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伦也知道,刺猬护体的那层硬刺若是收回,就会变得软弱。这也是他极力避免的事,一丝心虚却又悄悄浮上心头。
那些维护的话语,全都植基于欧文对自己的信任上头,信任他麦伦·特伦森不是传说中的魔鬼,但,事实上……
遮掩恶夜的帷幕一旦揭开,信以为真的假象将被揭晓,那么,反目成仇会是最可能的结局之一。
他不想面对那结局,所以一直对欧文维持冷淡与漠然。可是抚心自问,谁不希望在脆弱与无助时,有双坚强的臂膀支撑起自己
,帮自己越过绝望的深渊?
欧文·席维尔会不会像已逝去的他的曾祖父一样,在得知事实真相的那一刻,以最残忍的手段来报复自己?所以,还是不能太
放心。
「……对不起……」正在将伤口仔细清理的人又重复了一句,仿佛如此方能将他的悔意完全表达清楚。
「不用再提了,我不介意。」
「别这么说,真的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去墓园,卡尔梅婆婆也不会找到机会臭骂你,你更不会受伤……」
欧文说道歉话的时候,眉头深深往上堆,形成一张哀怨的狗脸,自责在他脸上刻下沉沉的哀怨。
麦伦想笑,却没笑,淡淡说:「我真的没什么,倒是你拼命为我说话,不怕成为全镇公敌?」
「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随时可离去,而你是这里的一分子,别为了我弄得无家可归。」
「我愿意。」
「我不愿意。」麦伦说,表情严肃。
否定句子里多了些替对方着想的意味,欧文一个感动,放在人家额头上的手都定住不动了,低下头,想亲吻那微微颤动着的苍
白嘴唇!
亲上的却是对方的手背,欧文的脸随即被无情推开,害得他又是连声抱怨。
「我想安慰你……」
「不用,应该是我谢谢你,为了今天的事。」
「所以让我亲一下……」
放下手,麦伦调皮地一笑,说:「我会回去帮你做那个鬼念珠当做感谢,走吧。」
第一次看到那样轻俏的表情,比天使更为之灿烂明亮,让欧文都魂不守舍了,好希望麦伦能永远这样活泼下去。
真的不懂,为何有人能指责此人为魔鬼呢?在欧文心里,麦伦是更为神圣的存在,爱情的存在。可惜,银发的人还不放弃武装
,怎样都不肯完全卸下心防。
所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欧文不急。
他愿意等。
第七章
几天前制作玫瑰念珠的时候,被迪克的来访与之后的墓园事件给打断,那一锅玫瑰花都报废了。今天欧文再接再厉,同样一大
早去精灵湖畔挖起迟睡的美人,抓到自己家里去,重复挑选花瓣、以小火闷煮的动作。
这次选用的花瓣全都选自「犹如狂恋中」。
煮过的花瓣变成了黑色,散发出甜美醇厚的香味。闻着那芬馥,麦伦突然觉得一大早起床的辛苦都值回票价。
「接下来怎么做?」此时此刻,迫不及待的反倒是麦伦本人。
欧文示范如何将煮过花瓣的水分挤去,等稍干后,滚成直径约一英寸多的丸子。
「好像太大颗了。」麦伦问,手忙脚乱地搓啊搓。
欧文一笑,从上回之后,麦伦对自己的突刺少了些,相对两人的关系也就亲近了些,这是好事。
「颗粒一定要大,因为等干了之后,还会缩掉约三分之二到二分之一的。」
「喔。」继续搓啊搓。
一串玫瑰念珠大约需要五十几颗的小珠及数颗稍大的珠子,趁还没干透前,欧文拿了缝衣针来,让麦伦给每颗珠子预先穿好孔
,放在垫了蜡纸的烤盘上,推入烤箱之中以低温烘烤。
光是烤的工夫就花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达到欧文要求的硬度。等待的期间,麦伦要求让他翻阅娜塔莉的日记,他想知道吸血鬼
被杀事件之后,娜塔莉又写了什么。
「不好,我觉得你若看了,肯定会难过。」欧文拒绝。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没为什么,直觉而已。」
