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 下——潋雪莲

下部

第一章

电闪雷鸣的午后，贾富遇到了一个人。

回扬州的途中下起了暴雨，就在他掀起车帘吩咐司宇快点的空档，一个黑影猛地从路旁扑向马头，两人两马都是一惊。司宇眼疾手快勒住了马缰，贾富却一个不稳，从车头滚到了车尾。“什么人？！”已经摔得头昏眼花的贾富听到了司宇的怒斥。

“帮个忙！带我去扬州！”清澈的少年嗓音从帘外传进。

午时开始的暴雨过了酉时仍不见停，尽管急着赶路，无奈天气恶劣，贾富只得让司宇寻了一处避雨的地方，荒郊废庙，也还凑合，进去才发现庙里原是有人的。一身寻常的素色衣裳，靠着倾斜的泥塑坐着的男子，维持着半垂着脸的姿势，看不清模样，但从对方已成花白的发丝上还是能隐约推出年龄。而尽管庙外狂风怒号，暴雨倾注而下，却很容易的就从对方所在的地方嗅到了浓烈的酒味。

“是个酒鬼啊。”走在前方的司宇厌恶的捂着鼻子，四下寻了些枯枝生火，贾富回头见方才遇上的少年浑身湿漉漉的直发颤，便取了自己的衣物让少年换上。少年晶亮的眼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有神，褪去了稚气略显出轮廓的脸庞让他多了几分青年的味道，个子虽比司宇高出一个头，一问之下，却还小了半岁。

“贾公子真是好人！”少年兴奋地说着，饶有兴趣的拨弄火堆，司宇虽是板着脸，倒也看得出高兴的样子。毕竟是同年人，贾富在心底感叹。微微一顿，他想起了泥塑旁的男子，于是回头唤道，“出门在外即是朋友，夜深雨大，兄台何不过来坐坐？”

司宇不喜欢那男子，死命朝贾富眨眼，贾富也不介意，少年心思，难免以貌取人，而自贾富一行三人进庙，男子就未曾抬眼，如今贾富唤他，他也不在意，右手抬起仰头灌下一口酒，眼眸半眯，似在回味方才的酒味。贾富此时才发现，男子虽是花白发色，却是至多三十出头的年纪，未想此人竟是红颜白发，回头又见司宇发呆，不觉有些好笑，也是，这怕是他第一次见着这般奇异之人罢，连唤了几声，方将对方的魂唤回来。

“贾公子连夜赶往扬州是有要事？”少年突然道，他虽好奇男子的白发，却也未多说。

贾富点头，“不错。”

少年又道，“公子可知扬州石府？”

“你去石府？”见少年点头，贾富叹了一声，“石家也算扬州大户，但自从两年前石小公子离世，石老夫人经不住打击撒手人寰，石老爷剃度出家，石府如今早已是名存实亡。”“啪嗒”清脆的声响蓦地在庙中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原是酒鬼手中一个不稳，酒壶掉落在地，似乎有过一瞬间的发怔，他慢慢拿起地上已成碎片的瓷块，仰头喝下里面的残液。“不但是酒鬼，还是个哑巴。”司宇低道，被贾富一瞪，将后面的话吞回肚里。

少年有惊有怒，“那石府如今岂非已无人？”

贾富摇头，“早败了。”

少年’啧‘了声，“糟糕……”

贾富奇道，“兄台是有要事？在下可否帮忙？”

少年摇头不语，贾富性子也怪，见少年不出声，更逼得紧，少年末了只好苦笑，“不瞒公子，在下秦飞。”

秦飞！杀了知州师爷畏罪潜逃之人！

司宇浑身一个激灵，忙掩在贾富身前，“你！你你你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看似平凡的少年，竟是那个传闻中连杀两人，夺财夺命的逃犯。“司宇！让开！”被挡住的贾富想要推开身前的司宇，反被抱住，后者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不损其超大的音量。“你要杀杀俺好了，不准动俺家少爷！”

