溺,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轩墨望了意孤行一眼,表情古怪而略带尴尬,慢慢的补充了一句,“而且,展公子最近身体状况并不好。因为之前的问题,他一直持续着低烧,这一回的折腾,恐怕是将旧病也翻出来了。”
意孤行一怔,轩墨说的隐晦,可是他不是不懂其中的意思。有些难以形容心头的滋味,怀中的这个人一直是这般倔强,他的那种淡漠不仅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同样的态度,漠不关心的外表遮掩下,让他常常忘了他是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知道了,我会克制。”
轩墨松了口气。他也清楚的很,那两人之间谁对谁错,孰是孰非都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他只能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去劝告。小心翼翼的向展陌荻递去一眼,发现他的脸颊并不是正常状态下的白皙,反而是病态的苍白,其下有难以掩饰的暗青。
他不相信船长对如此的异样丝毫没有发觉,在所有人中,距离展陌荻最近,时时注视着他的人,本来就是意孤行。
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或愤怒才掩盖了这层关心,焰皇的爱憎激烈如火,他也许只是随心所欲惯了,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处处忤逆他的人。
“船长,我们回涅普顿号吧。”十雨的少年天性,自然受不了没有预料就突然降临的沉默。抬起手一指,便看见那艘海盗船的轮廓和影子。同样是受到海岛周围暗礁的影响,涅普顿号只能停泊在暗礁的范围之外。
轩墨也赞同这个提议,“回去后,展公子还需要好好静养。”
意孤行点头,这座孤岛本来就是为了避难才不得已来的。而且还遇到了暮云沙,让他更加不愿意呆下去。想到此,他又道了一句,“回去之后,将他的房间撤销了,他从此还是住我那。”
对于展陌荻,他从来不知怎么称呼,虽然曾经半强迫的知晓了他的名字,但若以名字相称,先不说自己是不是会觉得古怪,单是以他的性子就一定不会答应。于是,他们说话时,他只会叫“你”,而对别人提起就以“他”字代替。
轩墨也早已发现船长对展公子称呼的怪异之处,不过现在却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他听出了船长的意思,竟然要将展公子独处的空间撤销掉。“船长,展公子需要静养,我认为还是他一人住比较好。”展陌荻对船长的感觉他多多少少还是知道,若是同处一室,别说是静养,只怕想要好好入眠都难以做到吧。
“我说过了,我会克制。”意孤行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显然是在说明这件事不用再谈,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船长,我能否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下了这样的决定?”轩墨壮着胆子直视意孤行,缓缓的清晰的问道,“或者我这样问,展公子做了什么激怒你的事情?”
激怒?意孤行冷冷哼了一声。没错,这个黑发奴隶的确已经将他激怒。轩墨不是想知道原因吗?告诉他也无妨。“他,招惹了暮云沙。”
“暮云沙,海军上将?”轩墨与十雨双双变色,“海军上将也在这座岛上?”
第十七章:重病
第二日一早,展陌荻在意孤行的怀里醒来,轻微的晃动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被带回了涅普顿号。
“我回自己房间。”展陌荻提出要求,事实上,对于他的这位“主人”,他能提出的要求少得可怜,也许仅此一项。
“那个房间已经叫人撤销了,以后你住这里。”意孤行回道,语气毫无波折,容易让人产生冷漠的错觉,认为他不过是撤销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只有意孤行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暮云沙的事情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在没有解决之前,他的怒火便始终存在。只是,他必须提醒自己,展陌荻还在大病之中。
撤销?展陌荻半天才理解了这个意思,理解这意味这什么——他连唯一的独处空间都已经失去,从此,只能在他身边,在这处处都有着他气息的房间里生存。
一把推开对方的怀抱坐了起来,展陌荻的黑眸里少有的出现了一丝指控,“你——”才一个字而已,他就不知道该往下指控些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答应给他一个房间只是偶尔心血来潮的兴致,是那种主人逗弄宠物的乐趣。那么,现在突然将这点恩宠收了回去也该是意料中的事情。
展陌荻不再说话,如同每一次一样,跨过他的身体下了床,站在了窗边。他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袍,敞开的衣襟下甚至可以看到他胸膛起伏的纹理。他没有动手去遮掩一下,即便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他已经,无所谓了。
随着,意孤行也下床来。“好好呆在这里,别逼我把你锁起来。”言语冷酷,行为却是相反,从衣柜里选出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他肩上。不管刚才说了什么,他依然在提醒自己,展陌荻还在重病之中的事实。
海盗船上怎么都不可能是个安静的地方,水手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各司其职,也有些为了提高实力正在修炼武功和术法。海盗的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哪怕只是为了在某一日来临的战斗中保命,今日也必须付出成倍的努力。所以到处都是在对战的水手,他们之间的对战并不是那种花架子,而是的的确确的真刀真枪的拼搏。
喧闹、嘈杂完全笼罩了涅普顿号。但偏偏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却有一处地点清静的恍如另一个世界。
所以,当轩墨端着药盅进到房间的时候,那片隔绝了一切的寂静让他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将药盅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轩墨招呼,“展公子,该吃药了。”
静坐窗下的展陌荻回过头来,黑瞳沉静如潭,“麻烦了,多谢你。”
