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参商烟树
五月初九,淡黑的夜幕中方刚透出一点微亮,京城中白雾茫茫,相隔五丈之外已是辨识不清。
祺王府外几只昏暗的笼火垂悬,两个守夜的侍卫抱着剑倚着门柱,眼看天光要亮,各自打了个呵欠。
云肃深眠之中一个警觉,忽得一下睁开眼,抄过枕边的长剑行云流水地往外一指,剑尖凝力不动,既稳且沉。
“王爷片刻醒转之间便能如此一气呵成出招制敌,瑞山好生佩服。”半丈之外的门边,赫然伫着一个人影,微勾着嘴角似笑非笑,正是杜瑞山。
云肃盯着杜瑞山看着片刻,脸色愈发阴沉下来,道:“杜先生不请自来,这是什么意思?”
“啊,”杜瑞山面带歉意地笑笑,向云肃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躬身礼,道:“瑞山扰了王爷好梦,还望王爷勿怪……不过,王爷枕边尚且伏剑,睡得可不甚踏实哪。”
“杜先生不要太过分了。”云肃披上外衣起身,看向杜瑞山的眸子凌锐非常,道:“本王这一个月的不安生,都是拜贵教所赐。”
“呵呵呵,”杜瑞山轻笑起来,道:“王爷真是爱说笑,我们不过依言做了之前与王爷约定的事,王爷又何来不安生之说?”
“约定?”云肃一声冷哼,道:“杜先生难道忘了,本王与杜先生约定的是时机一到这才动手,杜先生却为何在毫不知会本王的情况下无故提前?”
“王爷的确与瑞山约定等待时机,”杜瑞山笑容不改,道:“但御囿围猎如此大好机会,王爷竟未通知瑞山,实在令瑞山不解,我们暗主认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而这仓促之间动手,也是费了我们好一番心神,王爷却还这般怪罪,真是让瑞山伤心。”
“暗主暗主……”云肃冷笑道,“你们暗主到底是谁?既然是他擅自做主,那就让本王亲自与他谈谈这后果!”
“这个……就恕瑞山不能从命了。本教暗主身份向来隐秘,创教至今皆是如此,王爷莫要让瑞山坏了这个规矩啊。”
云肃眼神阴冷起来,精光毕现的眸子里明显地带上了怒气,道:“好……既然杜先生有这么多道理可说,那杜先生不妨说说看,为什么提前动作却失手了?”
杜瑞山脸上笑意更深,将怀中一封书信递给云肃,道:“王爷问得好,瑞山今天前来,就是要与王爷商议此事。”
云肃怀疑地接过那信,拆开纸封从头至尾大致略读一边,随即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信摔在桌上,道:“荒唐!简直荒唐!把徽州七府换成豫州六府,说换就换,你们当本王如此易与?!”
“不过是换几个州郡而已,本教总舵已然迁往豫州,要徽州郡府自是无用。”杜瑞山一摊右手,道:“王爷大方,又何必计较。”
“杜瑞山,”云肃眼光森冷,直接改了对杜瑞山的称呼,道:“你跟本王装什么糊涂,豫州离京城如此之近,岂是徽州可比!再者,你们失手在先,却竟还敢来与我谈如此荒唐的条件?”
“王爷先勿动怒,”杜瑞山笑道,“徽州换豫州自是有些小麻烦,我们自然不会亏待王爷。”
“哼。”云肃一挥衣袖,道:“不用多费唇舌,你们失信在先,这笔交易就此算罢!”
杜瑞山面上笑容淡去几分,道:“作罢与否,现在已不是王爷能够决定的。”见云肃将要发怒,又一翘唇角,道:“自然也不是瑞山或阳灵教可以决定。事已至此,天下有多少人都在怀疑王爷?而且……那呈本竟被汪云崇得到,王爷要登顶九五,面前可是横了两条阻碍。”
一句话说得云肃心中一凛,道:“那呈本原来是在你们手里?”
