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微微发抖,被雷准搂在怀里,抖得更加厉害。雷准脱下自己的大衣裹起他,下属从病房里走出来,神色恭谨地询问是否要对童连看管监视。惊蛰从雷准怀里抬起头,眼底红了一圈,恨声道:“你们不去看管那个害人的人,却要为难一个病人,算什么本事!”
雷准把他压进自己怀里,对没有眼色的下属微一点头,下属悻悻地走了。雷准叹了口气,轻声问:“他没伤到你吧。”
惊蛰摇摇头,整个人沉浸在脆弱伤感的情绪里:“他说不想再见到我。你知道么,店里数他最漂亮,脾气也最大。客人们都宠着他,因为他脾气大,可也会撒娇,床上的功夫好,伺候谁谁都舒服。可是你看,出了事,平时山盟海誓的人却一个也不见了,连医药费都没人管,大冷的天,自己被丢在医院里。”
“医药费,我已经给他交上了。”雷准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不想让这件事这么算了,想替童连报复。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会让常立元身败名裂,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师出无名。”雷准的声音也充满了无奈,“我跟常立元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何况,他也不太涉及黑道,我不能平白无故去为难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惊蛰点点头,离开雷准的怀抱,眉目间蕴着数不尽的疲惫:“我明白。雷准,童连的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雪又下大了,一片一片,像是谁拆散了羽绒枕头。惊蛰打开车门,本想脱下雷准的大衣递给他,雷准却跟着下车。惊蛰身心疲惫,动作也变得缓慢,大衣刚脱了一半,就被雷准拉着手制止。
“穿着吧。”雷准帮他把脱下来的左手重新伸进袖子,“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别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嗯。”惊蛰说,“那你也早点睡,晚安。”
“惊蛰。”雷准忽然叫住他,“宁飞跟我说,想提早解除婚约。”
惊蛰挑起眉。
“我同意了,所以大概最快,春节的时候,我就又是单身。”
“嗯,恭喜你。”
“惊蛰,你愿不愿意,跟我移民荷兰?”
惊蛰耸耸肩:“我没有护照。”
“我帮你办。”
“我也没有签证。”
“那些,我都可以帮你搞定。”
“我不会说英语。”
“惊蛰,只要你答应,一切都不是问题。”雷准说,“只要你答应。”
“那些……到时候再说吧。”惊蛰甩甩手,转身。
过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么冷的天气,雷准只穿一件毛衫,站在原地,想等惊蛰回头,对他说一句好。惊蛰后来想,如果雷准再多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也许就会答应。
可他终究没有坚持。
惊蛰对雷准的最后一点留恋和爱意,就在这冰天雪地,化作了一滩乌有。
他揩掉眼角一点不争气的眼泪,走到楼梯口,使劲一跺脚,感应灯便亮了。衣裳单薄的少年站在台阶下,微微弓着腰,已经不知道等了他多久。
33.喜欢谁
惊蛰想笑一下,可面部肌肉毫不配合,努力了半天,也不过是扭曲嘴角的奇怪动作。十九伸出手,平摊的手掌上,他那尖端科技的手机静静躺着。小狼张张嘴,露出一个比惊蛰好看不到哪里的笑:“我给你打电话,没通。”
惊蛰身子一震,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着,屏幕漆黑一片。他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我忘记开机了。”
“惊蛰。”十九向前踏了一步,“你昨晚说,你喜欢我。”
他们的声音太轻,感应灯没一会儿便灭了。两个人对峙在黑暗里,这夜如此寒冷,惊蛰低头望着飘进楼道里的一点雪,沾在地上,竟然不会马上化掉。十九,你站在这样冷的夜里等了我多久?担心了我多久?一直一直地打电话却接不通,焦急了多久?
“十九,我今晚……”
忽然,十九的手机响了起来。
感应灯又亮了,十九保持着刚刚的那个姿势,任手机响了一会儿,抬手,狠狠摔到墙角。
手机碎成几半,再也响不成了。
惊蛰向前跨了一步,试图拉住十九,十九却甩开他的手,低低地笑了一声:“大概,是我不懂得吧。我以为喜欢,就是像彪哥和嫂子那样,可其实你说的喜欢,只是把我当亲人。”
“十九!”惊蛰拉住他的手,想要用力一些,阻止他转身离去的脚步,“不是的,我是认真的,我今晚只是……”
“惊蛰,”十九反手,握住惊蛰的手臂,“太冷了,回去吧。”
第二天醒来,身边的位置已经凉透了,惊蛰坐起身子,揉着乱的头发欲哭无泪。昨夜尝试了一百次解释,而十九总有办法让他说不出来。他这才知道,十九性格中那些执拗的部分,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发现给他改掉之时,也在后悔不该忘记开机。
哪怕给十九打个电话也好啊,怎么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呢?
