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往复,乍喜乍忧,竟似患了相思一般无常,无常又欢喜。
怎会是相思?自己莫非魔障了?恋上男子,却是佛祖都不会允许的事,自己怎会忘了?又怎会心生爱恋?吃斋念佛近十年,不可能还未尽去俗念?可那些无由的牵挂与关切又是从何而来?那日的骇人想法又是怎么回事?设若那人知晓自己心中所想,却会作何感想?从此疏离,还是淡然处之?
了尘兀自苦恼着心中莫名的情愫,却不知深夜不能寐的,原不止他一人。身在金陵城的顾惜缘,独立窗前,望皎皎明月,无端又想起那山,那寺,那人。
不知不觉中,已渐渐把那空山禅院看作了自己的家,真真正正,可以予他温情与关怀的家,所以才不顾路途遥远也要赶回去。而那人,亦亲,亦友,亦……
亦何?他究竟把了尘当作什么呢?
无解。
还是不想解。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立带夕阳,青山独归远。每每他想及了尘,便会想起这首诗,那一个“独”字总叫他无端心疼。
茫茫青山,空旷禅院,那人虽自乐自足于如是安谧的生活,也习惯了孤寂,更因无人相伴而不得不囿于孤寂。可自从听过他弹的那一曲《高山流水》,顾惜缘就知道,他必是不甘于孤寂的,内心里也必渴望着一个知心之人,并期望这人可以伴其终生。
因此,每当外间事了,他总会迫不及待地赶往无想山,即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也想陪着他。
却何尝,又不是他在陪着自己。与之相交,日日陶然忘怀,他已鲜少想及生而无依,前路渺茫,心中那空旷的一角也一寸一寸地充盈温润起来,再不觉彷徨苦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却偏偏相识相知相惜,顾惜缘不知,这一场无涯的纠葛,最后却要何去何从……
第五章:歌舞升平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越武帝昭和八年,季春三月,长州宫城。
“这是什么曲子?”
这日,当朝天子越昭衍下了朝,也不回御书房批阅奏折,就匆匆赶往琼芳阁。他的小九儿病了,他得去看看。可待到了琼芳阁,却见他的小九儿正半卧在躺椅上,一边悠闲地晒着太阳,一边听宫女弹琴。
要说这三公主越明梳,乃越昭衍的第九个孩子,今年方才五岁,长得乖巧伶俐,性情也是活泼好动,俨然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猴子。此时见她竟能静下心来听琴,越昭衍心生好奇,不由也倾耳去听,瞬时就被那杳渺琴声夺了心神,一曲奏完尚不觉。
曲子端的是清幽绮美,只是弹琴之人不得要旨,生生损了曲中神韵。意到此处,越昭衍忽地兴起,就想听听原奏。
“回皇上,这首曲子乃是《四时西子湖》。”答话的是越明梳的母妃淑妃,人如其名,娴静淑雅,却不知怎就生了个猴子一样乖精的三公主。
“《四时西子湖》?以前像是没听过,是刚出的新曲?”越昭衍问得不咸不淡,听不出好奇或淡漠,沉稳的面容成功地掩去了初闻“西子湖”三字的震颤。
“是。”
“知不知道是谁弹的?”
“据说的琴圣所奏。”
“朝歌琴圣?她不是十八年前就失踪了吗?”
越昭衍一直神色淡然,那是帝王该有的沉稳冷峻的气度。可一听到“琴圣”二字,语气虽还不动声色,无甚表情的脸却微微变了几变,眼里依次闪过惊诧、懊恼、痛苦和怨愤——琴圣,十八年再未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竟是都要忘了!
“回皇上,不是朝歌琴圣,是清扬琴圣。”
“清扬琴圣?什么时候又出了个清扬琴圣?”听得不是朝歌,越昭衍竟有些莫名的惊慌,身体不受控制一般“腾”地从座椅上弹起,说出的话也变成疾言厉色的质问,“朝歌琴圣呢?”
