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一点都不奇怪，我明白你的感觉。」

椹木拍着柊也的背，手掌若即若离地安抚着柊也，萎靡的心获得不少安慰。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这里。」

他没办法一个人回到这个伤心地。

有了椹木的陪伴，他才有勇气再次拜访家乡，好像克服了某项障碍的感觉。

「谢谢。这次回来虽说是为了匡和，其实对我自己也很有帮助。」

「你不用特意遗忘自己的过去，但是可以把一些不需要的东西留在这里，只需要将一些能转换成生存力量的东西带走就好。」

生存力量？什么东西才是让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呢？

柊也疑惑地询问椹木，椹木指着柊也的胸口回答：「就是能够温暖这里的东西。」

能够温暖人心的东西？柊也闭上双眼想。

比方说：笑容、曾经努力过的身影、温柔的心、鼓励的话语、某人向自己伸出的救援之手、开朗的表情、朝自己挥手的人、为了某人而流下的泪水等等。

柊也懂了，在这里生活时明明也有过许多不错的回忆，他却一直遗忘了这些美好。

他总以为在这个城市里只有痛苦的回忆，其实不然；他的确感受过快乐、开心、感谢与感动。

8、

「就是这一间。」

终于来到匡和家。这是一间平凡无奇的木造住宅，铁门早已生锈斑剥，庭院里杂草丛生，一看便知房子的主人已经不住在这里。

防雨窗全部关上，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的感觉，可是柊也想进去确认之后再离开。

由于铁门并没有上锁，他们轻易地打开并走了进去。即使房子没锁，这样随便进入也算擅闯民宅，柊也心跳加速，深怕被人看见。

玄关的门被锁上，椹木走到建筑物南边，打算绕到庭院那头，接着在满是杂草的庭院里找到了通往檐廊的气窗。

椹木走过去，试图拉开窗户，结果窗户出乎预料「喀啦」地轻易拉开了。柊也与椹木对看了一眼：「这里没锁！」

打开防雨窗之后看到落地窗，落地窗似乎也没上锁。

「可能在里面。」

「嗯。」

两人低声交谈后，脱了鞋走进去。檐廊旁是一间约十坪大的和室——是浅木家的客厅，里头还留着一些家具、电视及柜子。看到这些陈设，柊也感到很怀念，记得以前常常与匡和一起在客厅看电视。

桌上丢着一些超商便当的空盒，另外还有宝特瓶、啤酒的空瓶与空面包袋。

匡和的确来过这里。柊也迫不及待地冲进一楼，找遍每个房间却找不到匡和。

「可能在二楼，他的房间在二楼。」

柊也和椹木一起爬上楼梯，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房门微微地开启，灯光自门缝中透出，柊也紧张地前进，并慢慢地打开门。

有个人倒在六坪大的和室中，是匡和。看到他无力地倒卧在塌塌米上，柊也脑中瞬间想像出可怕的状况，全身的血液「唰」的一声消退。

「匡和……」

是不是来不及了呢？这次没来得及救匡和？柊也在脑中不停地问自己。

「匡和、匡和……」

柊也弯下腰，爬着靠近匡和，只见满脸胡髭的匡和闭着眼睛，动也不动，眼镜丢在身边。

「匡和，睁开眼睛！醒醒！」

当柊也用力地摇晃着匡和的肩膀，匡和才缓缓地张开眼睛。

「匡和，没事吧？振作一点！」

柊也加强摇晃的力道，结果匡和伸出手挥了挥：「不要再摇了。」

「我宿醉，头痛得要命，不要大声叫我……」

他皱着眉坐起身，一边抱怨，一边戴上眼镜。

「宿醉？原来是宿醉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幸好是宿醉而已。」

放松之后，全身力气瞬间消失的柊也颓坐在地。椹木赶紧蹲下，从背后支撑着柊也。

「你突然不见了，害我好担心。」

柊也又哭又笑地说，匡和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现在你知道七年前的我是什么心情了吧？」

「啊……嗯，我知道了，真的会很担心。」

没想到在这种状况下，他们竟然还能谈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不过这也让柊也感到很高兴，匡和似乎还是原来的匡和。

「这次我们算是扯平了。」

匡和伸出手指戳了戳柊也的额头，轻轻地笑了。不知道匡和实际上是否真如表面上这么有精神，但看见他开朗的态度，柊也多少放心了一些。

「为什么哭了？」

匡和诧异地问，柊也听了有些生气。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很担心你啊。」

「你该不会以为我自杀了吧？会这样想，表示你已经知道我就是杀死弘登的凶手……是警察告诉你的？」

柊也不发一语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想不到你会找到这儿来。」

「你之前说过的啊，今年内要回来一趟，所以我才会想到这里。」

「对喔？都忘了我说过了。」匡和眯起眼，仿佛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明明几天前才在居酒屋庆祝重逢的喜悦，却有一种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错觉，相信匡和也有一样的想法。

