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在白天,某报社的热线中心,负责记录新闻线索接听投诉。第二份则是夜里,去熟人开的酒吧厨房工作。两份工作单独算来都不丰厚,但加在一起,居然还比三春稍多一些。
但相应的,郎斐需要付出的也是加倍的时间和体力。
接送并且照顾好小狼的时间绝不能省下,蜗居虽小,但也需要收拾打理。这就意味着每天凌晨三点半从酒吧下班之后,他需要徒步半个小时回到家中;休息四个小时后,起床为郎笑准备早餐、送他上学;然后直接去报社接电话;午休时间上网寻找新的工作;下午五点接小狼吃饭;然后睡三个小时,十点再去上夜班。
而且为了不影响郎笑的睡眠,他还临时决定搬到客厅里睡觉。
这样的生活状态,若是十八九、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许还能扛着,可是以郎斐的年纪与身体状况,连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支撑多久。
他甚至也担心过如果自己倒下,还有谁能够接下去照顾小狼。但若是现在不“尽力而为”,等将来自己老去,希望或许更加渺茫。
日夜颠倒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一周,第二周的头一日,是郎斐夜班的周休。这天,他提早煮好晚饭,等小郎吃完了,又讲了几个故事哄他睡下,然后立刻洗漱换衣,准备也好好补眠。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只可能是丁宁,估计是来蹭晚饭的。”这样想着,虽然困倦,但他还是开了门。
就在大门敞开的同时,一股冷风卷入,让他打了一个寒噤,同时看清楚了站在门外的人。
这个男人,身穿米黄色风衣,微卷的刘海随性地挂在额前,他的眉眼与谈将臣有七分相似,但是更为放松与舒展,眼角还有斜飞向上的细纹,显然是时常在笑的人。
郎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不速的访客。直到对方主动冲着他笑了一笑。
“我刚下飞机,有点憔悴吧?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说着,他又举了举手里提着的几个大纸袋。
“看在我给你的心肝宝贝开心果带了这么多礼物的份上。”
“我们至少也有两年没见了。”
客厅里,展开充作折叠床的沙发上还铺着郎斐的被褥,脱去了外套的男人就仰天躺在上面,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则摸索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包烟。
郎斐立刻制止了他:“要抽烟去阳台,郎笑在里屋。”
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你对这孩子还真是好,明明没有血缘……”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再抬头看的时候,发现郎斐已经变了脸色。
“谈晓生,再让我听见一次,就别想踏进这里半步。”
05
“是我不对,说错话啦!”
被称作谈晓生的男人双手合十做讨饶状,一咕噜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比刚才认真了一些。
“说真的,你以为能够瞒多久?我哥只要雇个人,稍微深入调查一下就会知道。”
郎斐答道:“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谈晓生又笑起来:“想要扯上关系还不容易?你是不知道,你撕掉名片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他是有多抓狂。”
“看起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多。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已经不在三春工作了。”
郎斐低头叠着傍晚收回来的衣物,头也不抬。
谈笑生点了点头:“当然,我还知道你正在慢性自杀。一天两份工,加在一起睡不到7小时。就连大哥也骂你是个疯子,还自言自语,问你为什么不去唱歌。”
“唱歌?我现在只唱给郎笑听。”
郎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又反问:“你其实不是刚下飞机,而是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吧。谈将臣让你来探我的口风?”
“半对半错。要是被他知道,这几年我一直背着家里与你来往,你可早就没有消停日子过了。”
说到这里,谈晓生忽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郎斐的肩膀。
“阿斐,我现在非常矛盾。最近几年,大哥他变得越来越不近人情,也越来越接近我妈心目中的样子。我一面希望,与你的重逢可以改变他的生活;却又担心他会伤害你,就像十年前那样。”
“我只希望,看着小狼平平安安地长大。”郎斐打断了他。
屋子里暂时安静了下来,这时候,里屋传来了稚嫩的询问:“爸爸,有人来了?”
还没等郎斐回答,谈晓生立刻应声道:“猜猜我是谁!”
“谈叔叔!”
里屋顿时传来一阵被子和衣服的声响,不一会儿,小郎笑就披着一件大衣推门跑了出来。
“外面冷!快钻进来!”
不等郎斐皱眉,躺在沙发上的谈晓生立刻将郎斐的被窝拉开一道口子,紧接着小狼就“嗖”地一声钻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面,打着哆嗦。
“爸爸的被窝好冷啊!”
“谁叫你出来的,小心明天起不了床。”
郎斐又好气又好笑,这下自己也甭想早点休息了。
一旁,谈晓生已经将礼物献宝似地一件件拿了出来,其中就有郎斐想要买给儿子的那件可动玩具。
“谢谢谈叔叔!”郎笑开心地抱住了谈晓生的脖子,但还是不忘回头看了看郎斐。
“爸爸,我可以要吗?”