秦飞的表情有些僵硬，刚才还说笑着的人即刻怒目以对，还是少年心性的他接受不了。“司宇，让开。”贾富哭笑不得，“秦少侠如果想杀我们，方才就动手了，何况我们这有三个人，他即便动手也不定捡了便宜去。”

这番话似乎起了些效果，司宇果然不再吵闹，却仍旧警惕且愤怒的盯着秦飞，贾富疑道，“秦少侠，这事可是另有内情？”

秦飞摇头，他并不打算将实情说出。“贾公子，这事牵连太广，我不想连累你们。”

说话间一声怪笑突然自庙顶传来，“怕不能让你如愿以偿了。”

几人大惊，秦飞就要起身，却被身后瞬间欺上的人按住双肩，尚未做出反应之前，身前横过一柄匕首，人已经在对方的掌控之下。再看贾司两人，也落入另外两人手中。确定下面的局势被控制住后，横梁上跳下一人，和那三人一样，黑布蒙面。

“东西在哪里？”对方道，扬了扬手中的刀。

“什、什么东西！”司宇梗着脖子吼了声，他当然希望对方不过是认错人了。

位置略靠后的秦飞向前迈了步，被身后人拽住手臂，“你们要找的是我，与他们无关！”

话到这地步已经不用解释了。秦飞手里握有某样东西，而这正是他如今被狙击的原因，“秦飞！你拿人家啥了，快拿给别人啊！”司宇嚷道，因为激动脸颊上泛红一片。

秦飞紧皱着眉头，少年的眼中出现了某种决绝，就如同庙外突然而至的闪电，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瞬间改变的味道。

“东西在哪里？”黑衣人逼近一步。

“你让他们走，我告诉你们。”

“哈！”黑衣人笑起来，“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放走这两人，你又岂会乖乖听话？”说着以眼神示意，右侧的黑衣人一把抓起缩着背的司宇，司宇本来还又踢又打，企图脱离对方的控制，可当一把明晃晃的刀放在脖子上时，他立马消了声，用一种很凄惨的眼神望向贾富和秦飞。抓着贾富的人倒是犹豫了下，靠近为首的黑衣人低道，“堂主，那酒鬼怎么办？”

黑衣人不耐烦的看了两眼，叱道，“一个酒鬼而已，怕什么？！”他却不知，正是这样一个酒鬼，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是谁要杀我？”秦飞还是有些慌乱，再强作掩饰，也掩盖不了他还是少年的事实。黑衣人也不在意，只讽笑道，“你已经看过东西，竟连要杀你的人都不知道么？”

真是他！秦飞心中一个咯噔，只道此次是惹上了大麻烦，一旁的贾司两人却还不明就里，黑衣人见状，笑意更深，“这位公子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

秦飞忙道，“你到底想如何？”他到底是不想连累他人。

“东西。”

“我留在知州了。”

黑衣人又将秦飞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对方没有说谎后，黑布下的嘴唇咧开一个弧度，“杀了书童和那酒鬼，我们即刻启程前往知州。”

“！！”

“！”

第二章

“你若杀了他，我绝不会告诉你东西所在！”秦飞急道。

黑衣人毫不在意，“有贾公子在我们手中，由不得你不说。”知州路途遥远，留下一人做人质已足够，何况，待那东西寻得之日，这两人也照例是要处理的，早死晚死，并没有太大区别。

发生意外是在贾富那，一直沉默着的他猛地撞向拽住司宇的人，秦飞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黑衣人一僵，抓住机会在对方动作之前拖住其右手，顺势向前一顺一扳，黑衣人被摔过肩膀落在地上，那人尚在混沌中，又被一脚踢中，顿时捂着腰际缩起身子。而原本站在秦飞身前的黑衣头领未料贾富突然发难，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拔刀砍向贾富，此时贾富脚步未稳，而秦飞又方将贾富撞倒的那人制住，这一刀堪堪砍下，眼见避无可避！千钧一发，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司宇扑在贾富身上，想要替他硬抗这一刀。只是刀到底未有砍下，黑衣人突然一声惨叫，众人尚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已双目圆睁，倒在地上。