“这个,臣妾不知。”淑妃一时不明所以,不知道越昭衍怎就突然变了脸色,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触怒了龙颜,诺诺回道。
“常明!”
见淑妃是真的答不出来,越昭衍立时大喝一声,他的贴身太监已应声站到眼前,不等吩咐就将有关事件一一道来,生怕晚了一刻便会受到责罚。
“回皇上,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四绝大会’上,一位顾姓少年手持无弦琴,以亡母朝歌琴圣遗曲《四时西子湖》震惊四座,遂被民间尊称为清扬琴圣。”
“你说什么!亡母?朝歌琴圣不在了?”
越昭衍顿时如遭雷击,勉强镇定心神才没让自己倒下去,脸色却越发难看。淑妃觉得,就是太后驾薨之时,也不见皇上如此痛苦,那朝歌琴圣究竟是何人!
“那个少年是这样说的。”
“她,朝歌琴圣是什么时候去的?”
“那少年没说。”
“那少年叫什么?”
“奴才不知。”
“长得什么样?”
“他每次出现都戴着一顶斗笠,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那少年住在哪里?”
“奴才不知。”
越昭衍始终耐着性子,不料常明如此回答,心头剧痛旋即被蓬勃怒气取代,也不顾失态,丢下一句话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限你三日内给朕查清楚,不然,朕拆了你的风雨楼。”
越武帝昭和八年,六月十五,金陵凤凰台。
“圣旨到!”
这日,顾惜缘抚琴方毕,刚向众人欠身施了礼,还未站直,便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听到那三个字,却不惊,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坦然:两年呵,那一腔幽怨,终是传到了那墙高三丈的九重深宫!
“琴圣清扬接旨!”
传旨太监头戴高帽,脚踩官靴,踱着方步来至琴台前,众人已然应声跪倒。那太监一脸得意,目带不屑地扫视全场,见得黑压压一片黔首,气焰更加嚣张。
但转眼见接旨之人竟然没跪,面色立时一变,得意的笑容就要化作严厉的斥责,却被那人身上的清冽之气迫得不敢开口,又想起皇上吩咐不得稍有怠慢的话,悻然片刻,才展开三尺龙纹黄帛,恭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武帝昭和八年七月十三,值天子四十大寿,宴请百官,特召琴圣清扬入宫献曲,择日起程。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惜缘接了旨,朗声谢恩,众人也齐声附和,一时气贯长虹。
越武帝昭和八年,六月廿四,无想禅院。
“圣旨到!”
这日,了尘颂完一遍《法华经》,正执了帚要去清扫中庭,便听到一阵叩门声。知道不是清扬——自从第一次离开时越墙而过,这一年他从来高来高去,寺门于他已形同虚设——便揣了几分好奇去开门,却见面前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太监,身后还跟了十来个披甲带兵的侍卫。
“了尘接旨!”
了尘闻言怔了怔,虽说熟识,却不知那三尺黄帛怎就突然到了这山野林间,正自踌躇,那太监竟已宣起旨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武帝昭和八年七月十三,值天子四十大寿,宴请百官,特召了尘大师入宫说佛,择日起程。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越武帝昭和八年,七月十三,紫微临世,宜宴飨。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
驻辇华林侧,高宴柏梁前。
紫庭文佩满,丹墀衮绂连。
九夷簉瑶席,五狄列琼筵。
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
清尊浮绿醑,雅曲韵朱弦。
这六句诗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手,写了他春日玄武门宴群臣的盛景,用来形容越朝今上的生日宴飨,也倒宜情宜景。
一轮明月高照,四面清风浮动。掌灯时分的御花园,失了平日的宁静空阔,热热闹闹挤满了或坐或站的人。细看,有危冠锦袍的王侯公卿,有身着朝服的百官列臣,有严阵以待的兵卒侍卫,有往来穿梭的宫娥太监,甚至还有高鼻深目的外邦使节。
原来,越朝皇帝的四十天寿,不止百官公卿,就连突厥、吐蕃、靺鞨三国也在受邀之列。鉴于越朝的强大和妄图亲近的意图,三国毫不犹豫地立刻派了使者前来祝寿。
然则,名曰祝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却是比斗来了。
既是生日宴会,可想而知,第一场好戏便是献礼。不说倾尽国力,也算使尽浑身解数,天山良驹,藏域宝石,貂皮鹿茸,长白天参……奇珍异宝,端的的应有尽有,三国使臣也个个洋洋自得,自信凭此就可讨了越朝皇帝的欢心,哪知却是大错特错。
想是见惯了如是珍宝,又想是心中另有他事,对于眼前之物,越昭衍只淡淡瞥了一瞥,便吩咐该放哪儿放哪儿。
等在座之人都献过礼,越昭衍终于舒了一口气,颇有些耐不住性子地低声问常明:“琴圣和大师都准备好了吗?”