听得出他的语气,并不是真的含有感谢的成分,这般对答只是出于人与人谈话的习惯而已。轩墨不得不为眼前看到的景象而难过,方才推门进来时,黑发男人只是坐在窗下呆愣的望着窗外,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走到近处看他,会发现外面的景致,那些蓝天白云并没有映照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眼里,只有一片虚无。若说以前,展陌荻还会靠翻书来打发时间,那么他现在便是连这唯一的兴趣也已经失去。
一时之间,轩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什么样的话才算正确,只是沉默着将汤药慢慢倒入碗里。
“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一向寡言到几乎不会开口的展陌荻竟然在一片沉默后主动说了这么一句话。
轩墨一惊,手上的药汁竟然溅出了几滴,洒在铺有月白锦缎的桌面上,洇出几点棕黑的痕迹。这本来绝不是轩墨会犯的错误,他的手一向很稳,不论是在端药还是在拿剑。
他的失态是因为听出了那句话里暗含的意思——他的不用麻烦不是因为此刻自己亲自为他送药来的歉疚,他想说的是,根本不需为他诊治。
那么坚决的死意,如同落水后放弃了救命的绳索一般,坚定而无奈。
轩墨勉强的笑笑,一派故作轻松,同时也装作并不懂他的意思,“如果真那么怕麻烦我,就赶紧把身体调养好,天天这么给你煎药,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了。”
展陌荻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把脸偏过一天,下意识的又望向了天空。他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想了结自己的生命,没有人不怕死,他也一样害怕。只是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让自己解脱的办法。
有些话不能说,说出便是错。轩墨判断不出自己将要说的这句话是对还是错,犹豫再三,他还是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也没有将汤药递给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与其说他是要问什么,不如说这只是个劝解,“为什么不能接受船长?”
甚至没有回头,展陌荻依然下意识的望着窗外那些并没有落在他眼中的景致,慢慢的,一字一顿回答了四个字,“不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海盗?”这是轩墨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单指船长一人。
“你不能接受海盗的身份,你觉得我们都是些手染血腥的恶徒,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所以,你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再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轩墨还是站在原地,只是他温润的面孔已经被激动沾染。
也许是清楚轩墨并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他这种突然爆发出的情绪,即使展陌荻再如何想要无视话题,也不得不回过头来。轩墨还是那双颜色清浅、如同清潭的眸子,被那其中难以形容的情绪笼罩着,展陌荻微微一怔。
然后,缓缓地摇头。
他记起,似乎曾经和另一个人有过类似的交谈,那时他所说的是无关性别、无关权势、无关实力。而现在,他连这些都不想说。
“只是不能接受而已,没有什么理由。”
第十八章:归航
那日之后,轩墨在几次挣扎和多番考虑后,还是决定将展陌荻的现状告诉船长。“展公子情况很不好,特别是他的精神状态。表面看来平静无波,还是一样的对什么都很淡漠,都不放在心上,实际上却根本不是这样,我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崩溃。”
意孤行沉默着听完了轩墨的这番话,不过只是听,听取医生的建议,然而却没有打算接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那是不可能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事实上,意孤行甚少叹气,因为世上还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这一回他却是结结实实的叹了口气,“他是我的东西,我还不打算放手。”
他拿什么放手?又该怎么放手?对于轩墨的提议,意孤行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也许船长可以换种方式,”轩墨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不要将展公子的逼得那么紧,给他一个空间,让他自己独自呆几天,也许会好一点。”
“这样的办法不是没有试过。”意孤行勾起了嘴角,只不过那不是笑,而是在嘲讽,只是不知他嘲讽的是谁,也许不过是他自己。“你真的认为,再重复过去的办法,他的状况就真的能够变好?……不会的。”
轩墨低下头,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就快回到极京岛了,也许到了那里,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吧。”意孤行道,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此。
不是没有可能,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容易让人心生忧郁,也许到了新的环境真的能转移展陌荻的注意力也说不定。只是,轩墨担心的是,以他的现况还能坚持到看到极京岛的那一天吗?
旅程漫漫仿佛没有尽头,这种感觉在归心似箭的人心底更加来的深刻。事实上,他们不是真的归心似箭,他们只是在担心那个人而已。
展陌荻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法形容。
他每天按时吃药,与意孤行一起用膳,将自己碗里的东西一点不剩的全部吃下。入夜后,他会在意孤行的怀里入眠,他甚至不会介意意孤行将手探入他的衣襟在他的肌肤上摩挲而过,带有某种压抑和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