转眼形势已变。

“贾公子，你无事吧？”奔至贾富身边扶起两人的秦飞道，贾富似乎有些被吓到，呆呆的只点了点头，到底司宇灵动些，也帮着扶了贾富起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远处坐在地上的男子，后者仍旧保持着与方才同样的姿势，仿佛刚才发生的那一场生死搏斗不存在般。

“秦、秦少侠！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贾富扯着秦飞的袖口，刚才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并非用力过度，是吓的。秦飞点头，搀了人就要离开，冷不防有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们是影水宫的人？”

三人惊住。

秦飞惊是因为他原以为是哑巴的酒鬼竟开口说话，而另外两人则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瞬间的无措。“原来你不是哑巴！”秦飞嚷道，突然又想到什么，忙道，“此地危险，快和我们一起走！”

男子似乎在唇边扯出了一抹笑，他摇摇晃晃的起身，两眼看向贾富。贾富心中一滞，原道这不过是个寻常酒鬼，不想对方这一眼看来，却是清明的很。就凭着这双眼眸，这人定也不好应付。“石云怎么死的？”

“？！”未料对方有此一问，贾富竟是愣了，待回神，开始细细打量此人。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似乎认识石云，于是脑中又将石家相关之人滤了遍。

“你认识石公子？”秦飞的眼中射出光华，他自小就听爹爹讲石家公子轶事，于是心向往之，恨不能结交，如今见着石云相关之人，自然也是兴奋异常。

酒鬼没有说话，仍是用自己的一双眼眸定定看着贾富，在那样的眼神下，根本让人无所遁形。“兄台是石公子故交？”贾富硬着头皮道。一旁的司宇略退半步，悄悄将手掩于身后。

“两年前……”酒鬼似乎并未听清贾富的问题，兀自低喃，“可是沈渊？”

这一惊非同小可，贾富浑身一震，此人不但认识石云，竟还知道宫主！“你到底是谁？！”此时的他早已顾不得掩饰，双目怒视男子，大声喝道。

秦飞不明所以，但观贾富动作也知事情有异，情不自禁下退了半步，正是这半步之差，他的脖子上已多了一柄短剑，刃身上反折着庙外清冷的雨滴，寒气刺骨，剑柄却是在司宇手中。“司宇？”秦飞一时还弄不清状况。

“啧。”司宇道，原本清丽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细听之下，竟是女声，“朱雀，何必废话，我就说直接拿人要东西，偏你不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被唤作’朱雀‘的男子，也就是贾富，指着酒鬼苦笑道，“若非此人，我们何尝不是已成功？”说着神色一正，“事到如今，那物什已不重要，烦请兄台务必到敝宫小住，将如何认识敝宫宫主之事说清。”

“司宇！贾公子！你们和追杀我的人是一伙的？！”秦飞似才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看着司宇，后者此时一脸冷意，与方才那个机灵的书童全然不同，于是扭头向着酒鬼一脸凄惨，“大叔！救命啊！！”抵在脖子上的剑尖向前送了送，秦飞立时消声，司宇满意的笑笑，只是从秦飞的角度看去，这人的笑容实在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罢了。

“青龙，你看好这小子。”朱雀抿唇，面向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兄台，请亮兵器。”

这一战，看来已不可避免。

男子也奇怪，他只是随意站着，好似全身都是破绽，朱雀不敢大意，握着匕首的两手紧了又紧，可对方还是无一动作，他开始焦躁。庙外的雨此时终是小了些，滴答的落雨声像敲打在众人的心头，诡异而清晰。

