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分辨不出是回忆的一部分,还是自己的凭空臆想。
梦中的那个男孩子,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他是谁?难道真的是……将白痴林皓无孔不入的身影赶走,脑海里浮现的,就只剩下那个男人了。
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瘦瘦的男孩,只有脸颊鼓鼓的,还没长开的五官好像被挤到了脸中间,怎么看怎么像只猴子……这样熟悉的面孔,与其说是他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不如说是从游泳馆光荣榜的照片上复制下来的。
于是这样的梦境,完全不能给他「恍然大悟」的感觉,反而更加迷乱。如果救他的人真的是林景禹,那后来把他送回去的人怎么又变成了祁子嘉。还是说林景禹和祁子嘉早就认识,甚至是同谋?他们一起谋划了什么,他们明明是敌对的才是……
加贺想不通,简直像是抓毛线的猫一样,越想解开就越被紧紧缠绕。
让松井一郎去查那件绑架案的始末,就是为了求一个心安,证实祁子嘉确实是救了他一命的唯一的朋友,而林景禹一样还是个落难王子又东山再起的童话故事,哪怕他只是这个童话故事里王子的垫脚石。
想到这些,加贺不由得沮丧,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从一心想致林景禹于死地慢慢转变成现在这种暧昧不明、甚至为了林景禹跟加贺总一郎「出柜」的地步。
说那些话虽然是想激怒加贺总一郎,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林景禹把他藏在柜子里的刺激。
直到现在他还深切的记得,柜门在他面前关上,置身于一片黑暗中时,那种从心脏向四肢百骸传递的刺骨的寒冷,同时涌上来的对林景禹的憎恶和对自己的唾弃……
即便是后来,得知林景禹早就对林丞宪坦诚过两人的关系,也不能减少回忆起那一刻时的深恶痛绝。
所以,在加贺总一郎用「丢脸」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和林景禹的关系时,恼羞成怒下那些话便脱口而出,也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匆匆回到住处,简单的梳洗一番,加贺拎着还没拆封的行李又去了机场直飞伦敦。
加贺的海外生意大多在亚洲和美洲,欧洲只有一些进出口贸易,英国更是因为某个禽兽在的原因成为他最少停留的发达国家,这次前去讨论马上要上市的游戏产品的发行问题,不意外的被问到另一合作方泰展目前面临的困境。
泰展和TSB现在可以说是俱荣俱损的关系,加贺自然大力担保绝对不会出问题,心底却不由得泛酸水。
自从和林景禹签订了注资合约后,足足两个月,他们都没见过面,期间林景禹就像是从他生命中蒸发了一样,别说私事,就连公事上,一通电话一封邮件也没收到,和注资之前,一点小事也要汇报半宿的行为判若两人。这让他偶尔有一种,自己是色令智昏被人骗了钱财后给一脚踹开的凯子的错觉。
林景禹不来找他,他去找林景禹也不是不行,反正他是债主,可以名正言顺的去视察工作、找找林景禹的麻烦。可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忙,忙于在世界各地寻找捞金机会。
他现在就像个攒了一辈子钱的吝啬鬼,突然撞到门框上脑子发昏,将大部分身家押在了一场输面极大的赌局上,在结果出来之前,只能四处淘金挣棺材本,为非常有可能会降临的一文不名的悲惨岁月铺后路。
对此,加贺午夜梦回,常常会呕得气短而醒,然后就是一夜的辗转反侧,一遍一遍的质问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线,怎么就那么草率的拿自己大半身家,填了林景禹的缺口?
似乎只能解释为,对林景禹的能力过于信任……可是这么一个有头脑有手段的家伙,居然被沉思远卷走了那么多钱,难道他把阴谋诡计都用在自己身上,面对别人就大脑当机成了随便捏的软柿子了吗?!
这个该死的林景禹!
这种情况下还不鞍前马后的讨好他,居然还敢躲着他,更加罪该万死!
在英国停留了三天,相关问题谈得差不多,正准备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加贺原衫接到了加贺由奈的电话。
一向避他如蛇蝎的女孩主动联系实在稀奇,电话里吞吐了半天,终于开口约他一起吃晚餐,地方离他住的酒店有点远,但加贺原衫还是推了其它邀约准时前去。
毕竟这是加贺总一郎的宝贝孙女,他刚惹老家伙不快,要是再让这丫头脆弱的少女心受了伤,到她亲爱的爷爷面前告他一状,难保老家伙不会一怒之下和他撕破脸,正式为难。
虽然没什么祖孙情,甚至有怨有恨,但他是打算在老家伙寿终正寝之后再对那个禽兽动手的,目前可没有精力和加贺总一郎内斗。
他准时到,不过加贺由奈来得更早,杯子里的柠檬水都喝光了,偏头看着表演台上的钢琴发愣。
加贺原衫走到她面前坐下,挪动椅子的声音惊醒了女孩,她瞬间露出惊慌无措的表情。「哥、哥……你来了……」
加贺注意到她一下握紧了手包,真可笑,明明是她主动邀约,现在却一副随时要落荒而逃的样子。「点菜了吗?」
「点了,都是你喜欢的菜。」
「哦,那好。」加贺敷衍的点了点头,心想你哪知道我喜欢什么菜,可是当前菜主菜一道道端上来,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全部都是他喜欢的口味……连红酒也是他最钟爱的牌子和年分。
由奈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加贺的表情,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在上冷盘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哥,再过几个月,就是爷爷的八十大寿了……我、我和爸爸想回去给爷爷祝寿……」
加贺原衫切牛排的手一顿,看了眼由奈只喝了一口的红酒杯,冷笑道:「由奈,你醉了。」
「哥,爸爸他很想爷爷……」由奈咽了咽口水,整个人如狼口下的兔子一样惊慌,却还是背书一样将准备了很久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爸爸以前鬼迷心窍做过很多错事,他伤害了你,但他已经后悔了、很多年前就后悔了!
