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是初见。
这是很多人的感叹,但终是感叹,敌不过世事变迁。
车子在弄堂处停了下来。
涂成森转过脸看着展喜颜。
路灯光淡淡泻下来,经过玻璃窗的折射,将车内分成微妙的明暗。
展喜颜的脸陷在这明暗交界之中,一只眼咄咄地亮,泛着微光,另一只眼则幽暗着,有一种奇异的忧伤。
“小喜……”涂成森如梗在喉,“以后不要说那样的话了……我看着心疼。”
展喜颜的脸有刹那的抽搐,他只是不语。
路灯下静静地,几只虫子谗媚地围着灯光,一圈一圈地飞着。
涂成森静静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将它吸到肺里,感受着夜的沉静。
他想起三义厅里,文哥的善罢干休,不由一阵阵发寒。
众兄弟与其他分红的各老大们分明是不满的,但碍于文哥的脸。
这么把他们叫来,真是为了给他洗尘?
小喜挺身而出的背后是他们的忿恨与嘲弄。他被区海兴这么奚落一点不足为奇。
而文哥,他的不动声色背后又会是怎样的澎湃?
涂成森真正担心起来了:“小喜,你刚才太冲动了。我要离开黑道是一回事,你刚才被人落了把柄,以后还是要混在道上的人
,大家兄弟很明显是不服的……”
展喜颜笑了:“是,我刚才是有点冲动了。不应该说得这么直接。可是我真急了,我只想你远离黑道,越远越好……我真急了
……”
涂成森心里一热,握住了他的手。
微凉,有汗。
他的脸在这明暗之中,渐渐生出一种难言的悲哀:“我也不是为你……我只为我自己,我答应过……”
涂成森握紧了他的手:“小喜……不说了。帮里你如果有事,我一定第一个出来……”
展喜颜的脸寒了一下,了无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阿森,你知道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下一句是什么吗?”
他接着说:“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你最对不起的,最欠的是五姨,这一辈子你若能安安分分渡过这余生,娶妻生子,便是对她
的报答了。否则,她在地下也是不安。”
他又说:“至于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要不再入黑道,于是我最好不过了。”
涂成森没有说话,轻轻拍拍他的肩,打开了车门。
他忽然顿住:“那个大学生……是他的新欢?”
展喜颜睁大了双眼,这般的神情于他竟有种天真的诧异:“他?谁?”
涂成森硬着着头皮:“还能有谁?”
展喜颜了然,神情回复平淡:“不是。是他弟弟。你想得真多。”
第七章
夜里没有月亮。
展喜颜打开房门时,屋里黑得紧。
他轻轻挪了挪脚,里面的人说:“别开灯。这样挺好。”
他沉默了一下,说:“很久没到我这里来了呢,是为今晚的事吗?”
那人的声音不徐不缓:“不是,只是不确定今晚是不是真得没有月亮,你这房开阔度好,便想到你这房来看看月亮。果然没有
呢。”
展喜颜在黑暗中垂了眼:“文哥真是好雅兴。”
那人淡淡一笑,声音有点干燥:“小喜越来越会说话了,真是长大了……”那声音有种欣慰般的叹息。
“过来,”那人的声音懒懒的,似乎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展喜颜静静颤抖,不能自制。
“过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得长大了……”声音还是淡淡的。
展喜颜一步步过去,还是很黑,但因为眼睛习惯了黑暗,他已经开始可以辨别方向了。
文哥的手忽然伸出来,像在黑暗中长出来的一样。
一个用力,展喜颜狠狠地栽了下去。
还来不及喘气,背上已重重地压了下来。
展喜颜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一时有些窒息。
耳畔有个声音压抑的嘶哑:“很久未曾来看你,或许你又长大许多……胆子也大了。”
展喜颜撑起半个身子,艰难地支起脖子,粗重地喘息。
他感觉仿佛站在裂谷之间,脚下是渐渐裂开远离的山地,双腿随着地面的分裂不知所措的麻木,恐惧、慌乱、绝望一一袭来,
像子弹一般例无虚发,他仿佛可以看见底下的溶浆,滚烫的,地狱般地热,可是他却纹丝不动。即使挣扎,也未必是能得救。
文丰进来时是极粗暴的,带着某种愤怒与惩罚,不过他的脸依旧是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虽然在黑暗中展喜颜无法看见。
也许性对于文丰这样的黑社会而言,不是人类肉体的享受,而是某种惩罚的手段,我们在电影或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某些杀手
在杀人时是带着悲天悯人的宽容,鲜血只是增加了凶杀气氛的美丽与忧伤,像一首诗。
当然文丰做爱时并不是这般诗意,只是缺乏一般人沉溺肉体时的激情与忘我,我们在前面就说过,他是一塑佛,无动无静,坚
硬凝固的外表下的暗涌沉沉,是我们所不知的。
展喜颜扣紧了被单,咬牙忍受着,真是疼。他不想掩饰,但并不因此就得大叫大喊。
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想些美好的东西来分散肉体尖锐的疼痛,譬如草长莺飞的三月天,坐在公车上,靠近窗户,感受着阳光
破碎在手臂上的声音,身边的人淡淡的汗味。
可是太疼了,记忆还来不及触及,痛楚的双手又飞快地将他拉回,告诉他这皮囊的沉重与不可脱离。
感受文丰重重的一顶,展喜颜竟有种落泪的欣喜。
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文丰躺在床上,以吸烟作为对这场交欢的祭奠。
这一点,他还有普通男人的温度。
展喜颜依旧趴在床上,维持着刚才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可以称得上羞耻,衣服还是完好,但裤子早已不知去向,下身更是一片狼藉。
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去管顾这么多。
文丰把烟碾灭,抚着展喜颜的头发,一下一下,像是抚慰,又像是习惯。
终于他开口:“小喜,今天你胆子太大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计划……你就这么希望他远离黑道?是为他,还是为你?”
