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你当真就从来未有怀疑过?”沈澈看了萧乾半晌,突然幽幽一叹。
木然睁开双眼,萧乾沉默,他知道沈澈说的是雨尘。从沈渊口中听到雨尘的名字时,他确是暴怒的,一心挂念雨尘的安危,可待冷静下来,更大的恐慌袭击了萧乾。’我从未想过拿莫雨尘要挟你,‘沈渊无疑是话中有话的,也正是这话,让萧乾起疑。脑海中细细搜索与莫雨尘相处的点滴,自那人出现,到一年相处,及至三月前赶往漠北,莫雨尘表现出的完全是一个普通人的模样。不对!心脏骤停,正因为是普通人,才不得不让人起疑。为何他在见到自己与众人刀剑相拼还能面不改色,为何他执意要与自己同进同出,见面不过数月,他有何资本让本应是普通人的莫雨尘如此追随?!头脑里’嗡‘的一声乱成一片,思绪却不受控制的愈发清晰,初见时因为对方那一瞥,便叫自己失了一半戒心,在扬州时他也曾打探过,莫家祖业确在此处,家中亦是确有独子,名唤雨尘,年前前往漠北,不日便要返回,这就又去了一半戒心,及至两人在昆吾山上遇险,若非奇遇,定早丢了性命去。也正是自那时起,萧乾对莫雨尘全然信任,他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他不可能会再怀疑他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动机。带了雨尘来漠北,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总想让风扬看看自己爱上的人,所以当莫雨尘提出,他也未有太多考虑。若雨尘原本就是影水宫的人,若他的所作所为不过为龙骨……不、不会的!萧乾拼命否定自己的猜想,可若非如此,影水宫怎会如此轻易寻得风扬藏身之所,他们怎会中药,前去寻莫雨尘的欧阳慕云怎会横遭惨死,萧乾只觉手足冰凉。当一个环扣解开,无数死结应声而落,层层疑惑下,只有一个真相,而沈澈的那句话,则彻底将他推入了绝望的深渊,对莫雨尘抱着的唯一一点期盼亦烟消云散,他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事实便是如此简单。
“雨尘现在在何处?他为何不来见我?”萧乾道,平静的直视前方。
沈澈随着他的视线瞥去,窗外枝头白雪积压在树枝上,沉甸甸的好似随时会掉下。“不久前他还每日必来,你不知道么?”沈澈说的很愉快,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只要能让沈渊痛苦,他都觉得愉快。
萧乾浑身一颤,这个屋子里每日必来的只有一人,那人道他喜欢他,那人要他为他忘却一切仇恨。没有了然,没有愤怒,萧乾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股无力感笼罩全身。“我为何要信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似猜到萧乾有此一问,沈澈露出编贝般的牙齿,“你信与不信对我并不重要,我不过是想将此事告诉某人罢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渊死。”沈澈继续道,“别跟我说你不恨他。”
萧乾沉默了,直到感觉手中被塞进硬物,他低头看去,原是一柄小刀。“哼,”他嗤笑,“如今我内力尽失,你不会觉得凭着这把小刀,我就能杀了沈渊罢?”
“你能。”沈澈眼中放出熠熠的光彩,“你是沈渊唯一不会防备的人。”
第二十六章
暮合时分,萧乾见到了沈渊。仍旧是一身亮的刺眼的白衣,就站在门槛处,谨慎的目光投进来,“今日觉着如何?”好似几日前的纠葛不存在般,沈渊仍旧是这么淡淡的问道。萧乾颤了颤,沈澈的话他并不全信,其实曾也有过猜测,而当对方提及’莫雨尘‘时,萧乾恍然原来这几月来沈渊时时带给自己的熟悉感是来自雨尘,他原道雨尘是影水宫人,却没想沈澈一语惊天。想到雨尘极有可能与沈渊是同一人,萧乾手足凉了半截,他痛苦的闭上眼,太不确定,他需要确认。
“我想喝酒。”闭着眼的人道,和沈渊一样淡淡的语气,两人间难得的有了柔和的氛围。
沈渊未料萧乾竟对着自己有了和缓脸色,不由笑起来,“你想饮酒,我唤人拿来便是。”话到一半截住,他忆及那日萧乾醉后,口中念念不停的是名唤’风扬‘的男子,未能伸展至眉梢的喜悦凝滞,萧乾看在眼里,默然不语,片刻又听沈渊艰难道,“你伤势还未痊愈,他日我再陪你饮罢。”带着一点谦卑的讨好语气,引得萧乾微微侧目,这还是当日那个意气风发,江湖中传闻专司人命的影水宫宫主么……
他突然开口,语调毫无起伏,“雨尘。”
沈渊一惊,猛然抬头却发现萧乾神情平静依旧,于是极快掩去脸上的诧异,片刻又听对方道,“雨尘在何处?”
“就在宫中,”沈渊道,心中暗笑自己多心,“明日我叫人带他来见你。”
“何必明日?”
