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同性告白之後,陆时忍还能不带偏见、不显尴尬地跟他一起吃饭聊天,对他来说更是想也没想过的温暖待遇。
不过……这几天下来,方恒绿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是再蕴酿久一点就好了。
那天的告白根本是乱七八糟,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陆时忍说。
他想告诉他自己很喜欢他的小说,无论於公於私都很幸运能跟他相处合作;想告诉他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很帅,觉得他离职搬家断然分手的决心令人敬佩又折服;还想告诉他说他讲话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眼睛眯眯的样子很迷人,身上乾净的味道很好闻,骨节明显的双手很有男子气概。
方恒绿左手贴着右手,想起那天吃饭时幼稚的比手掌游戏,眼角比脸颊红得更快。
不够啦,不够。光是心意传达给对方根本不够。就算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够。
要是能被接受就好了,要是能得到回应就好了。要是那声音那笑容那味道那双手都专属於自己就好了。
唉。
方恒绿把额头靠向桌面。吴教授的四校稿又画了满满的红线。
「恒绿怎麽了,失恋啊?」
胡宁走近他背後,开了个精准的玩笑;方恒绿噎了一噎,垂死天鹅般吐了口长气,说「对啊」。
明明是自己起的话头,听见答案的胡宁却震慑得倒退三步,喃喃道:「我错了,我不该开这种玩笑,听你说失恋感觉像是圣女进酒店一样奇怪……」
「没礼貌。」方恒绿撑起身子横过一眼。
「哈哈。」胡宁肃正态度,回到主题,结果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时忍回二校稿了没?」
「还……还没。」
「奇怪,这次怎麽那麽慢,都快一个礼拜了。你有听他说过什麽吗?还是最近他在忙别的事?」
「我不知道,我这几天没跟他联络。」
听见陆时忍三个字,方恒绿心虚气也虚。
上星期他冲动告白,回家想了一夜,愈想愈恼羞,短时间内根本就不敢见陆时忍;隔天输出完成的二校稿还是叫快递送去的。
「打个电话问问他,催一下,合约我也准备好了。」胡宁下了指示。
「……我打?」
胡宁似笑非笑地在他头上摸了摸。「当然是叫你打,不然我是在自言自语吗?」
工作需要,方恒绿再怎麽别扭也只好拿出手机拨电话了。
「你已经把他的电话存在手机里啦?唷唷还设了快速键……」
「你走开啦!」
结果陆时忍的手机拨不通。不论重拨几次或是隔一阵子再拨,都是相同的语音讯息:「您所拨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後再拨」。
换用胡宁的手机和公司电话拨过去,结果也是一样。
「怎麽回事?手机掉了还是怎地?」胡宁阖上自己的手机盖,皱起眉头。
「最近天气冷,难道他一个人住出了什麽事……」
方恒绿也是心惊胆跳。陆时忍家里没装市话,对外联络全靠手机和网路;不但手机拨不通,MSN或社群网站上也是好几天没露脸。
一开始方恒绿还以为陆时忍是在躲自己,现在一想到其他可能,担心的情绪立刻阻断了所有风花雪月的胡思乱想。
这边胡宁还在自言自语。「不过二校稿快递送去时有人签收……唔,但也快一个礼拜的事了。」
「我直接去他家看看?」方恒绿心脏怦怦乱跳,马上站起身,拿好了钥匙包包和外套。
「好好好,快点去,对了这个顺便带着。」
胡宁一边说话一边小跑步回自己座位,拿了个薄薄的纸袋过来交给方恒绿。
「这是?」
「新书的合约。这次稿费调高了2%,其他都跟以前一样。一式两份都要签,一份给他,另一份带回来。」
「……」
方恒绿知道自己关心则乱,但他还是很惊讶胡宁冷静现实的作风。
他实在也没多馀的心思去指责她冷血什麽的,哑口无言地看了她两秒,伸手接过纸袋就往门外跑。
「骑车小心喔!」
她的叮咛声传到门口时,方恒绿已远离办公室,跑到走廊另一头的电梯间里了。