直觉还真准啊,麦伦觉得,不能小看个头高壮、心思却细腻的小说家。
八点以后逐渐日落,麦伦望望窗外,提醒:「你该出发了。」
「喔,对,驱魔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你真的不去看热闹?」
「没兴趣,再说我若在场,只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麦伦叹口气:「你去吧,若不亲临现场,如何能取得好材料,写出
一本好小说?」
「我是非去不可,总得弄清楚神父搞什么花招……」
「什么?」
「没什么。那、你别离开,等珠子冷了,帮我……」指着一旁准备好的丝线与针:「把珠子串起来。」
麦伦很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去吧。」
「好冷淡,起码给个道别吻……」欧文又哀怨了起来。
「我跟你之间没存在过道别吻。就算存在,也都是虚无主义的代名词。」一口气驳回。
欧文披上外套,夸张的挥舞手势,恍如交响乐团的指挥者引导演奏者跟随他的步调:「你想想,若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羞怯
的拒绝便是一种美好的游戏,我们可以坐下想想,如何消磨那漫长的爱的时光——」
「可惜时间一到,凡人都需进入坟墓。」
「是啊,坟墓虽是极佳的隐蔽之所,却不会有人在那里拥吻。」嘻皮笑脸地答:「那里能亲吻的,只有蛆虫。」
麦伦受不了啦,直接推他出门,「你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坟墓,我相信你会在腐尸味浓重的墓室里,找到喜欢跟你亲吻的蛆虫
。」
欧文一转身,迅速往他头顶烙下轻轻一吻。
「蛆虫可没你的头发香。再见,乖乖帮我串好念珠,别乱跑,等我回来。」
麦伦目送他骑脚踏车往墓园方向去,自己也缓缓步回屋里。
少了那人的聒噪,偌大的庄园霎时间冷清静谧,夕阳斜射入屋里,晕染屋景成泛黄的旧照片色调。
自然而然,视觉焦点放在墙上那几张旧照片上,却不再定焦在保罗与娜塔莉年轻时的模样。整个看下来,已届中年的两人牵着
几个小孩在镜头前生硬站着,然后那些小孩大了,又牵了几个小孩,围在坐着的两老夫妻身边。
「在我记忆里,青春一直在你们身上闪耀,而我不过睡了七十年,你们已在大理石的墓窖里安息……」不老不死,是神对暗夜
种族的一种诅咒吗?
「死亡是一种幸福,任何悲伤难过都随着封入墓里,我却忘不了,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将烦扰人的记忆都给忘记。或许是一千
年、一万年、或是更久更久……」
苦笑,笑得不知所以然。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情绪,他正打算好好坐下,把欧文拜托的事情给做完,然后心一动,想起了件事。他走入厨房,从橱柜里找
出娜塔莉的日记。
欧文平时不把日记放身上的时候,就会搁在柜里最底层的角落。他自以为藏放这里绝不会被麦伦发现,因为麦伦很少入厨房。
可惜百密一疏,早在某日他使唤麦伦去厨房拿水杯时,被麦伦无意间发现,却没说破,一直装傻到现在。
回到起居室里,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刻,亮起一盏桌头灯,阅读另一个时间写就的文字。
镇长被杀后,娜塔莉的日记中断了起码一年以上的时间。在那之后的记述语气开始变得暧昧莫名,完全像是做梦者的呓语。
X月X日,所有人都来问我那天发生的事。我说我全忘了,我必须忘了,我不能对保罗、或是任何人说出真正的实情。
为什么?娜塔莉,为什么不说?
