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位侍者上来为郎斐放椅套,谈将臣挥了挥手让他离开,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郎斐。
“我已经替你把酒点了,以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恐怕也是基本上来不了这种地方。”
“我不喝酒。”
郎斐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晚上还要去医院陪床。”
这句话终于触动了谈将臣的逆鳞。
“你儿子。”
他笑了一声,语气顿时又冰冷了几分。
“我可没听说你对女人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能耐。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女人会对你这种又瘸又丑的男人感兴趣?”
在他说出这些恶毒言语的同时,郎斐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受辱的愤怒。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又瘸又丑的男人。”
他毫无畏惧地直视进谈将臣的双眼。
“但是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我,而我也将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他。你……有过这样的人么?”
一瞬间,谈将臣的瞳孔因为这句话而猛烈地收缩。他终于第一次将目光转移到了自己手中的红酒杯上,酒杯圆润的弧度倒映出一个愤怒、混沌又显得有些孤独的怪物。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目光移回到了郎斐身上:“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借五万,”郎斐决定开门见山,“还有原来的那份工作。”
这些要求对于谈将臣来说都非难事,但是他也从没有打算要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我可以给你你要的一切”他缓慢摇晃着杯中酒,却不急于饮用,“但我不需要一个只会培养三流歌手的经纪人。”
“我会做好符合这份工作需要的任何事。”郎斐道,“我也相信自己也有这个能力。”
“那就证明给我看。”谈将臣又露出了恶质的表情,“证明你的决心和觉悟;证明你有能力在这一行站得住脚;证明你有这个价值让俪天用真金白银来换。”
郎斐没有回答,但这并不是因为怯懦,而是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谈将臣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谈将臣忽然凑过来,低语道:“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孤儿院唱的那首歌,那首让你的人生发生巨大改变的童谣。从前你一直都唱得很好,我要你现在就唱。如果餐厅里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打断,就算你输。”
顿了顿,他又冷笑了一声。
“还是说,你早就已经把那首歌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07
在高级餐馆里演唱童谣,这种荒诞的事恐怕会让很多好面子的人觉得难堪。但是谈将臣并不在乎,而郎斐,也不能去在乎。
他扶住沙发靠背,缓慢地站了起来,同时将腰背挺直,昂起头,让身上那件带着破洞的毛衣看起来就像是隔壁大厦橱窗里陈列的限量品。
与此同行,谈将臣用餐刀敲打着酒杯,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郎斐清了清嗓子,闭上了眼睛。
他记得,自己是在五岁那年学会这首歌的,与现在的小狼年纪相仿。而不同的是,小狼至少还有一位“父亲”,而当时的自己,却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这首童谣的歌词,描写了一位少年成长的孤独与烦恼,是孤儿院为了某个领养活动而特意安排孩子们学唱的。当时的自己,因为肢体健全、模样可爱而被选作领唱。也的确正是这首歌,让他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一直到十年前的那一天,他都对这首歌满怀着感激之情,并且认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歌唱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但是,就像这首歌的歌词那样,少年的人生最终还是孤独与烦恼的。
从短暂的回忆里回过神来,郎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周围并没有任何声音。
当然,很多人都在看着他,眼神中却并没有不耐与厌烦,甚至还有人露出了“如梦初醒”的可爱表情。
谈将臣依旧捏着那只玻璃酒杯,可是杯中的红酒却丝毫未消。
“亏你还真记得。”他笑道,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算你合格了,等老谢的电话吧。”
郎斐没有再次落座,而是取下了椅套,重新穿起那件样式土气的灰色夹克,然后回过头来,对着谈将臣微微一笑。
“我当然还记得,因为现在我还会唱给儿子听。”
回到医院儿科住院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探病时间即将过去,病院走廊里已经安静下来,郎斐已经做好了陪夜的准备,因此继续向前走去。经过护理站的时候,一位熟悉的护士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不是换了个人陪夜吗?怎么你还来呢?”
换人?