“你太宠他了。”郎斐冲着谈晓生皱眉。
“就当是报答当年你对我们三兄弟的好,”谈晓生却依旧以笑容回应,“还有你为了谈家受的委屈。”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郎斐定定地直视进他的眼睛。
“但是永远别忘记,你们是四兄妹。”
谈晓生的到访让郎斐当天的“早睡”计划完全落空,不仅如此,他还花了比平时多双倍的力气,威逼利诱因为礼物而兴奋到不行的小狼乖乖回到自己的被窝。黑甜疲惫的一夜过后,一切又回到了沉重的
老路上。
叠被的时候,郎斐在床上有了一个发现。
就像是甩不掉的诅咒那样,被他撕碎的那张名片再一次出现,被谈晓生偷偷地压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这一次,郎斐并没有继续采取极端手段,转而将它放进了电视机柜下方的扁抽屉内。
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就需要将它重新取出,却不知道变化来得竟然是如此之快。
那是谈晓生到访之后的第四天,周五是郎斐最为头痛的日子,因为报社的兼职两天轮休都不是周六周日,这意味着他必须提前为小狼找好一个安全可靠的去处。
上一周,丁宁又一次发挥了他宝贵的作用。小狼被他抱去了大学校园,意外地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但是这一周如果还叫他来帮忙,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或许送去郭叔那边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郎斐决定先打一个电话。可就在这个时候,从回家之后就一直意外安静的郎笑忽然吸着鼻涕,拉了拉他的衣角。
“爸爸,我……脑袋一抽一抽的痛。”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可以说是郎斐这几年来最惊魂的时刻。他发现郎笑有热度,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发烧。但是很快,孩子的手上、腿上,甚至脚底心都开始出现大批的红疹。父子俩急忙赶去医院,当
医生翻开小狼下嘴唇皮的时候,郎斐差点背过气去——儿子竟然连嘴里都起了疹子。
“手足口病。”
医生的诊断结果十分明确,郎斐随即打电话回幼儿园询问,果然听说了还有几个孩子也在当天发病了。
住院治疗是必须的。郎斐很快就为郎笑办理了手续,到这一步,他也已经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了这种疾病最可怕的一面:若是治疗不到位,很可能会转变成脑膜炎,甚至死亡。
面对一大堆一知半解的数据和名词,在这一刻,郎斐和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幼童家长说出了同样的话。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够医好我家的宝贝。”
钱,其实真是个问题。
几周前存入银行的那笔钱又被迅速地取了出来。第一天,守在病床前的郎斐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去交一次费用。随后,他发现同病房的孩子有的在打球蛋白。而询问价格之后,这个曾经让无数家长汗
颜的“模范爸爸”却沉默了。
借钱周转,成为照顾小狼之余,另一个最最重要的大事。
郭叔最喜欢郎笑了,可是他刚退休,心情和身体都不好,不宜打扰。丁宁一个穷大学生,借也借不了几个钱。从前的同事家境也都一般,现在的同事相处不久,借钱基本不可能。
思前想后,郎斐最终选择了谈晓生。
可令他失望的是,一连两个小时,十几通电话都显示无人接听。虽然谈晓生的确说过自己有七个颜色的手机,每天按照心情、搭配衣服选择其中的一个,但是郎斐从未想过这竟然是真实的。
最好的一条路意外受阻,没有太多的犹豫和忐忑,郎斐迅速选择了第二条。
趁着郎笑睡觉的时候,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赶回家中,取出了那张名片。
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一枚,只属于他一人的魔戒。
不同于谈晓生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谈将臣名片上的号码很快就接通了。郎斐按住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可听见的却并不是熟悉的声音。
“俪天秘书处。”
也许是通过来电显示看出了这是一个陌生号码,电话那头职业女性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冷淡。
“我找谈将臣。”郎斐说道。
他直呼了谈将臣的全名,但是声音不仅年轻还缺乏气势,女秘书的职业嗅觉立刻发挥了作用,她颇为不耐烦地回答道:
“你是谁?不知道谈总现在正在开会吗?”