“回皇上,早准备好了,现下正在园子外面候着呢!”
闻此,越昭衍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随即面向群臣列使,只微抬双手再缓缓下压就止住了几近沸腾的喧哗,高声宣布:
“开宴。”
随着越昭衍一声令下,几十个宫女从园外鱼贯而入,莲步轻移,金盘银盏,美酒佳肴便已接连落在各人眼前。众人一一与越昭衍敬了酒,说了些祝皇上寿与天齐之类的话,才开始动筷。
尝菜,油而不腻,嫩而不糯,咸淡适中,香气四溢,清爽可口,呀只有御厨才有如此火候与功力。品酒,辣中带甜,回味无穷,盛在琼玉碧觞杯中如青山四面,残阳西照,原是突厥国进贡的极品葡萄酒。
俄而,座下已是杯盘狼藉,珍馐既尽。座上,越昭衍却只象征性地回了群臣的敬酒,心不在焉地夹了几口菜,便又静静地端坐着,一脸不容忽视的焦急,细看竟还有丝羞赧,像极了等待心上人的年轻公子。
眼见座下众人已然酒足饭饱,自知主子等得急,也不等吩咐,常明早合掌而击,谈笑打闹的人群闻声立刻安静下来。
目光犀利却不失温厚地扫视全场,越昭衍沉吟片刻,道:“往年那些陈歌滥舞,各位爱卿怕是都看得厌了,朕也不喜欢那一套,今天就为众爱卿准备了特别节目。想必众爱卿都还记得,八年前的‘论道大会’上,了尘大师力辩吐蕃活佛,不仅扼杀了吐蕃势力的渗透,一番话也让在场之人如醍醐灌顶。今日朕就请了了尘大师入宫说法,为天下苍生祈福。”
一席话完,越昭衍也不顾吐蕃使臣忽变难看的脸色,径直宣了了尘觐见。座下群臣高声附和了一句“皇上圣明”,便也扭头向园门口看去,想一睹那少年得道的高僧风采。
片刻,在众人还未看清他的身影前,了尘便已到得席前。却只向越昭衍微施一礼,就在早备好的蒲团上盘膝而坐,左手拈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闭上双眼便诵起经来,自然还是他爱极的《法华经》。
“咚——咚——咚——”
木鱼声不大,却蕴着了尘二十几年的内力,破空迎风,众人只觉一声声都似敲在自己的心坎上,敲着敲着就敲开一条裂缝。再敲,缝隙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颗心瞬时就被敲碎成无数块,碎片簌簌落了一地,似是转眼便会被凛凛朔风席卷而去。
那袅袅不绝的吟诵,却又像缎带一般,三两下就把一地的碎片重又串连在一起,再造一颗新的完整的心,涅盘一样神奇。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满座寂然,那些平日里浮华已极的官员们都似茅塞顿开,堪堪沉浸于玄妙幽深的禅镜。
只有一个人,眼神清明,意识清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撩开笠上白纱,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园中,所痴迷的,自与众人不同,却是某人专注忘我的神态。
顾惜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园外,看着了尘盘膝而坐却不减伟岸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忽而欣喜,忽而好奇,忽而又转为带着些许哀伤的热切,面色却始终平静,看不出一丝端倪。
直待了尘起了身,听见越昭衍宣自己上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一颗心却就此去了。
“砰——”
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款步从园外回廊向席中走来,白衣胜雪,衣袂翻飞,直如月华仙人悄然下凡,越昭衍惊得“霍”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广袖扫落盛酒的碧觞也浑然不觉,只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神情复杂,激动里带着不信,和忽然而至的巨大失落。
曼妙的身姿,清雅的气质,就连抱琴的姿势,无一不像极了心心念念了十八年,却始终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那个人,朝歌!