郎斐愣了愣,愈发快步朝着病房走去。门一打开就看见丁宁捧着一本童话书坐在病床边,然后整个病房的小朋友都竖起耳朵听他讲故事。
“你还真是不够朋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
丁宁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道:“我还是听隔壁大妈说小狼生病了。”
郎斐端来热水,一边为小狼洗脸擦嘴,一边回答:“平时已经够麻烦你了,最近不是正好要英语考级,你还要录歌,所以就想着等郎笑病好了再说。”
“四级那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丁宁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别的小孩还在学24个英文字母的时候,哥就会唱英语歌了。”
习惯了听他耍宝,郎斐也只是一笑了之。这时候,远处的病房隐约传来了护士小姐赶人的声音。
他转头对丁宁说:“你回去吧,今晚有我就够了。”说着,便拿过他手里的童话书,要将故事接下去讲完。
丁宁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就只有摸摸鼻子、点头照办的份儿。不过临走之前,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一些话。
“其实有的道理也轮不到我这个大学生来和你说,但是你有什么事也别总是自己扛着,毕竟小狼可只有一个爹。看你最近这么折腾自己,我也跟着……”
接下去的话,郎斐没能仔细去听。他感觉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取出之后查看,是一条系统自动发送的到账通知。
之前他在三春上班时所使用的工资卡,被人划入了5万元。
第二天早上八点,刚洗漱完毕,郎斐就接到了来自俪天谢晖亲自打来的道歉电话。他表示所谓的“辞退”其实是人事部的工作失误,因此请他随时回来上班,并且之前给出的钱,不必收回。
看起来,谈将臣至少还算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照顾好了小狼的早餐之后,郎斐并没有立刻赶回俪天,而是先后赶往了两处打工的地方,当面向有关人员提出了请辞。由于他工作认真,所以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双方都表示了认同和理解,甚至欢迎他再回头。
中午,他用卡里的钱清算了近期产生的部分医疗费用,忽然觉得肩膀上清减了一些,就连呼吸也没有那么艰难了。
随后,郎斐回到家中洗澡更衣,刚在下午一点半,准时上班时间回到了熟悉的城寨大楼。
明明只是暂别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竟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醒目的灯箱大字已经树立在了大楼的顶部,而且从外面看上去,属于俪天的那一层楼,就连窗户都经过了改装。
一楼大厅里的保安见到郎斐的归来都非常高兴,争着要和他说说这段时间的新鲜事;而电梯里关于三春的海报已经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俪天的海报。而六楼的变化更是明显:老旧的水泥地面上铺起了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原来是饮水间的地方搭起了前台,在巨大背景墙前坐着一位陌生面孔的美丽前台。
根据谢晖之前的交代,郎斐向前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刻取出了一封新的牛皮纸袋,里面包括一块已经配好了皮套子、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门卡。
用它,郎斐刷开了办公室的感应门。
他离职之后的那个周末,办公室里的座椅已经完全更换一新,原本狭窄的空间也在镜面的合理利用下而变得更加宽敞和明亮。四周的墙壁上张贴着俪天旗下当红艺人的大幅海报,行走在期间的工作人员,看上去似乎也不比海报中的逊色多少。
在这里,已经找不到三春的影子了。郎斐在心中暗暗感叹,说不定自己选择回归也是一个错误。
不过,他毕竟不是那种忐忑不安的性格,加上这里依旧有相当一部分三春的老员工——他们的欢迎终于让郎斐有些一些熟悉的自在感觉,而更令他高兴的是,自己的位置似乎没有发生变化。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麻烦。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以至于郎斐几乎就要忘记掉这条吉娃娃的存在了。此时此刻,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对他出言不逊的染发青年,就坐在他的座位上,两只大眼睛警惕地盯着郎斐,只差没有站起来质问一声:“你怎么又回来了!”