总归是自己不对,他对着十九的枕头捶了两拳,果断起床思考食谱,打算以行动向十九道歉。
外面又下了一夜的雪,城市交通陷入了巨大的考验,每一个路口都在堵车,每一个角落都有追尾。十九插着口袋,沿着路边的积雪一路走到帮派租用的大厦,彪哥的财富和权力急剧扩张,甚至能买下这座大楼。
踏进所属楼层的时候,他的鞋子裤子都湿透了,猪脚从开水间跟新来的小文员插科打诨出来,见到十九这样吓了一跳。十九却像没看到他,径直走进办公室。猪脚大着胆子跟进去,赔着笑问:“九哥,找到惊蛰哥了?”
十九没回答。
猪脚松了口气,这就是默认了。昨晚十九大半夜打电话让他全市寻人,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打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几声却断了。再打过去,还是不方便接通。猪脚心里存疑,看十九这样,便猜到肯定是这俩人吵架了。小两口吵架,他不该多嘴,吐吐舌头,便打算退出去几乎挑逗小文员。
十九却踢掉脚上的鞋子,赤着脚在地毯上走了半圈,从墙角捡起自己前些天打算当废纸扔掉的文件夹抛给猪脚:“这件事,准备一下。”
猪脚低头草草看了几眼,惊讶地问十九:“九哥,你要去?”
十九不耐烦地点点头,站在窗边,脱下鞋子,地毯被湿嗒嗒的裤子和脚印出一个个印子。猪脚还是有点不敢信,又问了一遍:“九哥,东区老大在道上混的时间不短,这次你去跟他谈判,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十九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答,猪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走出去。
小文员探头过来,嬉笑着问:“刚刚不还挺得意么,现在怎么愁眉苦脸的了?”
猪脚把手里头的东西仔仔细细一个字不漏地看了一遍,然后顺手递给小文员。小文员只看了前几行,就大惊失色低声叫道:“毒品?!”
“摇头丸,还有些致幻剂而已。”猪脚压低声音,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咱们现在占着城西,码头也是咱们的,城东那些人断了财路,就在这上面想办法。彪哥一开始就说过,黑道也有规矩,那些害人的东西是不准咱们碰的。前些日子,咱们罩着的店里发现有人在卖药,后来查出,是城东的郑哥手底下的人干的。郑哥就借机约彪哥谈谈。你知道,酒吧那些事,彪哥已经交给九哥管了,所以……”
“所以九哥去赴约,没有什么不对啊。”小文员嘴快。
“你看看,约的地方是城东,那是人家的地盘。又说不带枪,和平谈话,谁也不是傻子,我们不带枪,只有挨揍的份,带了枪,又要被说不守信用没诚意。再说,” 猪脚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几乎耳语,“彪哥二哥都不管,明着是给九哥个表现的机会,可九哥一个处理不好,命都没了。所以九哥是不打算吃这个亏的,你别看九哥不说话,其实心里头明白着呢,当然,他一开始是什么都不明白的,这还是多亏了我一路帮他。”
开始说的都像模像样,最后一句却变了调,小文员横他一眼,文件摔回他怀里,踩着小高跟“哒哒哒”走远了。
那边的消息很快传过来,约在城东的荷花会馆,晚上九点。对方迫不及待的姿态倒像早就盼望这场会谈一样,可十九心里有数,他们也只是怕夜长梦多而已。
对于人心的这些算计阴险,十九花了好些时间才能适应。在这方面,实在要感谢二哥手把手的教育和无数次被榆木疙瘩气得发昏却终于没有昏倒的毅力。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十九才能分清楚笑里藏刀和皮笑肉不笑的区别,并且知道该如何很好的应对。背地里,二哥其实很不同意彪哥把这次谈判交给十九,毕竟事关重大,而二哥心里并不确定,对方杀气尽显的时候,十九会不会无动于衷。
他远没有那些老油条圆滑,甚至不如一个有点心眼的中学生。
无法劝说也无法阻止,二哥瞒着彪哥嘱咐猪脚,到时候多留几个心眼,实在不行就先撤回来。
晚上九点,十九带着几个心腹驱车到达荷花会馆。这是本市的高级会所,集休闲娱乐于一体,当然,有权有势的人想玩点一般情况下玩不到的东西,也多到这里。十九一行人下了车,便有司机帮他们把车开到停车场。侍者恭恭敬敬带着疏离带他们到包厢,猪脚暗自打量,郑哥手下的人来了不少。
