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天空（出书版）BY 榎田尤利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那个，是能够取下滤镜太好了的意思。”

“滤镜？”

“没错，有些装在相机镜头上的滤镜，不是会故意让视野模糊吗？鱼住就好像是在过去的事情上安装了滤镜的感觉吧？该说是故意设置成难以看清的感觉吗？——啊，哎呀，小心烫到手哦。”

鱼住卷起袖子的话，手腕上的伤痕就无论如何都会进入视野。现在这个就是鱼住的滤镜的替代品吧？

如果不能转移视线，人类就会受伤。

“还疼吗？”

“已经基本上没事了。顶多就是偶尔痉挛而已。”

但是，伤口会试图愈合。

裂开的皮肤拥有合拢的力量，失去的血液会被再度制造出来。当然，不会完全地消失吧？也有会残留一生的伤痕。如果是心灵承受的伤势的话，就会更深地残留 下来吧？

但是鱼住在柔和地微笑。

在交往的时期，他没有展现过这样的笑容。原本那么无表情的鱼住，在内处都残留着伤口的情况下，变得可以像这样露出笑容了。

改变了鱼住的人不是自己这一点，老实说让她有些不甘心。

“玛莉曾经说过哦。”

“恩。”

“她说一度做出了结的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什么友谊。”

“恩？”

也许是不明白意思吧？鱼住露出吃惊的表情。

“所以我问她哦，那么鱼住和我不是朋友吗？”

“啊，这种事情吗？玛莉怎么说的？”

“她说我们是前男友和前女友。”

“太直接了吧。”

两个人笑了出来。响子将橙子分成四块。她突然想到，柑橘系的香气比较适合鱼住啊。

“她说，如果即使如此也没有切断缘分的话，那样也好。”

“啊？”

鱼住好像不是很明白。响子也不是完全理解了玛莉试图表示的真意。即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没有必要拘泥于人际关系的名称。

两个人吃起了秋刀鱼。

鱼住开始讲述现在进行的研究。

因为他不是在客套，而是真心在征求实验的建议，所以响子很高兴。她不由自主倾吐出来早知道就不进行什么就职的心声。她由衷并不想放弃研究和研究生院。

“呐，你妈妈为什么不能让响子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呢？”

“是担心我吧。”

“为什么？”

“因为是母亲。所谓的母亲，大致就是这种存在吧？”

响子说完之后，猛地注意到了。

“大致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鱼住没有亲生父母。他是孤儿。养母也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对不起。鱼住。我……”

“恩？”

鱼住挂着不明白她在为什么道歉的表情，将秋刀鱼弄得一塌糊涂。他不擅长吃鱼。

“啊，如果弄成方便吃的形式就好了。”

“没事没事。味道是一样的。”

站在用力捏住橙子的瞬间，他皱起脸孔。好像是果汁溅到了脸上。

“可是啊，响子很能干独立，脑子也好，为什么要担心呢？”

“说到底，只要是女孩子的话，在切实地结婚生子之前，都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干涉吧。”

“结婚吗？响子啊，不会和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同事结婚吧？”

“不会哦。不会不会。”

虽然不觉得君岛是特别糟糕的人，不过他不在响子喜欢的范畴内。

母亲之所以中意他，多半是因为君岛是次子，外表温和，看起来会和她们一起住。弄不好，他们两者之间也许早就谈好了。

“不过响子的妈妈很高明啊。居然让女儿在相亲对象所在的职场就职。”

“我觉得给女儿下套的母亲很成问题哦。”

虽然她也对玛丽说过同样的台词，不过那是获得了“会中套的女儿也有问题吧”的回应。很正确。虽然鱼住说响子能干独立，不过其实还差得远啊。她还太嫩了。

“响子，你要是不吃鱼肚的话就给我吧。”

鱼住紧紧盯着响子的秋刀鱼。因为响子不喜欢吃鱼肚，所以将那个转移到鱼住的盘子后，鱼住立刻开心地吃了起来。

“鱼住，你以前就能吃鱼肚？”

“不是。以前我也觉得那个不能吃。不过他说鲶鱼和秋刀鱼的新鲜鱼肚很美味……那个……”

“久留米吗？”

因为鱼住似乎觉得难以开口，响子进行诱导后，他嗯地点点头转移开视线。居然变得会露出这种表情了啊。响子不由自主进入了母亲模式。

鱼住在改变。

他变得擅长将感情外露。虽然乍看起来也很像是变得孩子气，不过不光是那样。

“那个，如果公司那么痛苦的话，就专职或是回大学吧……如果是响子的话，也许留学也不错。我想日野教授会推介你的。”