杜瑞山并不否认地一笑。
“那呈本怎么会在你们手中?”云肃怒意更盛,道:“既然在你们手上,为什么不趁早毁掉反倒便宜了汪云崇?”
“呈本之事教主也是近日方才得知。”杜瑞山道,“简而言之就是,宋宗翼一直怀有篡权之心,手中握着这呈本却一直隐瞒不报,想暗中笼络汪云崇却又无从下手,知道汪云崇被贬白身之后有意接近,却被慕容笛抢在前面,反倒赔了性命。”
云肃眉心紧锁,一言不发。
“事情做已做了,”杜瑞山近前两步,道:“王爷难道不想做得干净一点免除后患?”顿了一顿,伸出两根手指,先压下了一指,道:“若是豫州可得,瑞山在此立誓,阳灵教将保皇上无法再回京城。”接着又将第二指也压了下去,道:“还有,汪云崇。”
云肃紧紧盯住杜瑞山,锐利的眸中暗流汹涌。
杜瑞山呵呵一笑,伸手轻轻将侧门打开一条小缝,道:“王爷不妨熟虑几天,瑞山再来造访。”言罢一个闪身,已然无声无息地踪影不见。
外面不知何时竟已是天光大亮。
迷蒙了两个时辰的浓雾渐散,早间的京城空气清爽,天高云淡。
城郊的南亭马场是专为王公贵族饲育马匹的养马场,所饲出的最健硕聪颖的马匹进贡宫中,其余的则供京中各方贵胄子弟挑选。
汪云崇与陆之冉一路步行至南亭马场,从迷雾蒙蒙走到浑噩尽散,竟有些豁然之感。
马场外的侍卫自是认得这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让开了门。
看着汪云崇闲庭散步地在当前踱着步,陆之冉忍了一路,终是禁不住道:“崇哥……?”
“嗯?”汪云崇顿下步子,回头挑眉。
“崇哥要挑马,为何要带之冉来?”
汪云崇看着他静如止水的眸子,嘴角一勾,道:“整个卫督府里你对选马最是在行,也不求能挑到雪雁那般厉害的,聪明点就行。再说,我现在可是世子身份,自个儿孤零零地来挑马多没有排场,自然要带个帮手。”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俯身道:“看你最近心神不定,我跟希说了,带你出来转转。”
“我……”
陆之冉待要解释,却被汪云崇扳着肩转了过去,道:“别想太多,有中意的,就牵到帘云别院去。”
陆之冉微垂下眼,点了一下头,往一边的马棚走去。
尚未迈出半丈之距,忽听身后一阵狂奔的马蹄声,两人转过头,但见门口的守卫一路慌忙地奔至门边,奋力一把拉开,却仍是被怒冲而入的高头骏马带起的阵风卷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那匹高大黑马飞驰而入,足足在场内又奔了十余丈,这才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口鼻不住喷气。
鞍上骑者居高临下,着一身贵气逼人的深紫衣袍,系黑底花金绣带,腰间缀着的碧玉晶透如璃光润无暇。他看着两丈外的汪云崇,一双傲然的眸自中慢慢地染上毫不掩饰的狠厉。
汪云崇毫不退让地就着仰头的姿势与他对视,眼里是洞穿一切的锐利。
半晌,汪云崇抬起手来向马上那人微微一揖,眼睛却是眨也未眨,道:“祺王爷。”
陆之冉亦跟随行礼。
云肃仍是不作声,紧紧盯着汪云崇。
场中气氛一时紧张非常。
需知汪云崇归京之后只与云肃照面过一次,那就是在耀阳门前用呈本证明自己是禄王之子的那回。
而这之间,云肃把他安置到西郊的帘云别院,又借皇上尚未归京无法擅做定夺之由,不置王府不给封地,就让他悬着这么个尴尬的世子身份无法继位禄王。但这个做法却是该死的合理合制毫不逾矩,而没有得到皇上的亲口断定之前,朝中议事也绝没有他的份。
明面上的相安无事遮盖的是暗地京中几大势力的碰撞交锋,而这样互不碰面的默契却意外地在这样一个清晨,被打破在了南亭马场。
汪云崇见云肃全无好言之意,于是偏过头,向陆之冉道:“你先去后面……”话未说完,但听祺王一声冷笑,随即一夹马肚,竟然狠狠挥鞭策马地向汪云崇直冲而来。
汪云崇反应奇快,左手一伸将陆之冉往后一推,随即身子向右凌空一旋,黑马擦着衣袖怒驰而过。
黑马再次停在数丈之外,挑衅意味十足地喷着粗气。
汪云崇拍了一下袖子上沾到的尘土,望向云肃的眸中精光毕现:“祺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祺王冷哼,道:“汪云崇,你何必跟我装傻?”