留下胡宁站在他的座位旁边,一手摸脸一手抚胸,面容微显烦恼。
那个臭阿忍在搞什麽飞机?如果不是老板等一下要带外宾来公司参观,她也很想跟方恒绿一起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
今年入冬气温变化真的太剧烈了。
想起最近频传的独居老人猝死、青壮人士突发心肌梗塞等新闻,她本来微蹙的眉皱得更深,纤细的肩膀靠向OA隔板,整个人颇有西子捧心的凄美韵味;让来维修影印机的工作人员红着脸多看了好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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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恒绿停好机车後,一手抓着纸袋一手挟着包包,迈开大步跑向陆时忍租赁的公寓;管理员早就看熟了他的脸,问都没问就让他进门。
陆时忍家住四楼,电梯在五楼,还在往上升。当方恒绿正虑是否要像上次那样用跑的上楼时,满头白发的管理员伯伯忽然向他搭话。
「年轻人,今天还是来找你那朋友啊?」
「是的。」方恒绿点点头,伸手按下电梯钮。
「我好几天没看到他喽!不知道在忙什麽……对了对了上次他有份快递我签收了,贴了好几天的条子叫他来领,也一直都没来……」
管理员伯伯一面说着,一面弯腰到柜台下面翻找,拿出一个包裹。
「你帮个忙,顺便拿上去好吗?」
方恒绿一看那包裹,简直就要昏倒了——那不就是自己上星期请快递送来的二校稿吗?原来是管理员签收的,陆时忍竟然都没来领取?
他吞了吞口水,从管理员伯伯手里接过包裹,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电梯抵达一楼之前,他向管理员问了锁匠和警察局的电话。
「问这电话干什麽呀?」管理员伯伯一头雾水。
「没事,谢谢您,我上楼了。」
方恒绿挥挥手进了电梯,没有多讲什麽。除了怕吓着老人家,也怕再给自己增添更多惊惧。
出电梯之後急急跑向走廊尽头,陆时忍租的小公寓位在采光良好的最边间。
方恒绿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手里的纸袋和包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门铃。门铃的啾啾声响从门内传出来,他竖耳细听,隐约听见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往大门奔近。
还——还活着!门都还没打开,方恒绿就高兴到脚软;听见开锁的声音时,他差点要跪下来感谢上苍了。
「谁呀?」
大门霍地拉开,迎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代理性恋盲症(十八)
方恒绿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礼貌周到地朝对方微微欠身,问道:「陆妈妈午安,请问时忍大哥在吗?」
来开门的正是陆时忍的母亲。她一见这年轻人长得漂亮又有礼貌,心情就愉快起来,一边让方恒绿进屋,一边咯咯笑着说:「在喏当然在,他变这样还能跑去哪?啊不过你怎麽知道我是他妈妈?他搬到这里之後我还没来过……」
陆时忍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你当然是我妈,不然你这把年纪看起来难道像我妹吗?」
「你马卡差不多咧!」
陆妈妈回头骂人,音量提高双手插腰,刚好完全挡住方恒绿的视线。他只知道陆时忍人在客厅。
眼见陆妈妈正要发飙,方恒绿按下急躁的心情,笑着打圆场:「因为您跟陆大哥长得像啊!身材修长,鼻子又挺,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母子。」
被这麽顺水推舟地一捧,陆妈妈果然怒气全消,一阵咯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真的齁!我跟阿忍真的有像齁?小孩子就是不能偷生嘛!」