展喜颜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别向窗外,依旧沉沉一片,没有月亮。
展喜颜觉得浑身是火辣辣地疼,从身体的某处,渐渐地似地下的火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觉得渴,心跳得厉害。却有一种大劫过后的庆幸与平安。
四下无人,窗外的香樟叶哗哗作响,像是嘲笑般的掌声。风从某个缝隙中钻进来,像是清凉的水,流进了这沉闷的房间。
文丰早已离开。
展喜颜睁着眼,看着天际渐渐发白,有一个依稀的轮廓,苍白的,弱不禁风的样子。
已是黎明,不是月亮。
展喜颜不喜欢月亮,尤其是圆圆的月亮。
陈旧而昏黄,像一滴不愉快的油,永远也拭不去,留在人生的履历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醒着你,跟随着你。
他记得他原本也是一个热爱月亮的少年。
对着如银的月色,吟吟哦哦地背着些“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之类的风花雪月。
在某段日子里,他见到最多的便是月亮。
这般的美好,它的柔情流转,却洒不到他的心上,冷冷地,挂在窗外。
夜半醒来,这月色似乎是蓝色的,像硫酸铜的溶液,到处都是。
夜是冷冷清清,这蓝色的月光也似乎藏着静静的杀气。门外的人一步一个声音,踩在了那个少年的心上。
那些不堪回首的事,不提也罢。
而这天际浅淡的轮廓,勾起了他太多的遐想与不堪,刺得他心烦。
于是他闭上了眼。
“展喜颜,展喜颜……”他喃喃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由嘲讽地笑了。
连名字都像是靠卖屁股往上爬的,仿佛天生就是干这一行事的,这名实在太过恰当。
窗外天色已大亮。
太阳开始煌煌照着。
第八章
涂成森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大学生。
那人笑得没心没肺,却让人心跳。
他真是文丰的弟弟?涂成森几乎都怀疑这是基因的变异或是同父异母的产物。
正当他脑中飞快地播放三流港剧的家族恩怨,大学生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一阵春风扑面来。
“你是阿森?我们有见过,还记得吗?我叫文炀。”这人怎的笑得这般春月晓花,如沐暖风,引得人一阵阵地醺醉。
“嗯。好。”涂成森心中一阵不快。他记得展喜颜的话,离黑道远一点好。
“听说你面擀得不错,我可是专门跑来吃你面的。”他笑得很得意。
操!两兄弟怎么都一个德性,就这么贪老子的面?他妈的都是各怀鬼胎。涂成森心里骂。
即使是文丰的弟弟,他也不愿与他周旋,他没有错过当时文丰声音中的一丝宠溺。那一刻他想起了展喜颜,文丰从来没有这么
与展喜颜说过话。
他本能地为他感觉不平。
涂成森没有再说什么,钻进厨房擀起面来。辛叔过来拍拍肩,没有说什么。
那人环顾四周,闲闲地挑了一个位置坐。
店里的柯碧跑来,神秘兮兮地问:“这人是谁啊?这么帅!你们怎么认识的……”
“干什么?”涂成森没好气地问。
“什么嘛,这么凶,问问也不行啊。”柯碧撅起嘴的样子很可爱。
涂成森不说话,用力擀面。
端上来,那人二话不说,呼呼吃起来,像一个饿了很久的孩子。
柯碧一旁看得满眼爱怜。
吃完后,抬起一张灿烂的脸,衬得满堂生辉。
付了钱,眯眯地对涂成森笑:“真是好吃呢。我忽然不认识路了,你送我走吧。”
涂成森满头黑线,臭着一张脸不吭声地走在前面。
文炀很少同于任何一个涂成森认识的人。
在涂成森的世界中,有凶狠凌厉和冲动易怒的,譬如区海兴和他在狱中认识的廖叔;有如蜘蛛一般不动声色却能将对手击溃的
,如文丰;有心事重重的,譬如小喜;有被生活压得沉默温和,譬如辛叔;却没有一个人活得这般张扬跳脱,像在阳光中撒欢
的鹿,仿佛他真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大学生,怀着远大的理想与青涩的心情,有着光明的未来与美好的青春。
但涂成森依旧不喜欢他。
许是因为小喜。
而他曾经的经历也告诉自己,一个黑社会的弟弟,纵然他读了再多的圣贤书,依旧无法逃脱他身负黑色阴影的宿命,太多的书
或是增加他的寂寞与彷徨,或是让他能更适合黑社会。
而此时笑得一派晴朗的文炀,在涂成森眼里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大学生,他在学校也是这般有恃无恐的吗?他愿意让那些日日对
着课本教授的同学知道,他有一个黑社会的哥哥吗?如果是,他未必是快乐,如果不是,他也未必快乐。
“你看什么?”涂成森被文炀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我哥是同性恋,你也是吗?你喜欢小喜?”