「被逮捕之前，我想再回家看一看。不管法院判刑多少年，等我出狱时，这个家就不在了。」

「逮捕」和「判刑」这些词汇让柊也的心隐隐作痛，胃同时翻腾不已。听匡和以平静的语气述说这些内容，想必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要杀弘登？」

盘腿席地而坐的匡和弯着背，看着自己的腿。

「我并不想杀他…………他要求分手费，我那天之所以会去找他，是希望他改变心意。」

保持沉默的椹木开口：

「既然如此，为何要趁半夜、而且是实验的中途特地跑过去？该不会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费心计划的吧？」

匡和露出苦笑，摇头说：「不是。」

「那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去找弘登？」

柊也的询问让匡和垂下眼帘。

「我不是故意挑那个时间点过去的。我跟其他人说我想睡一下，请他们帮我注意实验，但是弘登的要胁让我辗转反侧……我知道他经常熬夜，也许那个时间他还没睡，所以才会骑机车去他家。我真的只是想找他谈一谈而已，没想到……」

匡和欲言又止，神情哀戚地摇头。

「我用备份钥匙打开打门，熟睡的他正悠闲地打呼，闻到酒味便知道他是因为喝醉而睡着。将他摇醒之后，我跟他说『希望你重新考虑，别再勒索我』，他却勃然大怒，指责我不该这么晚了找他谈这种事，还说隔天就要打电话将我们的关系告诉住在北海道的妈妈。我无法遏止愤怒，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拿起地上的腰带，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

匡和的肩膀无力地垂下，继续说下去。

「杀了弘登之后，我怕得逃了出去，有一种人生到此结束的感觉。但是绝望归绝望，我依然回到大学，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回到实验室，因为要是被人发现我偷偷溜出去就不妙了……很奇怪吧？到这种时候，我还在意这些小事情。隔天早上你来找我时，我也觉得没什么，只觉得好困，同时想着『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当时就在弘登家。」

匡和说完，似乎感到口渴，顺手抓了地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被警察抓走，但是当我听到你怕被当成犯人而逃离案发现场时，竟然好希望你就这么被警察逮捕。」

匡和以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声音说着，眼眸空洞无神。

「反正你等于没有任何家人，之前也坐过牢，坐一次牢跟坐两次牢并没有分别，所以再被抓走一次也没什么关系。警察来找我问话时，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我还没有被怀疑，他们怀疑的人是你。于是我把你送我的打火机给警察看，并且告诉他们『柊也好像住在这家店的店长家里』。对不起……我实在太坏了。」

匡和的确很可恶，但奇妙的是，柊也并不生气，他很明白匡和为了这件事有多自责。

而且柊也就是无法憎恨匡和，不管被这个人背叛多少次，依然无法对他生气。当柊也处于人生中最难熬的阶段时，是匡和伸出友善的手；最寂寞的时候，陪在柊也身边的人也是匡和。

「人类就是这么自私，遇到事情时只会想办法保护自己。把你出卖给警察之后，我替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我会变成这样都是柊也害的，因为你离家出走让我很自责，那份罪恶感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会跟弘登交往也是因为他有点像你，让我无法丢下他不管，如果我又丢下他，一样会产生极大的罪恶感；我不想继续责备自己，所以才不断地与弘登分分合合，无法干脆地离开他，结果这样做却让我的人生就此四分五裂……追根究底，都是你的离家出走害我有罪恶感，因为你，我的人生就此化为泡影，所以我希望你被警察抓走，抓去坐牢。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但还是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你头上，企图逃避现实，也因此越来越恨自己——为何我这么可耻？这么没用？我竟然是这么差劲的人，我……」

匡和的情绪越发激动，声嘶力竭地拍打自己的腿。

「住手！不是因为你差劲……被逼到没有退路，每个人都会想逃避，我也一直在逃避某些事情啊！逃避它、故意忘记它，然后把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不这样做要如何活下去呢？所以我很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

柊也握住匡和的手，用力地握紧。

「匡和很温柔，我最清楚了！你很有责任感，既认真又努力，我打从心底尊敬你。」

柊也尽可能表达，匡和却用力摇头。

「你错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你是好人！小时候，你不是帮了我好多次吗？」

「人是会变的，你不也变了？你出卖自己，还因此坐了牢……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弘登也一样，当我跟他说真的想和他分手时，他却突然开口要钱。」

柊也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口。

「那是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你，不是真的想要钱，只是想让你困扰。他是个没有办法老实说出喜欢你、却不想和你分手的人。」

匡和烦躁地甩开柊也的手。

「怎么可能？他要的就是分手费。」

「不是，他之所以会跟你要一大笔钱，是因为知道你不可能付得起，希望和你之间的关系可以再维持久一点。我曾经问过弘登『你的男友是什么样的人』，结果他骗我说男友是个年纪比他大的上班族。之前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骗我，现在我懂了。」