郎斐做了一个深呼吸,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郎斐。”
他的话音落下,电话那头却并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女秘书显然怔了一怔,然后在记忆里寻找这个有点耳熟、并且较为罕有的姓氏。
好在很快她就在备忘录上找到了几天前谈将臣对她的那句交代。
“不好意思,郎先生……”她立刻改换了另一种恭敬的语气应答,“请您稍等。”
电话中随机传出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急促声响。
06
郎斐将手机夹在肩窝里,关门下楼,走向郎笑最喜欢的那家小吃店。
这段等待的时间着实有些漫长,就在他来到店门口的时候,那端终于传来了切换线路的声音。
“喂。”
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从郎斐的头顶上传来的。
是谈将臣,没有错。
郎斐拖着左脚,闪身拐进小吃店旁的小巷,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谈总,我是郎斐。”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郎斐以为谈将臣已经从话筒前走开了的时候,他终于再次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冷笑:
“我不记得有把联系方式给你这种‘下岗员工’。”
郎斐感觉到有一股寒意,从手机的受话器中传出,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各处。他张着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而握着手机的右手却有一种冲动,想要将手机整个地丢向远处。
就像是读到了他此刻的思想,电话那端的谈将臣又发出了邪恶的“指令”。
“不许挂。否则,我保证,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家公司、机构都不会给你提供哪怕是扫大街的工作。”
谈晓生说得没错,这家伙已经是个恶魔。
强忍住心头的愤怒,郎斐告诉自己一定要为了小狼而忍耐。像是为了寻找支柱,他向后、倚靠在墙上,过了会儿终于艰难地开口道:
“谈总,我只是需要一点钱。”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谈将臣说道,“改掉。”
郎斐假想着将所有怒气所有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又努力从喉间挤出了那个已经十年没有用过的称呼。
“……大哥。”
似乎没有想到郎斐回应得如此勤快,反而轮到谈将臣开始沉默。过了会儿,郎斐听见了一声似有似乎的,低低的叹息。
随后,谈将臣报出了一个他曾经听说过、却从未进入过的高级餐厅。
“今晚七点,什么事,来了再说。”
那场风波过去之后很久,郎斐才知道球蛋白其实是给那些危重患儿使用的。但是在那一天,当他用身上所有的现钞换了几个小玻璃瓶的时候,郎斐的心中却获得了几天里难得的片刻平静。
小郎真是懂事的孩子,即便从眼睛里就读出他的害怕,但他还是努力表现得坚强开朗,甚至会在护士过来打针的时候说上一句:“漂亮的医生阿姨请打轻一点啊。”因此很快就成了病房里最受欢迎的小病号。
晚上六点,看着孩子吃完了晚饭,病房里的电视机开始播放动画片。郎斐摸了摸小狼的额头,悄悄地出了门,去赴那个一点也不愉快的约会。
谈将臣指名的餐厅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心,那朵盛开的宝石花的花蕊之中。那是一座近年新建的地标性酒店的顶部,夜里看来,就像是一顶闪闪发亮的金色皇冠。
这几天医院与工作的连轴转,让郎斐的面容比以往更加憔悴。他也无心更换装束,因此刚进入大厅的旋转门,就对上了门僮怀疑的目光。
他当然没有理会,依旧拖着跛脚向前走,很快又在电梯小姐的狐疑打量下来到了顶楼。
电梯门一打开,悠扬低调的乐曲,与杯碟轻轻的碰撞声就传了过来。踩着脚下厚实的长绒地毯,郎斐站在了那家指名的餐厅前,看着作为摆设的金色香槟塔,仰头做了一个深呼吸。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
身着红色绣花旗袍的迎宾小姐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走了过来,仿佛在内心中已经认定了他只是一个跑错了楼层的办事员。
“我找谈将臣。”郎斐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迎宾小姐显然已经接到过告知,美丽的脸庞上表情立刻生动起来。
“郎先生,这边请。”
郎斐原本以为,像谈将臣这样的人,多半会选择会员制的沙龙餐厅,并且选择相对私人的包厢。但是现场看来却并非如此。时间是晚上六点五十八分,餐厅的上座率大约在七成左右。迎宾小姐最终将他领到了大厅东部的一个小平台上。那是一个圆弧形的空间,下垂的金色落地纱帘之间,是宛如画卷一般的夜景——星星点点、五光十色的宝石之花。
而就在这幅画卷的右侧,坐在绛紫色天鹅绒沙发上的男人,正用一种阴鸷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他。
也许是一路走来喉咙干渴,郎斐忽然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唯有安静地与他对望。
觉察到了气氛的奇特,迎宾速度离开了现场,侍者也识趣地暂时没有靠近。最后还是谈将臣回过神来,举了举手中的红酒杯。
“坐。”
郎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脱下了外套。这才想起今天穿的毛线衣已经很旧,手肘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破洞。
不过谈将臣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就像是为了强迫自己记住什么似的,他的眼睛始终停留在郎斐的脸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道:“十年了,你没有怎么变。”
“是啊,”郎斐笑了一声,“和当年躺在急救室里的样子差不多。”
谈将臣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一愣,冰冷的脸上瞬间划过某种难以解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