他变得会关心他人。至今为止对于他人和自己都毫不在意的鱼住，在认真地为响子担心。

从以前开始，他就是温柔的男人。

在交往的时候，只要是响子的希望，鱼住也几乎会全盘接受。他会带响子去她想去的场所，在响子贴近的时候也会抱住她。可是就算拥抱在一起，响子也不由自主会产生鱼住其实没有在看自己的感觉。

那之后过来多少年呢？

已经，是六年。

虽然现在鱼住有其他恋人，但即使如此，他关心响子的感情也并非虚假。鱼住没有高明到可以假装出担心来。希望他今后也能是这个样子。响子下意识地擅自想到。

实际上，如果好像自己那样能挤出假笑的话，在社会上应该轻松的多。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轻松，吗？

停下筷子，不安地凝视着响子的鱼住的眼睛很美丽。这个男人非常适合真澄这个名字。如果要交往的话，还是拥有这样眼睛的男人比较好。

没事哦。她试图笑着表示，却无法顺利做到。并不轻松。假笑什么的，一定都不轻松。

怎么说呢，已经搞不清楚了。

“响子。”

鱼住在担心。同样地，母亲也在担心她。所以让她就职，为她准备相亲对象，不管什么时候都想要把响子留在身边吧？

“响子……饭会变酸哦……”

在公司强行抑制住的泪水，到了现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她觉得情绪不安定的自己很丢脸。明明应该是在自己也有所认可的情况下放弃了研究生院，事到如今却如此的后悔。对此她当初完全没有想到。

“对不起……明明是在吃饭，我却哭了出来，对不起……”

吃到一半的秋刀鱼模糊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碗低垂下头颅。能感觉到鱼住探出身体，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碰上了她的脸颊。手指迅速离开。

接下来温柔地抚摸响子的头发。

“哭泣的话啊，身体里面，会有什么溶化掉哦。那个……就是好像小石头一样的东西。”

鱼住说道。

“溶化，然后多少觉得轻松一点。你可以哭泣哦。那个，我会吃饭的。所以响子可以尽情哭泣。秋刀鱼冷掉的话，我会帮你进行家人的。”

那个说法微妙地很有鱼住风格，让响子在哭泣的同时微笑了一下。在前恋人面前哭泣，感觉上并不是那么糟糕。曾经是她恋人的男人非常温柔。

泪水从嘴唇的缝隙中流入口中。因为秋刀鱼的盐分，微微地有一点发甜。

因为在鱼住面前展现泪水，响子好像轻松了一些。

明明不通世故却喜欢逞强。她清楚自己的这种性格。母亲曾经再三对她说过。

“不管再怎么聪明，如果不可爱的话，作为女人就是不合格哦。”

女人有什么合格不合格啊。因为这样的抵抗心，虽然她一直升学到研究生院，但是顽固的性格有时候确实很吃亏。因为外表文静，所以周围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和真实性格的反差好像格外激烈。

沉入鱼住让给她的床上后，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虽然是体味淡薄的男人，不过鱼住有一点点好像植物般的味道。并不能特定为是哪种花草。应该说，类似于小时候房子附近的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味道吧。因为那个当然只是响子个人的回忆，所以就算对他人这么说明，也无法传达出鱼住的味道吧？

春天的空地上绽放着油菜花。

当时还小的响子以隐藏在油菜花中为乐。

会从什么地方传来父亲呼叫响子的声音。他在寻找自己。明明脸孔已经无法清晰地想起来，不过那时候的声音却无法忘记。在只有黄色和绿色的世界中，响子心跳加速。父亲什么时候能找到自己呢？她心跳加速地等待着。印象深刻的就光是那个兴奋感。最后是父亲找到她，还是她自己出来的已经没有记忆。

那之后没过多久父母就离婚了。响子从那之后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因为有来自富裕的母亲娘家的援助，所以从没有在经济方面发过愁。

从起居室泄露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多半是鱼住所操作的电脑吧？他说过会在起居室铺上被褥睡觉。虽然响子觉得就算是睡一个房间也没关系，不过鱼住笑着婉拒了。

“因为我也许会比较吵。”

响子知道，他说的比较吵不是鼾声或是磨牙。鱼住是睡觉时非常安静的男人。那么那个意味着什么呢——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响子明白了。

好像天鹅绒一般的深沉睡眠的布料上，出现了龟裂。

她听到了什么。

是，声音。干涩的悲鸣般的声音。

以及呜咽。

“——怎么了……？”

在避开咖啡桌而铺开的被褥上，鱼住支撑起上半身。他好像为了抑制声音一样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注意到响子后，就算是位于昏暗中，也能看待鱼住流下的泪水。