那秘密我知道就好,这样,保罗会永远害怕他、怨恨他。
对,只有我跟他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有我、与他、共享秘密。
不说也好,因为,保罗再怎么恨自己,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之后的日记,内容凌凌乱乱,一、两年才记上那么一条,比如说小孩出生、上学了之类的。很快翻到几十年后的一页记述,仔
细看了,竟是在保罗死亡的前一天。
X月X日,我等到这一天,终于可以问了。
我问,为什么当年他会狠心开枪,不给那人说任何话的机会?
他说,他嫉妒那个人,当年轻易把我的心给夺去。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保罗早知道了?原来外表诚实敦厚的他,也能将不安的情绪隐藏得那么深,深到不让自己与娜塔莉发现。
「到最后,是我被你摆了一道。」对墙上照片里的人说。
娜塔莉的日记还没完结。
……保罗不知道,我更嫉妒着他。
因为能占有那个人全副注意力的,是他,不是我。
握着日记的手微微颤抖。
娜塔莉并不知道,她也被自己深深嫉妒着。
嫉妒她身为女人、身为凡人、能顺理成章陪在他身边,一起历经生命的旅程,老病都在一起,连死后,都能葬在同一个墓穴里
。
「我嫉妒你、更羡慕你……」然后想起欧文说过的话,突然间恍然大悟。
「没错,彼此嫉妒着彼此——」
淡去的字迹酸涩了眼睛,他抬手,抹掉眼角湿湿的水痕,其实,连这泪水也是过期了的。
由他人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一件悲哀的事。七十年是一道断层,当他沉眠于这断层且无知无觉的时候,别人已经过完一生
。唯有日记里遗留的断垣残壁,给他一些线索,告知那些人生命中的起承转合、或是快不快乐。
然后,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日期当是日记主人在世的最后一年。
如果当时,我义无反顾跟了他去……
叹气。真傻啊,娜塔莉,如此一来,三个人都会痛苦。
所以、那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几颗子弹斩断所有连结,该在一起的就在一起,他自己也不过是回到原来的寂寞状态。
都已经寂寞了几百年,再多寂寞个七十年,并不算什么。
披了他深色的薄外套,熄灯后走出屋外,夜色浓黑,正适合魔鬼出没。
◇
被警方怀疑为凶杀案第一现场的墓园,相关的现场搜证早已完成,封锁黄线因此被拆解。九点钟以后,看热闹的人逐渐前来,
将静谧的场所变成了喧闹的舞台。
从神父发表「恶人泰德死后化身为吸血鬼来骚扰善人」的言论之后,镇里沸沸扬扬,都说若不早日驱逐恶灵,泰德会一直回来
攻击人。这两天甚至传出有镇民看见泰德骑着他的钉齿耙在天上飞来飞去,仿佛寻找下一个可能的猎物。
紧张与惶惑升温到了一种程度,若是再不处理,后果只怕难以收拾。虽说将已经下葬的尸体给重新挖出来曝光并非好事,当地
警方却也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发生。
或许这事闹得大了,本郡大报社甚至开了采访车前来报导,汽车、货车、机车由四面八方前来,警方不得不派出大批人手来维
持现场秩序。
火把、照明灯让夜空如同白昼,携带圣像与十字架的神父已经前来。两个月前下葬的农夫泰德的墓穴已经挖开,执事及帮忙的
人手合力抬开棺盖,里头躺着老农夫。
经过了两个月,他的身体完好无损,眼睛半闭,头发指甲都与活人无异,肌肉依然坚实,肩与肘的关节仍灵活。有执事大胆去
按压那黑胡须上的脸颊,凹下去了,可一旦移开手指又恢复原状,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如此。
「看看他的牙齿跟指甲,我发誓,比下葬前还长,果然是吸血鬼!」专门处理丧葬业务的人这么说。