「妈,帮忙泡杯茶吧……」
陆时忍的声音这次多了点无奈。方恒绿微一探头,终於从沙发背面看见他冒出一点点的头顶。
「好啦好啦。」陆妈妈轻哼一声,招呼方恒绿「啊你随便坐」,就转进厨房去煮水泡茶了。
她一转身,方恒绿立刻冲向沙发;还来不及坐下,就被陆时忍的样子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恒绿。」
陆时忍苦笑着叫了他一声。
其实看到来应门的人是陆妈妈,方恒绿就猜到陆时忍可能是受伤或生病了;但他还是想不到会伤成这个样子、伤在这种地方——「怎麽了……这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会这样?」
听见方恒绿颤抖的问句,陆时忍伸手摸了摸蒙在自己双眼上的纱布。纱布下方还覆着保护用的金属罩子。
「出了个小车祸,其他地方没有大碍,就是伤到眼睛。我看起来很惨吗?」
陆时忍靠坐在沙发一角,头发很乱,满是胡渣的脸上除了已结痂的大小擦伤外,还留有几处不甚明显的青紫。或许是因为看不到的关系,他身上的运动服里外穿反了。
但这种种狼狈都不如那遮眼的纱布来得触目惊心。
方恒绿抿一抿嘴,收拾起心酸心疼等种种情绪,慢慢在陆时忍的对面坐下,问道:「什麽时候发生的事?眼睛……医生怎麽说?要多久才能拆纱布?」
他措辞很小心,但陆时忍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以後还能看见吗」「会不会就这样失明了」。
猜测着对方此刻脸上的表情,陆时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态度开朗:「就是上次我们……我们吃快炒那天,我在回家路上的那段上坡处被摩托车撞到,车速不快,但角度太准……」
「啊他就被撞到反过去,掉到那个斜坡下面的花圃里啦,流好多鼻血,眼睛还去撞到围在花圃旁边的砖头墙,你说是不是很注死?两颗眼珠都跑掉了装不回去,医生说要快点开刀塞假的进去,不然搞不好以後看不见耶。我听了都吓死了,只好什麽都给他签下去……」
不甘寂寞的陆妈妈从厨房探头出来加入谈话,想提供更详细的情报,但她透露的细节却惊得方恒绿脸色惨白——两颗眼珠都跑掉了?塞假的进去?搞不好以後看不见?
「妈,水烧开了。」陆时忍叹口气,安抚方恒绿道:「其实没那麽严重,你别听她乱说……」
「我哪有乱说,你躺在床上什麽都不知道,都是我和医生在参详的咧。」陆妈妈飞快关掉瓦斯炉,又攀回厨房门口反驳儿子的澄清。
「我眼珠没有「跑掉」。」陆时忍现在的表情跟他的名字很相称。
「医生明明说眼珠跑掉了不能用超音波什麽的,一定要开刀塞假眼珠。」
「那是水晶体位移比较严重,不能用超音波的小切口手术治疗,要用传统手术置入人工水晶体。而传统手术因为切口较大,所以复原期会比较长,大约要一个月左右。」
陆时忍对於纠正母亲已经不抱期望了,他是说给方恒绿听的。
「那……愈後的视力状况跟以前会有差别吗?」
听了陆时忍的说明,方恒绿心神略定,说话的声音也没那麽担忧了。
陆妈妈又探头出来。
「医生说齁,不一定啦,可能会差一点,但也可能差很多,因为像他这种受伤的白目——」
「就说那不叫白目!」陆时忍怒声截断她的话,接着马上伸手扶额,眉头紧蹙,状甚痛苦。
「不是白目不然是啥?」她的嗓音中总是带着专属於欧巴桑的理直气壮。
「白内障啦,外伤性白内障,给我念一百遍!不要到处跟别人说我车祸撞成白目,你才白目!」陆时忍毫无保留地怒吼出声。
「欸欸欸欸卡拜托咧,别这样大小声,眼珠会爆出来捏。医生说不可以生气或大笑,也不能弯腰,不能拿重的东西,也不可以剧烈运动。还有要每天点目药。」
虽然对病因有误解,陆妈妈对休养时的宜忌倒是记得不差。她端着茶盘走出来,後半段话也是朝着方恒绿说的。
「那你还每天惹我生气……」陆时忍一脸槁木死灰。
「是你性地太歹,关我什麽代志。」陆妈妈放下茶盘,拿了一杯茶给方恒绿,说了句「你说对不对啊」,态度亲热得很。
目击他们这段母子相声,方恒绿接过茶杯陪笑,心想陆时忍这礼拜不会都是这样过的吧,这样要怎麽养伤?他从没见过他这麽暴躁的模样。