“抱歉……吵醒了你。”

用睡衣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孔，鱼住表示歉意。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响子轻轻接近他，坐在了被褥边缘。就如同晚餐时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她抚摸上了哭泣的男人的头发。有汗水的味道。

“我——做了梦。最近经常这样。”

好像呢喃一样的声音。鱼住紧紧地握住在自己头发上的响子的手。明明流了这么多汗水，鱼住的手却十分冰冷。

无法询问是什么样的梦。那是让他哭喊着醒过来的梦。

“梦境真是不可思议啊。会再现连我自己都忘记的细枝末节……明明是梦，有时候却格外的真实。”

鱼住用空着的手的手背擦了擦还在流淌的泪水。他的指尖在颤抖。

“比如弯曲到了不应该弯曲方向的那孩子的指骨什么的——”

悲伤的重复。

他在梦中见到了逝去的少女。

而她在梦中，也再度逝去了。

“这样的梦——让人头疼啊。”

为什么就算在睡眠时，鱼住也必须重复悲伤呢？

“就算有久留米在一起……也不行？”

“嗯，好像和有没有谁在身边没有关系……所以偶尔会把久留米也吵醒。当然，那家伙会马上就再度睡着。”

维持着泪水残留在面颊上的状态，鱼住笑着表示。

不管是孤单一个人，还是最亲近的人就在身边，鱼住的过去都会拜访他的梦境，然后让他一个人哭泣。

“不过啊，也不全都是噩梦哦。比如全家一起去游玩之类的梦。也会梦到以前的风景。”

“以前的风景……”

“没错。是很小的时候的 ，一直都忘在了脑后的风景。为什么会忘记那个水泥管呢。”

“水泥管？”

鸟儿的鸣叫声传入了安静的房间。

马上就要天亮了吧？

“大约是在升入小学之前吧？附近的河岸上有水泥管。就是像这样横躺在那里的。我很中意那个水泥管。我喜欢透过那个对着河水的端口所看到的，好像被剪切成圆形的画面。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河面会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你都是——一个人位于那里吗？”

没错哦。鱼住点头。

“都是一个人。孤儿院的老师啦，志愿者的学生啦，其他孩子啦……虽然周围有很多人，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平静不下来。因为我那时是迟钝的孩子，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赶不上大家的步调。就好像在看录像的快进一样。可是，在水泥管里面的话感觉上就可以松一口气。”

鱼住好像觉得碍事一样撩开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的头发。

“很可笑吧。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哦。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大家都在某处的河边或是空地上，拥有自己的水泥管。就是my水泥管的感觉吧？之前我和久留米说了后，被他好好地笑了一顿哦。”

因为鱼住一面说一面笑，所以响子也试图一起笑，但是却没能顺利做到。

在公司明明可以那么顺利挤出的假笑，现在却一点都做不到。明明试图挑起嘴角，结果却反而下垂下去。

“响子？”

眉心很热。因为好像又要哭出来，响子慌忙用力吸气。

有母亲有父亲，有可以回的家，可以在那里放松安心的孩子，没有必要一个人呆在水泥管里面。不是为了和朋友嬉戏的，相当于秘密基地的水泥管——而是单纯地为了一个人持续看着河面而存在的空间。

持续凝视着被切割出的风景的小小的……小小的孩子鱼住。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混凝土的家。

“拜托了。”响子维持着低垂头颅的状态，抓住了鱼住的睡衣袖子。

“怎么了？”

“可以稍微，这样一会儿吗？”

她将头搭在鱼住的肩膀上，贴近了鱼住。可以哦。鱼住说着，将被子卷了过来。就好像用温暖的皮膜包围住两人一样。

“我……”

“嗯。”

“我好像事到如今，才在寻找自己的水泥管一样。”

“咦？”

“一定是，必须一个人……切实地从水泥管开始吧……鱼住以前所在的场所，我也不得不去了啊……”

“恩？”

响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好像没有传达给鱼住。但是没关系。现在只要他能在自己身边就值得庆幸。

至今为止，她一直看到鱼住就会产生不安。在交往的时候，是他到底在想什么的不安。在一度分手，关系改善之后，是这个人能不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不安。

可是鱼住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下来的。直到最近为止。

不，就算是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人。

久留米或是玛莉的存在，成为了鱼住的巨大支柱。可是他们不可能解决鱼住所抱有的所有问题。无论如何都会有极限。那个玛莉从以前开始不久很清楚地说过吗？

大家都是一个人。

在自己的水泥管中，自己要如何生活，都是必须考虑的事情。

如果明明成为了一把年纪的大人，却半吊子地放弃那个的话，就会变成现在的自己的这幅摸样了吧？

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