「这么多年,爸爸一个人在国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一直是孤单一个人,比坐牢还痛苦,他已经得到了惩罚,爸爸很想回去,爷爷也很想爸爸。哥,那些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就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分上,原谅爸爸吧!」
加贺晃动着酒杯,脸上始终带着笑:「呵……是啊,儿子思念父母,是人之常情……」
闻言,由奈红红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是的,哥哥,爸爸他很想爷爷,他也很想你的——」
「是很想我死吧?」
「……」
「由奈,我也很想我母亲啊……如果你能让我见母亲,我就让叔叔见爷爷,怎么样,公平吧?」
加贺由奈咬着嘴唇,「哥,这不可能……」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放下酒杯,加贺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咬牙切齿道:「他对我造成的伤害、对我母亲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你要我放下仇恨,除非我母亲能复活!」
「爸爸说……爸爸说伯母的死与他无关……」
「我不信。」母亲身体一向很好,她还不到四十岁,如果没人动手脚,怎么可能在睡眠中猝死!
加贺由奈终于哭了起来:「爸爸每夜都做噩梦,梦见自己客死异乡,他已经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再不让他回去,也许就再也不能回去了……」
「你以为年纪大就成了免死金牌吗?真可笑,年轻时是个畜生,老了就是老畜生,不会突然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什么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害怕客死异乡,其实是看加贺总一郎年事已高,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所以才着急回日本来谋家产吧?!
八点整,餐厅外广场的喷泉启动,餐厅内也开始了钢琴弹奏。
演奏者是个棕发男孩,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学生,不过演奏技巧很好,加贺原衫专注的听了一会儿,扭回头问:「由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过小提琴,我会一点钢琴,我们经常一起合奏的事情吗?」
由奈抽泣着点了点头,多年以前,加贺原衫还是她的好哥哥,甚至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不止一次的说过要嫁给哥哥这样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再也不弹了吗?」
由奈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段往事。
加贺原衫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指梢,讽刺的笑:「因为,『叔叔』在我的琴键上涂了由皮肤渗入的有毒化学品,再弹下去,我会器官衰竭而死。」
「因为,『叔叔』在我的琴键上涂了由皮肤渗入的有毒化学品,再弹下去,我会器官衰竭而死。」
由奈惊骇的瞪大眼,脸瞬间变得苍白,不敢置信:「不……不可能……」
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和哥哥一起演奏时,作为最忠实的听众的爸爸脸上那种陶醉而满足的表情,是她童年的美好记忆。日后父兄失和,互相伤害,这场斗争在她心中只是权力之争,无所谓正义邪恶,父亲不过错在手段太过激。
可是如果加贺原衫说的是真的——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禽兽,那时候哥哥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啊?!
「尝过人肉滋味的狼怎么可能改吃素?!第一选择就是本性,什么一时冲动、鬼迷心窍、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全部都是狗屁,我不会原谅任何背叛的行为,没有理由和借口,放弃过我的人,就是我的敌人!」
加贺由奈被打击得六神无主,眼睛里没有了期冀,只是呐呐道:「哥,你究竟怎样,才能让爸爸回去?」
「想回国?除非运回来的是他的尸体!」丢下这句话,加贺原衫起身离席。
他憎恨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几次三番的对他下杀手、那个男人害死了他的母亲,然而讽刺的是,每每想起这个人,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却全是那男人慈爱关怀的样子。
送他钢琴、接他放学、带他出游……可是越这样就越是恨得刻骨,记忆中的温情片段全藏着浸了剧毒的针,每想一次就百刃穿心的疼一次!
是这个男人,让他失去了对人性的信任,放弃了对情感的追寻。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太过虚无缥缈,只有真金白银握在手中,才能换来想要的一切,连林景禹也是因为「钱的战争」才蛰伏到他身边来的!
林景禹……林景禹……现在一想到林景禹,居然也会有一种疼痛感。他一直知道林景禹是个危险人物,一直小心翼翼的防备着被他俘获,却依然迷失在他真假难辨的温柔陷阱里,一点挣扎的力量也没有。
祁子嘉说,要他听听自己心声……可这颗心,明明还被毒针扎着,怎么就如此的不肯吸取教训、如此的不争气,偏想要靠近那个摸不清猜不透的人?!