匡和一脸困惑地望着柊也。

「因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们的交往，所以弘登才撒谎骗我；他比谁都了解你，所以才会这样做……为了你，他才不肯说出事实。」

「这些都只是你的想像而已。」

匡和很想嘲笑柊也，下垂的眉尾看起来却像是想哭的表情。

「我认为我的想法没错。他也说过，不管再怎么喜欢对方，男同志之间还是很难有好结果。当时弘登的表情很落寞，那也是我最后看到他的样子。」

匡和不断地摇头，彷佛不想接受柊也的说法，但是内心已经崩溃，像是无法压抑似地开始嚎哭起来。

「不，不可能！他、他不可能会……因为……因为……」

匡和已经泣不成声，不停地流着眼泪。

柊也突然觉得，也许不要让匡和知道这件事会好一点，只要匡和一直觉得是弘登的错而让他杀人的，罪恶感也会减轻不少。

但柊也还是想让匡和知道弘登的心情，还有对方隐藏的真心。

这样做可能有些残酷，但是夺走弘登生命的匡和必须承受这一切。

「送到这里就行了，我自己走过去。」

当他们走到这一区的警局前方时，匡和暂时停下脚步，憔悴的他脸上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表情。

「啊，下雪了。」

雪从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白色的雪花随风飘舞，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三人的肩上，并聚集成一颗颗的雪球。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椹木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着，柊也与匡和也跟着抬头向上看。

「这种雪是不是叫做牡丹雪？」

「没错，因为大片的雪花有如牡丹花瓣一样，才有这样的名字。」

听了椹木的说明，柊也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是因为它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大，才有这样的称呼。」

「花片雪……」

匡和一边伸出手接着雪花，一边喃喃自语。

「咦？」

「很久以前，我妈告诉我，这种雪也叫做花片雪。」

绵软的雪花缓缓自空中不断落在匡和掌上，随着掌心的温度而融化，无法累积成团。

「总觉得『花片雪』这个名字比牡丹雪还要美。」

柊也直率地说出感想，匡和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其实……我真的想死在老家。」

匡和抬头看着雪，平静地叙述。

「可是一回到老家，便想起了很多孩提时代的回忆，也想起老妈与哥哥，突然间无法下手了结自己的生命，觉得自己应该要活着赎罪才对。我不在乎接下来要面对的刑责，只担心老妈要因为我的事情而受苦……这让我很过意不去。」

柊也想起匡和的母亲那张开朗的脸孔，告诉匡和：「不需要担心。」

「伯母跟你一样，是个温柔宽厚的人，她会等着你回家，等到你偿还所有罪孽为止。」

匡和不发一语地点点头，吐出一口气，像是要转换心情。

「柊也，谢谢你陪我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根本没有勇气来自首。」

「别这样说。对了，可以告诉我伯母的联络方式吗？」

「老妈的联络方式？可以啊，为什么想知道？」

匡和打开手机，找出母亲的电话号码。柊也看着上头显示的号码，将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储存。

「我想问伯母，你被分发到哪个监狱。」

「你居然已经想到那里了。」

匡和惊讶地笑了，笑容里藏着些许寂寥。

「嗯，我会写信给你，也会带东西给你。我坐牢的时候，没人写信给我，那种感觉……还满寂寞的。虽然你有伯母，还有孝则哥，不至于没人关心，可是我还是想写信给你，不过你要多包涵，我的字很丑喔。」

匡和似乎有点想哭，低着头说：

「我也会写信给你。」

「我等你的信。」

匡和看向站在柊也身旁的椹木，并在端正姿势后向椹木鞠躬：

「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今后柊也就拜托你照顾了。」

「好。」

匡和看着柊也，面带笑容。「那我走了。」

看着匡和朝警局门口走去的背影，柊也好难过，未来等着匡和的只有寂寞的日子，每一天想必都艰苦而难熬。

只能在一旁送行的柊也觉得懊恼不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匡和，我会等你出来！一直等，等到你回来为止，我们到时候再一起好好喝一杯吧！」

柊也大声的呼唤让匡和转过头来挥挥手，像是答应了柊也的邀请。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地以平稳的步伐走进警局。

柊也觉得胸口彷佛被挖走一块，空荡荡的，不管怎么调整呼吸都无法恢复正常，非比寻常的痛苦像是多了一个不会疼痛的大伤口一样难受。

「我们回去吧！」

「嗯……」

柊也与椹木一面欣赏着落地即融、如梦似幻的雪花，一面缓缓迈开脚步。

「小不点！你好吗？」

柊也抱起走近身边的小不点，脸颊不住摩挲着；小不点不停喵喵叫，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感到有些疑惑。

无聊的小不点期待主人的陪玩，一直叼着玩具跑来找柊也。柊也一边抱怨小不点「好固执」，一边陪它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