郎斐朝着他径直走去,将手上那只老旧的皮包毫不客气地往桌上一放。“碰”地一声,他似乎看见那只吉娃娃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跳。
心头一阵好笑,但他还是忍住了,依旧直视着青年的眼睛,说道:“这里是我的位置。请你,让开。”
吉娃娃依旧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脸庞已经涨得通红,与他染过色的头发相映成趣。不少围观的同时也看出了他的虚张声势,讪讪的笑了起来。
这时候,人群后面传来了谢晖的声音。
“小艾,把位置还给郎斐。”
08
这天下午三天,公司召开了范围内的工作会议,主要是为了明确郎斐的工作定位,告知团队伙伴以及其他一些工作流程。与人情化、家族化却效率不高、劳动力冗余的三春比起来,俪天的工作流程显然更加高效、科学,与此同时,其强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刚上手“寻找感觉”的阶段,谢晖指派给郎斐所在团队的是包装一个B类新人的任务。
就像每一个信托机构研究企业、天文单位研究星子、甚至学校研究学生那样,经济公司自然要将旗下的艺人精准、科学地分为三六九等。并以此区别对待。私底下,郎斐讨厌这种分类,但一想到自己从小到大,也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淘选,便也只有释然。
结束会议之后回到办公室,那个叫做小艾的吉娃娃已经搬到了相邻的空闲位置上。郎斐重新将自己的物品——最重要的还是他和郎笑的合影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它原来的模样。
而在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虽然医生说过小孩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郎笑恢复的速度也着实让郎斐感到欣慰。下班之后,他赶到医院,和丁宁一起听到了那个好消息:最快明天,小狼就可以出院。
一想到这是陪儿子睡在医院里的最后一个晚上,郎斐就由衷的感觉到一阵轻松。不过这种轻松很快就被手机的震动声代替了。
晚上七点三十分,一串陌生的号码开始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为了节省话费,郎斐并没有接听。但是与寻常的骚扰电话有所不同,在无人应答之后,这个号码却始终锲而不舍地反复呼叫者。
这种近乎于偏执的做法,终于让郎斐想起了一个人。
他沿着走廊来到天台上,刚一接通就遭到了电话那端劈头盖脸的质问。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陌生号码我从来不接,”郎斐如是回答,“因为有可能是话费诈骗。”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号,你记好。”
谈将臣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不过也是,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亲自拨打、还总是打不通的电话,恐怕屈指可数。
不待郎斐回话,他又问道:“今天去上班了没有?”
“去了。”郎斐点头,“谢晖今天早上给我打的电话。”
这个人是来做“服务回访”的?态度还不错么。可是郎斐刚想到这里,电话那头就证明了这只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而已。
“去了为什么不打电话感谢我?”谈将臣的声音响了几分,“你有我的名片,不是吗?”
这一刻,对于谈将臣的霸道无理,郎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不可理喻的讶异盖过了心中的不满,他尝试着做出解释:“你的电话是秘书处接的。我想有些事,你不会想要让她们知道得太多。”
谈将臣却在电话那端冷笑。
”不想让她们知道什么?我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从孤儿院捡来的义弟……”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一个十年之后忽然出现的旧情人?”
“我猜,”郎斐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你不该让她们知道的是:十年前,自己曾把一个既是同性,又是义弟的人骗上床,却又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逃去了美国。”
电话那端终于沉默了。
而说出这些话的郎斐,也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倚靠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电话里外都没有一点声音。唯一能够听见的,只是呼呼的风声。直到将近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等待过后,郎斐听见那边再度发出了更为低沉的声音。
“也许我们也可以从头开始。”谈将臣缓慢说道,“对于我来说……你始终是特殊的。”
你也曾经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郎斐在心中如此想道,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只剩下了后面半句——
“但是我最特殊的人,却不是你。”
说完这句,郎斐立刻解除通话,同时将手机关闭,塞进上衣口袋的最深处。
这之后,郎斐在走廊里徘徊了好一阵,等身上的寒气完全消退了才回到病房。可是刚走到病床边上,就听见了儿子关心的询问声。
“爸爸,你怎么了?”
“嗯?没事啊。”
郎斐故意朝儿子挤出了一个笑容。可是这还是没能逃过小狼童真的眼睛。
“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也去看医生?”
“爸爸没事。”郎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昨天没有读完的童话书。
“只是最近路走得多,膝盖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夜晚。
通往山间别墅的小路两旁,排列着四、五层楼高的蓝花楹树。盛花季节,枝头浓艳的蓝紫色花簇如浮起的云霞,亮起的路灯同样照出了满地紫色落花,如同一张奢华的厚毯,成为上天对于这座小山最特别的馈赠。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自山下而来,在夜色与花树之间飞驰。车窗打开着,坐在里面的二男一女两位青年,正享受着这绝美的一刻。
微风中充斥着花粉淡而独特的气味,原始的爱情气味,它吹拂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郎斐,温柔地撩拨着他的额前刘海,抚摸着那张俊秀无瑕的年轻面庞。
然而郎斐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因为在这华丽美景之中,还包含着一丝隐忧。
由于风景优美,这座小山以及附近一带,建有很多的私家别墅。到了夜间,起伏的山路就成为了富家子弟比拼车技的赛道。如今虽然还没有到那个时段,但一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要提醒身旁的开车人。
“玉节,你刚下飞机,还是换我来开。”
“没关系。”
驾驶座上的男人与郎斐年纪相仿,有着一张非常文雅的面容,却十分固执。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在飞机上睡过。再说,好不容易等到花开的时候,不前排欣赏怎么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