不明萧乾为何如此说,沈渊抬头,发现对方一双明亮的眸子正定定看着自己,“沈渊,莫雨尘,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自以为已全然隐瞒的事情就这么被对方说出,沈渊一时呆愣住,眼底印得清清楚楚的是萧乾端正的眉目,思想却是一片空白。将沈渊的反应一一收在眼底,萧干的心开始一点点的下沉,寒意从胸前蔓延开,凉透半边身子,他突然想笑,早在沈澈来时就知道了雨尘是影水宫的人不是么,风扬被杀,龙骨被夺,这已成事实,是他萧乾识人不清,辨认不明,这才给了沈渊可趁之际,如今道莫雨尘与沈渊是同一人,又与他何干。
触及萧干的了然,沈渊暗道不好。方才他应是大笑着嘲讽萧干的异想天开,而非如木头般目瞪口呆,萧乾只是推测,并未有真凭实据,说出那句话也不过是探测,是他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掩饰的机会,是他告诉萧乾,他就是莫雨尘。唯一一个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秘密被揭开,绕是精明如沈渊也迟钝起来,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木然瞪着,等着萧干的反应。
萧乾没有反应。在得到沈渊的默认后,他轻舒了口气,沈渊突然有些害怕,若是对方怒目以对,破口大骂,他反觉得好些,这样平静的萧乾太过压抑,压抑的太不同寻常。
你若知道我是莫雨尘,还会恨我么。沈渊一直想知道答案,可他不敢告诉萧乾他就是莫雨尘,如今萧乾既已知道,那么,他还恨他么?他可以为风扬一朝白发,难道就不能为自己放弃仇恨?萧乾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既说了喜爱自己,就定是真心的,沈渊曾是如此的笃定此事,可如今,他犹豫了,他困惑于萧干的态度,他怕萧乾对他的喜爱冲不淡两条人命,他怕他们之间必须生死相拼,他甚至怕萧乾恨他。这几日里沈渊也想的通透,他要的自然不是如当初所想的萧干的身体,他要的是心,萧乾曾把心给了他,他弃之如敝履,如今待自己发现,两人间却已隔了血仇。自作孽,不可活。而当对方把沁着寒意的匕首比上自己的脖颈,沈渊终于有机会问出了那句话,“你还恨我么。”
这句话似乎是有些多余了,略略发抖的利刃,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拆骨的眼神,无一不说明对方此时是如何的愤怒,甚至于犹胜以往。“你说过你喜爱我。”沈渊压下体内澎湃的情绪,他的呼吸开始不稳,因着激动语速比平日更快。就如同一个溺水的人,他紧紧抓住了如今的他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
他却不知,他视作绝对的理由,其实脆弱的好像一根稻草。
未待沈渊音落,萧乾手肘发力便向其脖颈砍去,沈渊大惊之下急退,也不知是他武功太好,还是运气过佳,这一刀不过险险划过,虽已伤及皮肉,却远不致命。萧乾一击不成,倾身再进,他本就失了内力,如何是沈渊的对手,不过转眼,就被对方抓住手腕夺去匕首,反扣了双手压倒在桌上。随着叮叮当当的一串清响过去,瓷杯碎成一地。待渐渐缓下呼吸,看着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的萧乾,沈渊的脸上显出几分悲戚,他一手钳制住对方的动作,另一手抚上对方花白的头发,萧乾侧头,却未躲开,沈渊脸上的哀戚更重。“你就这么恨我?”在你心里,我终究是比不上风扬么?
萧乾却也不再如往日般冷笑,他黯淡了神色,哑声道,“杀了我!”这话并不是萧乾第一次说,当日说这话时的他全身上下都充满着活力,一双几近燃烧起来的眼眸让沈渊不自觉的兴奋,那时他总在心中庆幸,这还是那个他认识的萧乾,并未因为风扬的死发生任何改变。或是当初过于乐观的想法,当如今的萧乾一脸决绝的面对自己时,沈渊手足无措。“为什么……”他喃道。
感觉对方逐渐用力,萧乾咬牙忍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剧痛,“我要怎么做……”尾音渐轻,后半句已是几不可闻,沈渊的手已经放到了萧干的脖颈处。只要一下,就一下,他可以抹杀萧干的存在,可以不用面对他愤怒的眼神,不用再听他说什么要报仇、要离开自己的胡话。没错,只需要一下,他就再不会与自己作对,会乖顺的躺在自己怀中,沈渊几乎要被这种诱惑吞噬了。他的呼吸急促,面色绯红,强烈的情绪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扼住萧乾脖颈的手指也开始渐渐使力……猛地窗外一道惊雷骤落,沈渊一惊,手中自然放松,早已脱力的萧乾没了支撑滑倒在地,蜷着身子大力咳嗽着,脸上因长时间缺少空气惨白一片。好容易找回意识的沈渊一回神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他早惊的忘了唤人,只呆呆站着,直到窗外陡然而至的瓢泼大雨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院外,曲廊蜿蜒静默,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抬头望向沉得滴出水的天空,眉头紧蹙。冬日雷雨,是为异象。
萧乾消失了。在彻底寻遍影水宫后,沈澈不得不相信,萧乾消失了,至少,此人现下是不在宫内的,虽说沈渊沈澈两人平日里都是各行其道,但若是一方有什么动作,另一方多少也会风闻,但此次萧干的消失太过突然,突然到几近蒸发,沈澈几乎就要疑心沈渊杀了萧乾,毕竟要让一个人消失的最好方法就是死亡,若是萧乾真的已死在沈渊手上,那么凭借沈澈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的。
“沈澈,你想这位子已经很久了吧。”一日午后,被叫到后院的沈澈听到沈渊如是说,他的身前有一座新坟,上面的木牌上端端正正的写着萧干的名字,当然沈澈不会笨到真的相信里面躺着的会是萧乾就是。
“我要这位子有何用。”沈澈挑眉。
“那你想要什么?”
“你若是死了,想必我会很高兴。”
沈渊叹了口气,“哥,”沈澈浑身一震,又听沈渊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叫你一声’哥‘,你若想要这位子,拿去就是,若要龙骨,我也可给你,只有命不行。”沈渊背过身去,直勾勾看着木牌上殷红的名字,半晌才道,“我欠萧乾一条命,我等他来要。”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