英挺的眉拧起,汪云崇并不接话。
“皇上失踪已经一个月,京中各方都寻之不得,”祺王一扬下巴,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也清楚得很。”
“祺王爷说话可要小心分寸,”汪云崇略一眯眼,道:“这样恐怕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哈哈哈,”云肃握着马鞭仰天长笑,道:“不好的联想?哈,我会在乎你的联想?汪云崇,你敢说你攥着这呈本回京之时没有半分僭越的念头?这偌大天下,你难道不想分一杯羹?”
这近乎真言的几句一出口,在场的守卫个个屏着气不敢作声,深知这明明是犯上的大不敬之话,却只有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
汪云崇嘴角微微挑起一边,道:“看来祺王爷是给小弟指了条明路哪。”
云肃紧盯着他,墨色的眸子越来越深,蓦地右手一提,抓了一边兵器架上的一柄长枪,又向汪云崇疾驰而来。
汪云崇拉过身边最近的一匹白马,瞬息之间旋身而上,一夹马肚迎着那黑骑就冲了过去,向后一倒避过云肃遥刺而来的一枪,胯下坐骑却继续前奔,及至方才那兵器架前,顺手抄过一把长戟,马蹄不减地也攻了回去。
皇上失踪一月,云家仅剩的两个有资格荣登九五的人竟在南亭马场中真刀真枪地搏了起来,直让马场的守卫整个呆住,待得恍过神来时,各个已是背上冷汗湿透,却没有一个赶近前相劝,一时互相不停地使眼色,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太后!”不知是谁脑中灵光一闪,忙向同伴道:“快去报给太后!”
正要赶去通报的守卫方刚转身,面前忽然掠出一个浅青色身影,细长的胳膊一伸,吓得那守卫立时不敢动作。
陆之冉静止无澜的眸子扫过每一个人守卫的脸,道:“都好好守在这里,一个人也别放进来。”
汪云崇尚未继位禄王,与祺王一言不合刀剑互向可说是以下犯上,这怎么能让人抓个正着?
几个的守卫不过在南亭马场当值两三年,如何敢惹十二卫查访司司领?当下只好默默噤声,背过身去不敢看那场中拼斗。
陆之冉望向尘土飞扬的沙场,青黛色的眉间隐有忧色。
和汪云崇自小由绝世高手亲自教授武功不同,云肃单论武功内劲并不能算得上是高手,更不要说和汪云崇这样蜚声武林的人物相比了。但是,老祺王戎马一生,又常年与轩成交战,马上骑射功夫可说是当世一流,而云肃虽说不能与其父相提并论,但也将老祺王的本事学了个七八成,所以在马上拼斗,汪云崇并无优势。
云肃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拖着长枪横冲而上,小臂一收手腕一翻一个枪花就直向汪云崇心口抖了出去,动作干净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汪云崇横戟一挡,浑重内劲自手臂传入,“当”地一声将云肃攻来的一枪拦在半路,越过半个马身扬手一个倒刺击向云肃后背,云肃却是早有防备,往前一个躬身,纵马偏开。
沙尘被飞扬的马蹄卷带而起,迷黄的尘烟之中但见两匹骏马交错穿梭狂奔,两人转眼战了十几回合。
两匹骏骑奔越近,马上两人也斗得愈加难解难分,直至最后两骑几乎是并排而奔,但见云肃长枪一倒向左直刺汪云崇胁下,却被汪云崇半路识破挡在半空,一枪一戟相互抵住谁也不让分毫。
到底是祺王内力稍弱,不消片刻已被汪云崇压至近身,哪道云肃却一个猛然撤力,反手一个急撞将长枪另一头的硬木竿柄打向汪云崇小腹,汪云崇收势不及,眼看要被击中,身子却生生自鞍上向左一倒,半个身子悬空,只凭一只左手控住缰绳,仍顺着坐骑奔腾的势头贴着马鞍,右手持着的长戟想也不想就往云肃暴露出的脖颈刺去。
云肃只好向后一倒避过,松开控马左手,两手将长枪倒转,身子一直又攻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霎时又斗了八个回合。
正是紧要之时,但听马场外一阵细碎而匆忙的马蹄,陆之冉回头望去,眸中顿时一亮。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董之弦。
十二卫之中此人不是衔位最高,也不是武功最高,但绝对是主意最多的人。
董之弦显然是来找汪云崇的,远远一瞥马场之中,登时脸色大变,急急策马奔到门边,纵身一跃下了马,向陆之冉问道:“怎么回事?崇哥怎么会跟祺王打起来?”