“你有病啊?”涂成森有点生气了,原来还有另外的人也叫展喜颜小喜,“我是不是关你什么事?就算我是,也不会喜欢你!
”
文炀的脸刹那就变了,长长的睫毛低低垂下来,投下一片忧伤的阴影,像一个寂寞的娃娃,令人不忍:“我就知道……人人都
是不喜欢我的。”
这话很幼稚,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动人。
涂成森也有点后悔了:“你这是干什么。”
“与你玩呢。”文炀的脸阴阴晴晴,捉摸不定。
“你他妈神神叨叨,有完不?”涂成森尴尬起来。
“你真喜欢小喜?”文炀的头伸过来,巴巴的表情。
“才不是!我又不是……多恶心!”涂成森真火了。
文炀却不说了,抬起头遥遥望了一眼,眼睛中均是无法捉摸的笑意。
涂成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展喜颜冷冷的脸,那种寒冷,像是水中捞起的漉漉的月亮。
涂成森一阵心虚,讷讷地与展喜颜打了个招呼。
展喜颜只是点了点头。
文炀吹了声口哨,促狭地对着展喜颜笑笑:“小喜啊,我有事先走了,那书还是你还啊,不要忘了!”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文炀的背影,像一阵风一般不留痕迹。
“那个……你怎么来了?”涂成森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些话有没有被展喜颜听到。
不错,恶心,这个词在很多年以前他也曾这么对展喜颜说过,他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的表情,绝望,颓丧,仿佛有个无底的黑洞
,死命地拉着他下去,眼中有死一般的灰心与失望。
那时,他也还是个少年,冲动的,热血的,有着满腔的精力与热诚,世界只有黑与白,分明利落。
展喜颜是他第一个用灰色态度去对待的人。
当知道展喜颜与文哥的事,他只是觉得愤怒,肮脏,这不是他认识的小喜,他是如何变得这般不知廉耻。
之前的谣传都是真的。
他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个耳光,如此羞耻,愤怒令他像一头困兽,不知道方向,只有发泄。
他记得当时他还不甘心地问:“是不是那个他妈的文哥逼你的,你说!”他的手紧扣住少年细瘦的胳膊,很用力。
少年的脸在暗黄的灯光下浮浮的,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不是,我自愿的。”
“你说什么?”回想起来,涂成森都能感觉到那种震撼与疼痛,像当头一棒。他的表情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说我是自愿的。”展喜颜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
“你……”涂成森觉得有一股气猛得从肺腑冲上来,咽住了喉。
然后他就说了那个词——“恶心”!
第九章
展喜颜没有多说什么,一双眼睛溜溜得却没有表情:“上车吧。”
涂成森因为心虚,二话不说便上了车。
是九月的天,阳光还是微微的燥热,涂成森感觉到脖子后有汗缓缓蔓延,犹豫地,滑向后背。
车子中也是轻微的燥意。
他偷眼看了一下展喜颜,后者稳稳地开着车,目不斜视的样子像一个专心的小学生。
“你站在那多久了?”涂成森假装看窗外一一倒退的风景,镇静地问。
“你怎么与文炀在一起?”展喜颜依旧不冷不热的。
“他在我这边吃面。”涂成森说得不多,眼前的小喜再不是昔日那个清浅的少年,一眼可以望到底,现在的他,喜怒不形于色
,这般的疏离令他忽地陌生起来。
车子忽地在路边停下来,展喜颜用力敲了一下车子,不小心按在喇叭上,发出尖锐的“滴——”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涂成森转过脸,看见展喜颜扭曲的脸,这种样子很难用一个词语来概括,似恼怒,似懊丧,似失望,似烦躁,原本波平似水的
脸此时因种种负面情绪的参与显得惊涛骇浪,涂成森确信这是他从里面出来后第一次看到小喜失控。
“我不是说了吗?少与黑道牵扯不清,我不是说了吗?”展喜颜的声音拔高起来,有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涂成森震惊地看着他。
他知道展喜颜并不喜欢他再踏上黑道这条路,但这种过激的反应实在有失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