陆妈妈似乎很爱讲话,她一坐下就絮絮叨叨地再度打开话匣子:「阿忍都这麽大一个人了,还这麽不小心,走路也会被车撞,我那天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真的吓死了——」
「你刚刚已经吓死过了,人不能死两次的。」
陆妈妈转头怒道:「你是按怎啦!」
方恒绿连忙拉拉她袖子,随便找个话题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那您是一接到电话就来照顾陆大哥?真是辛苦您……」
哪知这一转移话题,就又引发另一波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抱怨浪潮;虽然方恒绿中流砥柱,竭力想保持清醒,最後还是不支投降,任凭神智跟着陆妈妈的踅踅念翻腾浮沉,一路奔流到海不复回。
代理性恋盲症(十九)
「你别看陆妈妈在这里没事干,其实我是很忙的呢,我这几天在这边,家里就没人顾了,阿忍他阿嫂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一定无闲得要死;还有晚上的跳舞班,我那麽久没去跳,那些同学不知道会怎麽讲我……」
「那你回去嘛,我可以照顾自己。」陆时忍闷闷地搭话。
「你这阵青瞑是要怎麽照顾自己,想要饿死唷?我平常都只顾你哥那两个孩子,你出事了当然也要来给你关心一下,不然传出去人家说我偏心怎麽办?手心手背都是肉,告诉你,你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我可是没有偏心过。」
「对对对没有偏心过,没偏心就不必怕人家怎麽说。」
陆时忍念经似地念出这句话;而陆妈妈显然并不需要任何回应,她只是想讲,不管是谁在听或是有没有人要听,她就是要讲讲讲讲讲。
她先是钜细靡遗地说明她在家中地位多麽重要,这岁数了还要按捺一家老小有多辛苦多难熬;然後描述两个小孙子是如何地活泼调皮聪明又可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嬷想他们想得心都要揪起来。
接下来话锋一转,她开始数落陆时忍不懂得照顾自己,一个人住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好不容易有个交往久一点的女朋友竟然让她落跑,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孤老一生要怎麽是好。
陆妈妈嘴里的弹药彷佛永无穷尽之日,方恒绿先是瞪眼,後是傻眼;到了日薄西山、夜色渐临的时候,他的眼神终於完全死掉了。
因此当陆妈妈问他要不要吃甜甜圈时,他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只求她能暂时离开以换取片刻的安静。
「那我去弄喔,你们等一下。」
陆妈妈进了厨房,客厅里似乎隐约遗留着嗡嗡的残响。
方恒绿头昏眼花地望向陆时忍,後者整个人软瘫在沙发上,嘴角微撇,呈现一副放弃一切的姿态。
「陆大哥,你妈妈……好有精神。」明明没讲什麽话,方恒绿却觉得喉咙非常乾涩。
陆时忍还是只能苦笑。
「你讲话总是这麽含蓄。对不起啊,让你听她念这麽久;我是很想开口阻止,但又不想在你面前跟她大呼小叫。」
「我没关系。」方恒绿往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向前倾身小声问道:「她平常也这样吗?我是说只有你们两人在家的时候。」
「一样一样,你在她还比较客气,只有我们独处时,她念我念得更起劲。再这样下去我眼睛还没好,耳朵就要先故障……」
哔哔啵啵的油爆声传进耳里,浓浓的油烟味从厨房飘了出来。方恒绿注意到陆时忍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更加郁闷,眉头也皱得更深了。他知道他很讨厌油腻的味道。
见陆时忍这麽沮丧的样子,方恒绿百般不忍,正打算自告奋勇接下照顾伤患的任务,对方抢先一步叫了他的名字。
陆时忍伸出手,在半空中摸索了两下;方恒绿想也没想地立刻伸手与他相触,碰着那凉凉的手指,却不敢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