陆之冉摇了摇头以示自己亦不解缘由,道:“崇哥只是过来挑马,谁知却撞上了祺王爷,也不知祺王爷今天是怎么了,一开口就……”
董之弦点点头,大概猜到了其中因果,一对俊眉紧了又紧,看着场中一时片刻无法了结的纠斗,双唇越抿越紧,最后仿似下定决心般地一推栅门步入马场中,一边朗声道:“百川山庄来了人,说是要见崇哥!”
汪云崇本是被云肃激起性子斗得狠了,却在董之弦这一句话落地时霎时一怔,只这电光火石之间,云肃的枪尖已然递了过来,汪云崇连忙腰间用力将上身往后生生一拉,却仍是避势不及被枪尖擦过右肩抹开一大片口子。
枪势被肌肤所阻,汪云崇趁势直身而起,长戟一个倒转就向云肃刺去,却在半路一个刹手,手腕一转,改用长柄狠狠拍中云肃胯下马颈,那马一声痛嘶,立时偏了方向,扯着鞍上的云肃就往另一边奔去。
汪云崇这才按住右肩伤口,纵马向董之弦奔来。
陆之冉静止无澜的眸中此时满是惊异,转头看向董之弦,道:“弦你……怎么能骗崇哥?”
董之弦见这缠斗总算是停了下来,一抹额上渗出的冷汗,松出一口气,道:“我没骗崇哥,百川山庄真的遣了人来。”
西郊驿馆二楼,颜送将自己关在精致的雅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紧锁的眉头和无法停止的步伐表明了这位新晋庄主身边年轻的佐事心中很是烦躁。
这种烦躁并非来源于求见之人的迟迟未来,而是源于自己带来的贺礼。
颜送不知第几十次地摸出怀中的翠绿纸包,在手中哭笑不得地掂了又掂。
百川山庄与云家王朝同年而立,根基已逾百年,人尽皆知庄中藏品不下馔瑶馆,若说是财大气粗一点儿也不为过。而外人想要造访百川山庄,也需得拿些像样的东西来才不算失了身份,不论是远烈帮诡谲的少帮主还是朝廷遣出的十二卫司领,都送上过份量颇重的大礼。
颜送垂头叹气。
原以为代庄主进京送礼、送礼对象还是与庄主颇有交情的禄王世子是件荣耀无比的事,却未想这新庄主做主之后第一份贺礼,竟然……只是这么个小纸包。
百川山庄第一次在朝权争夺之中现身出来,天底下多少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次风云际会……这让人如何拿得出手。
颜送为难了一路,更是千万次地动过更换贺礼的念头,却到底还是不敢拂逆庄主之意。
正自出神间,房门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三响,但听一个沉冷的声音道:“颜佐事,我是十二卫副领韩承希,世子请您往帘云别院一趟,请问颜佐事收拾妥当可以启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