可眼前这人,身量挺拔俊朗,清雅中还透着利剑出鞘的尖锐锋芒,眉宇间也溢满阳刚之气,分明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会是朝歌!
那人,早已不在,自己这是在作何奢望!
“这个人真的是清扬琴圣?”
“君无戏言,这个人肯定是清扬琴圣,看他白笠遮面,怀抱无弦琴就知道!”
“平日里公事繁忙,总抽不出时间去金陵城听上一曲,皇上这次算是了了下官的心愿啊!”
越昭衍还在桌后想着前代琴圣,座下众人已悄悄议论起来,语中有欢喜也有惊讶,嗡嗡之声就像整窝的蜜蜂都聚在了一处,围着峰后大献殷勤,喋喋不休。
收拾好适才杂乱的心绪,自动忽略周身探寻的焦灼目光,顾惜缘也学了尘,只微一欠身便在园正中的桌前坐下。安置好琴,单手扣弦试过音,也不等园中安静下来便兀自弹了起来。
却是随着他第一个音起,在座之人就像集体失语般再不说任何话,连尚自呆愣的越昭衍也被惊醒。正衣敛容,缓缓坐了下来,力聚双耳,双眼却须臾不离那袭雪白。
清音入耳,如一泓山泉汩汩流出,翻过山林丘壑,越过通都大邑,一路淌至游人如织,明媚多姿的西子湖。
东风拂面,燕子高飞,绿杨烟外晓寒轻。莲叶田田,菡萏夭夭,阴阴夏木啭黄鹂。桂子飘香,金菊透天,秋风瑟瑟细吹林。轻如鸿毛,柔似绢帛,未若柳絮因风起。
琴声确实清幽绮美,秉承了那人的一贯风格,听得越昭衍恍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春日,他就是被那泠泠琴声吸引蛊惑,才鬼使神差地改道湖心亭,于茫茫人群中瞥见那一袭轻红,妖娆清丽宛若初开的桃花,便再也挪不开眼。于是忍不住拨开人潮走进细看——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颜如舜华,气如幽兰,低眉浅笑婉转动人,带着少女的清纯,又隐隐透出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似尘似仙。
可如今,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张被世人赞为“三大美人”之一的姣姣容颜,终是再也不复得见。
果然红颜多薄命呵!
斗笠下的面纱随风摇曳,却始终不曾被掀起,无端撩人心弦。越昭衍注视良久,直恨不得目光如刀,可以绞碎那重屏障,让他看看,她的儿子,长得什么样,是否像她,自己又能否从中捕捉几许故人旧影。
或许,可以如此。沉吟片刻,越昭衍下了一个决定。
越武帝昭和八年七月十三,当朝天子越昭衍四十大寿,宴请百官。宴上封高僧了尘为国师,赐相国寺,封顾清扬为“琴圣”,擢升御用琴师,赐集韵殿。
宴后,凭着凛冽到慑退众人的气势和绝世轻功,顾惜缘终是摆脱了上前阿谀奉承的官员,在皇宫最外围一道幽深的巷子里追上了了尘。见对方疾步前行,情急之下不由高声唤道:“大师,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