郑哥包下了那间最大的包厢,侍者敲敲门,很快门便被打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笑着对十九道:“九哥,欢迎大驾。”
十九点点头,跟那个人往里走,坐在沙发上有个年近中年的男人,一身休闲西服,翘着二郎腿四仰八叉坐着,一副萎靡气象。带路的年轻人介绍道:“九哥,我叫玄飞,这是我们郑哥。”
十九到现在还记得惊蛰教自己的第一课,握手。他伸出手,郑哥根本不理,腿上下晃着摆架子。猪脚有些怒,看十九却是一脸淡定,手平着举出去,大有不握手不罢休的架势。旁边响起低低的嘲笑声,十九也不恼,猪脚气得握拳,恨十九为什么这么执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嘲笑声低下去,包厢里除了低低播放的歌声,再没有别的声音。郑哥的腿不晃了,他用眼角看了看十九伸出来的手,站起身,握了握,对十九说:“你就是胡彪新认的弟弟,十九?坐。”
十九坐下。
猪脚松了口气,又开始佩服十九高瞻远瞩,坚持就是胜利,生生逼得郑哥不得不服软。
后来他才知道,十九根本不明白那是人家下他面子,还以为是郑哥不懂礼貌。而惊蛰说过,对付不懂礼貌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懂礼貌一百倍,用实际行动让他无地自容。
坐下之后,便启开酒,开始寒暄。郑哥是道上的老油条了,年轻时杀人越货,人到中年不亲力亲为,手底下的徒子徒孙还是干着这样的事。十九对这个人是很有些不屑的,故而郑哥问彪哥好,他只答一个字“好”,问他哪年生的,他便答“不知”。猪脚看他们这样半天进入不了正题,心里着急又忐忑,插口道:“郑哥,我们九哥今天来,是想说说场子里的事。”
郑哥眼一瞪,怒道:“我跟你们大哥说话,那轮得到你插嘴!”
猪脚被他的气势煞到,竟不自觉退了一步。十九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正色道:“说话,我不擅长,不过,我们正是为场子里的事来的。彪哥有规矩,场子里一定要干净。”
郑哥一笑:“那些药丸子有什么不干净的,干这行,又能干净到哪去?你们现在掌着西区,不说钱柜,光夜总会就有十八间,酒吧也有二十多家,再加上电玩厅台球厅,每年买药的收入轻轻松松就有几亿。底下的兄弟随便分一分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何乐而不为。”
十九眯着眼睛笑:“彪哥的规矩,我不能废。”
“你们老大迂腐,说不害人,那他走私军火不也一样的害人?已经混黑道了,还把自己当圣人?”郑哥嗤笑,身边的小弟也是一阵大笑,被他瞪了一眼,立刻噤声。他清清嗓子:“十九,我向来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后起之秀,你知道为什么么?”
十九摇摇头。
郑哥嘴角带笑,却显得下耷的眼角更加阴狠:“因为你们年轻人有干劲有冲劲,比起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更懂得变通更开明,也更容易干出一番大事业。”
十九微微笑了一笑,猪脚在斜后方看得清晰,这就是二哥教过的皮笑肉不笑。
郑哥见十九总不答话,连句过奖了都不说,心里实在摸不透这个年轻人的底,斜眼,对玄飞使了个眼色。玄飞会意,郑哥接着道:“你们彪哥是老脑筋,说也说不通。我们两个人合作,每年能挣多少钱,不比他跟那些墨西哥佬北非佬打交道更安全更方便么?可惜啊,放着大好机会不要,每次看到西区的兄弟辛苦挣命我心里就一阵酸,可惜啊可惜,爱莫能助!”
十九仍旧没反应,玄飞跨前一步做惊喜状道:“大哥不要着急,九哥今天不是来了么。现在西区的场子都是九哥在管,不如郑哥跟九哥合作,这样西区的兄弟们也有得赚,咱们以后也都是一家人。”
十九抬起眼。
郑哥很惊喜,仿佛这个好主意他事先没有想到,却佯怒道:“放肆,轮得到你乱出主意,出去!”玄飞收敛了颜色退下,郑哥便痛心道,“平时给了他点面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一来可以让兄弟们收入增加,过点舒心日子,二来……人总是会变的,今天对你再好,保不准明天对你一样好。十九,要多为自己考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