先动手的果然是朱雀。几番斟酌后，他蓄势扑上，匕首直刺男子面门，男子一扭身避开这招，这动作显然已早在朱雀计算之中，他原就不指望一击得手。身势未定之时，左手已随右手而上，锋利的匕首在尚算得明亮的光线下反着森森冷光，在四大护卫中，朱雀是唯一能两手使用兵器的人，也正是这一点，让其五年来未有败绩。男子虽倾斜了身子，但很快站定，屈肘挡住这一招。匕首的短处就在此处，因其短小，易于携带，却也因其短小，若与人正面交锋，毕竟不如刀剑。朱雀只得退。

他这一退，男子反进。朱雀出身影水宫，专司暗杀，最擅长的便是近身作战，可他还来不及欣喜，便发现事实与他所想相悖，他竟在这男子手下讨不了半分便宜去。知道若是再继续，己方必败，于是向后跃出，在青龙身旁站定。青龙紧蹙眉头，她看出朱雀已露败相，只不知这半路杀出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朱雀拱手，他不似玄武轻浮，也不似白虎焦躁，一场任务而已，他不会在意。“青龙，我们走。”

青龙一愣，“这小子怎么办？”话虽是对着朱雀说，眼睛却是瞥向男子。朱雀心头不快，“他若要留秦飞，就凭我们怕带不走人。”说话间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想，朱雀惊愣。青龙正奇怪这人为何突然发呆，却听对方突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朱雀止了笑，看着不远处的男子，石云与宫主，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将他们联系在一处。

“谁？”秦飞抢道，方才那一战下来，他已深深折服于这酒鬼的招式之下，甚至决心拜其为师，求他指点武艺。

这小子，有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啊？青龙很想把短剑在秦飞的脖子上就这么一划，可对方此时手上还握着主上指明要的东西，杀不得。“这人我们动不得，走吧。”

“什么动不得？”青龙挑眉，面颊罩上一层薄怒，“这世上还有我们影水宫动不得的人不成？”

朱雀叹气，“我几时诓骗过你？这人，莫说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这事若是让宫主和主上知道，你我怕都得受罚。”说着意有所指看了男子一眼，果不其然发现对方在听到’宫主和主上‘这几字时皱了眉。当年的事，朱雀也是知道一些的，围剿风扬那会，是他第一次见着萧乾，那时对方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杀气，力挫影水近百人，三百人拦他不住，那是何等的大气。如今再见此人，却半白了头发，拿了酒壶颓废的喝着，而自家宫主也好不到哪里去，整日里摆着一张冷脸，将宫中大事全交由沈澈打理。这三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但不是能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知道的，今日见到萧乾花白的发色，朱雀突然有些了然，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青龙在一旁有些担心，朱雀对她安抚的笑笑，扯过秦飞扔了过去，“这小子惹上了影水宫，你若不想见宫主，还是趁早抽身罢。”

第三章

夜过子时。半日的暴雨终于停歇，偶尔有雨滴顺着屋檐掉下，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庙里，萧乾与秦飞面对面的坐着，朱雀在说了那话之后，便踢起地上躺着的几人，和青龙离去，秦飞隔着火堆小心的看萧乾神色，可惜了对方一脸面无表情，绕是他眼睛都快落在对方脸上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觉察到少年的目光，萧乾眼眸微抬，缓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秦飞未料对方突然开口，一惊一愣，忙起身跪下，“大叔！你收我为徒吧！”

萧乾神色未变，“我不是救你，也没准备收徒弟，等到天亮，你就离去吧。”

“大叔你怎么能见死不救！”秦飞提高了音量，“莫不是你也怕了那什么影水宫？”又见萧乾不语，更是笃定心中所想，不由怒道，“若这世上皆是你这般胆小之人，又有何道义可言？！”萧乾闭眼由他骂着，待秦飞骂的累了停下歇歇，他方睁眼道，“你有那骂人的气力，不如好好想想今后如何逃过影水宫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