现场镇民臆测的声音,开始如黄蜂嗡嗡回荡:「果然是吸血鬼、泰德成了吸血鬼……」
欧文也在那群人之中看好戏,知道人死后的肌肉会收缩,造成藏于内的头发和指甲等显露在外,才因此有了比死前还长的错觉
。
泰德的尸体随着棺木被拉了上来,神父举起削尖的白杨木刺入尸体胸腔左侧,微白的液体随血喷发出来。
神父舞着带耶稣像的十字架,驱魔咒被大声念出:「走吧!阴险丑恶的魔鬼,回到地狱去,那才是你所居之处!美德的敌人,
神的敌人,莫再回头来骚扰神的子民!」
十字架扔进棺木,祝祷过的圣水往泰德身上泼洒时,尸体的衣服及灰白肌肤冒起缕缕白烟,哧哧声响传出,只一会儿尸身开始
起火燃烧,看热闹的镇民全都吓得倒退,手在胸前画出神圣的十字,盼望恶灵不缠身。
「咦,姑且不论是真是假,这场驱魔真有点儿意思,你说对吧?」欧文对身边的迪克说。
「你比驱魔仪式更有意思,欧文·席维尔。」迪克也说。
「不可以爱上我,警官,我心已有所属。」欧文假作大惊失色。
「喔,那个人。今天你没带他来是正确的,那样纤细的人不该无辜承受莫须有的指责。」迪克一想到那个人,眉飞色舞。
「当然、当然。」欧文点头首肯。
熊熊燃烧的火焰前,神父翻开圣经念述其中句子:「神说:你们要心意坚定,不可吃血,因为血是生命……」
墓园外,高大的老橡树上,葳蕤枝叶遮掩住里头纤细的魅影。
「因为血是生命……没错,神偶尔也会说句实话。」
嘲弄的、调侃的不敬语言照例出自银发男人之口。倚在枝干上,透过尖细的树叶看墓园里那一幕,喧闹嘈杂声被橡树叶隔绝掉
大半,听来像是开水滚了之后的咕噜冒泡声。
静静看,不置可否,如魔鬼完成恶作剧之后,躲在暗处欣赏人们的反应。即使他并非闹剧的始作俑者,但是他脱不了干系。当
人们渐渐散去,他讶异地发现,欧文牵着脚踏车与迪克在墓园阴影处喁喁细语,似乎正谈着好玩的事。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在那两人之间发生吗?
麦伦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结果,望着神父与执事等收拾现场残局,要将烧成灰的吸血鬼给埋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再等了半个
小时之后,滞留的人全都离开。
他没发现自己只注意着欧文的背影。
◇
当墓园真正沉入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风更急了,吼吼的哀嚎是死者的抗议,抗议入土了,也无法真正安宁,必须为活人的信仰
而奉献牺牲。
麦伦跃下了树,动作轻巧如同夜里隐藏的魔怪,未扬起一颗尘埃、未发出一丝声响,快速踱入一小时前还热闹如市集的墓园里
。
夜里,他的眼睛如同野兽之瞳烨然,一排排墓碑逐个看去,找着熟悉的名字。
「你们睡在哪里?这里人太多,弄得我眼花撩乱……」
耐心地找,终于看见了两块碑、一左一右的依偎,保罗与娜塔莉·席维尔。他呆立,风撩乱银色的长发,心也乱,碑上的字化
成两个人影,在他脑海里青春依然。
「七十年不见,你们还记得我是谁吧?我来看你们了。」奇妙言语迸开于微开微扬的唇角:「吉恩·特伦森,你们的故友。」
呼呼风声一下诡异了,似有千万妖魔聚集于墓园外的漆黑空间里,在他道出自己曾经是谁时,朦胧的薄雾被消失七十年的名字
给劈开。
吉恩·特伦森根本不是麦伦的叔公,他就是麦伦本人,从七十年前的时空一步跨到了现代。
雅致手指轻轻画过墓碑上凿出的字体,一笔连着一笔,从保罗到娜塔莉,然后是两人的姓。如此一来,就像是再度跟他们打了
个招呼。
斟酌着,该跟保罗说些什么?
「关于娜塔莉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她……你别恨我、我也不恨你了,我们和好吧……对,这样赖皮又一厢情愿的话
,是你曾孙子欧文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