不行,这样下去一定会重蹈覆辙!虽然拔不出来,却不能再陷得更深了,还是应该尽早找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等有了家庭,为人父以后,也许就会淡了对林景禹的依恋。
不过他不会像林景禹那样把自己藏在柜子里,既然「出柜」了,也不屑再欺骗伪装,他相信以他的条件,就算是开诚布公的说自己有个男性情人,婚后也不准备断绝联系,还是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的,这就是金钱和权力的力量。
刚打好主意,林景禹的话又蹦了出来:「原来对老板来说,可爱的女孩子就是生育工具,你有这样的想法,你母亲一定很不高兴!」
可恶可恶,林景禹这家伙,真是深知他的弱点,母亲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他一句话戳在要害,居然真的让他对一直坚持的娶妻生子的想法产生了负罪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景禹已经给他戴上了紧箍咒,一言一行都受他约束,恐怕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洗脑成功,心甘情愿从人类变成海豚的!
加贺沉浸在懊恼中,突然感到衣襟被拉动,低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将一颗水果糖塞进他手里。
「叔叔、叔叔,这个给你!」
「呃?」加贺怔住,拿着那颗草莓味的糖,一头雾水的问:「为什么给我?」
虽然很想要个孩子,但他一向没什么孩子缘。公司年会的时候长谷小姐把儿子带来,他本着亲近属下的心态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谁摸谁抱都笑得直流口水的小鬼却嚎啕大哭起来,弄得他异常尴尬,从此见了小孩都绕道走。
小胖子口齿不清道:「那个哥哥不让我告诉你是他给你的。」
「什么哥哥……」
加贺皱着眉顺着小胖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没看到什么哥哥,却看到一个让他惊诧又精神一振的人出现,赶忙躲到柱子后面,打电话给在停车场等待的松井游。
「你安静的把车开到大门左侧来接我。」
松井游动作很快,一分钟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藏身的柱子旁。
加贺上车,指了指喷泉旁,一边走一边和人谈话的男人,「谨慎点,跟上去。」
松井游顺着他的指引一看,顿时提高了音量:「沉思远?!」
加贺点了点头,嘴角慢慢的勾了起来。
沉思远卷款潜逃后,他也曾派人追查过他的去向,不过一直没什么结果,相信林景禹那边也是一样。世界这么大,想找一个换了身分的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谁知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人却被他在这里巧遇到!
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个小胖子……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哥哥」,要不是这块糖,也许这根针掉到他脚边,都被他给无视掉了。
看样子沉思远也刚在附近吃完饭出来,他一身正装,容光焕发,和他谈话的人,加贺仔细辨认了一下,好像是某个地产业新贵。看来沉思远也是不甘于躲藏一辈子,想要在这里重新发展。
加贺推了推眼镜,计上心头。
英国和中国没有引渡条约,就算是报警也无法抓他,而且打草惊蛇,这小子再躲起来恐怕就很难找到。况且他给泰展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只是追回失款不是太便宜他了,他不仅要沉思远把卷走的钱一分不少的吐出来,还要讨回利息才行!
一想到摆了林景禹一道的人落到自己手里,加贺就发自内心的兴奋,自从被夺走泰展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
加贺又在英国停留了一周,将沉思远和他弟弟沈星艺目前的状况调查得清清楚楚。原来沉思远还是想做老本行,投资地产生意,正四处寻找项目和门路。加贺感叹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精心布局之后,顺利的将沈家兄弟骗进陷阱里。
而处理这件事的全部人手,都是从松井一郎那里调过来的,连陪同他一起到英国出差的第三秘书泽崎小姐都不知道。
如果动用TSB的资源和人手,无孔不入的林景禹一定会察觉,倒不是怕他捣乱,事实上有他帮助,这件事情只会更顺利更万无一失,只是……他不能再放任自己去依赖那个家伙。
或许是想证明,自己再努力一点,也不是没有和林景禹一较高下的能力吧!
事情安排妥当后,加贺来不及回日本,只能从伦敦直接飞去下一个淘金地。
第二章
「女士们、先生们,本架飞机已降落在安哥拉卡宾达机场,地面温度华氏八十点六度,飞机正在滑行……」
广播里传来了葡萄牙语的女声播报,但平稳舒缓的语气也无法让人忽视机舱里到处乱飞的行李和连绵起伏的呕吐声。
加贺原衫睁开眼,见窗外已经是机场跑道,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掰开泽崎小姐紧紧捏着他手腕的手指。
「到了。」
「啊……终于到了吗?」泽崎小姐紧张的抓着安全带,左右张望,嘴唇发抖:「太可怕了,我以为会坠机呢!」
「嗯……没事了。」像加贺这种坐飞机像坐出租车一样频繁的人,飞行途中遇到乱流简直是家常便饭,该面不改色才对,可是这次旅途中的乱流,却是他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剧烈最危险的,要不是有安全带固定着,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像微波炉里的玉米一样,被弹到舱壁上爆成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