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就不知道让我好受点,就不能让我省心点?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想过……”展喜颜第一次当着涂成森开粗口,他
的头因巨大的怒气与烦躁而轻微摇晃,头发略有凌乱,完全没了那个一丝不苟的展喜颜的章法,像一个恼怒无措的孩子。
涂成森一把搂过了他,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或是为着小喜的失措,或是其他,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早已紧紧将展喜颜搂在
怀里,那个黑色的头颅依在肩膀上,急促的呼吸热热地冲击着自己的脖颈,与那汗水一混,燥意更加明显,终于那汗忽地流下
来,像奔向大海的江河,经过千百年的积累与等待,而今到了势如破竹的一天。
展喜颜因这动作而惊得一时无语。
车内瞬间沉默,而这沉默又像蓄势的火山,也许下一刻将是另一番火树银花的景象,于是这沉默带着某种期待或珍惜。
外面的世界却不懂这车内的异样风起,竟还有蝉在不知廉耻地嚷,一下一下,声嘶力竭,它不知亡夏已将过去,这世界已经不
属于它了。
或许它天真地以为,这般微有凉意的天气是初夏的开端,而它又将开始一个如繁花般热闹的夏天。
有时,夏末与夏初总是容易搞混,因着这般的凉爽与微热,人们混淆首尾,把季节中最后的辉煌当成是人生最初的喜悦。
涂成森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你别这样……我只是看不得你这般样。”说完,不由狠咬自己舌头,虽然是心里话,但说
着总有点别扭。真是存心找误会了。
他仿佛看到文炀那个果然如此的得意而恶心的笑容了。
展喜颜沉默而坚定地推开了涂成森,打开车窗,对着虚无的某处发了一小会呆,开始恢复一直以来的云淡风轻:“其实也没什
么,文炀不是黑道中的人,他只是一个所谓的纨绔子弟罢了,喜欢玩而已,只是他是文哥的弟弟,所以身份难免特殊一些。我
不该与你发脾气。我只是想你远离帮会中的人事罢了,包括我,所以我才一直很少来找你。”
“不,”涂成森觉得心中被难言的感动所俘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算我要远离黑道,也决不会放着你不管,如果你有什
么,我无论如何也会回去。”
展喜颜的脸上渐渐浮出一种近于悲哀的嘲讽:“免了吧,你现在这样已经于我是最好了。”
涂成森的手忽忽的火烫,隔着单薄的衬衣能感受到他的热烈,这股火热像是一股有意识的流,执意地要顺着皮肤渗进体内,直
达内心。
“你到底在怕什么?”涂成森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精明。
“什么?”展喜颜面色似苍茫不可知的天空,所有的秘密全都淡退,就连星光亦是淡然。
“少装傻了,你这么紧张除了怕我在黑道中再翻船外一定还有什么,说!”涂成森渐渐恢复了少年时的咄咄气势。
“就算我再混黑道,也不会这么倒运,一出来又被关进去或者就被毙了命,你一直不想让我再入黑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促使
着你吧,是不想我受牵连?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啊?”涂成森的手更用力了,像多年前他逼问那个纤弱少年时一样。
可是小喜再不是那个少年了。
他的胳膊不再细瘦,虽然算不上彪悍,但也结实略有肌肉。
展喜颜不舒服地挣脱了涂成森的手,开始低头发动车子:“我能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有另外的原因,但我早与你讲过,黑道上
的事你越远越好,你也答应过了。再说,就算我要怕,怕的也是我自己……”最后一句很低,有点含糊,断断续续地被发动声
音淹没了,但涂成森还是听见了。
车子依旧行驶。
“我们去哪?”涂成森问。
“大学。文炀上的那个学校。”车子一拐弯,那个大学已在眼前。
“?”涂成森真有点糊涂了。
“你还记得吗?文炀让我帮他还书的。”展喜颜开始把手伸向后面的座位。
“等一下,”涂成森眼尖,已经拿了过去,现在轮到他的脸扭曲了,“这是什么?安徒生童话?”
展喜颜眯眯地笑起来:“不行吗?他让我还,顺便我也看了几篇呢。”
涂成森满面黑线。
第十章
涂成森随便翻着书:“切!老子才不信。你丫吃饱撑着,看童话?”
展喜颜靠在椅背上,笑意渐浓:“真有,不信我讲几个你听听?”
“你当老子三岁小孩啊?”涂成森不屑。
忽地一转,他又说:“行,今儿个老子就考考你,看你能说出个啥!”
展喜颜不语,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的发问。
“这页,讲的是什么?”涂成森随手翻到一页指给他。
“这个……”展喜颜侧着头,似乎在思考,“这是个关于雪人的故事。雪人爱上了屋内的火炉,不断地希望靠近它,终于融化
,最后人们才发现,原来雪人的体内放着一把火钳。”
“操!”涂成森没想到这是一个这么奇怪的涉及情爱的故事,在他的概念中,童话是单纯近于白痴,于它而言世事是简单而易
懂,像一条长长的路,一路便可以通到底,勿须转弯徘徊,到处是粉红色的梦幻,像一个个肥皂泡,轻而温柔,无用的占着诺
大的空间,挤挤攘攘,这粉红的甜蜜让人近乎窒息。
“这是什么烂狗屁童话,怪怪的。”涂成森嘟嚷着。
“没办法,这大约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展喜颜手倚着车窗,用大拇指轻按着太阳穴,嘴角又泛起若有丝无的嘲讽笑意。
涂成森猜测展喜颜常常来这个学校。
这从学校商业街超市老板娘熟稔的招呼声中可以看出:“靓仔,又是脉动?”
展喜颜好脾气地点点头,微笑着。
涂成森惊异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玩味。
“原来你与这老板娘还有一腿啊。”涂成森凑近展喜颜,以一种暧昧的姿势。
展喜颜云淡风轻地推开他,继续笑着。
涂成森忽然觉得展喜颜笑起来真是很迷人。
如果说文炀是色如春晓,那么展喜颜便是清风明月了。
他身上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缠绵与冷漠疏离的孤独。
现今这清风明月开始吸引女生们的目光了。
“同学,请问现在几点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子跑过来,两只眼眨巴眨巴精神得很。
涂成森一愣,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们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出现在校园里,衣着平常,神情闲散,再说他们手中还拿
着书,被当作是大学生也是常情。
展喜颜笑笑,假装没看到女孩攥在手里的手机,低头看表:“三点。”
女孩子愣了一下,她可能没想到一个这么斯文的人居然有这和般粗哑的声音,破败的,暗沉的,像一个刚刚哭得歇斯底里的人
的嗓子。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看看他的书,说:“你去图书馆么?”
展喜颜点点头。
女孩子两眼闪亮,如一汪清水:“是吗?好巧,我也是去图书馆,要不一起走吧。”
展喜颜说好。
操!被冷落一旁的涂成森在心里骂,老子一个大活人在这当空气没看见吗?现在的女大学生真是主动,吊凯子竟然这么熟练。
不过他终究没有骂出声来,只是很安静地呆在一旁。
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女孩子,他到底是他们那个江城长大的,在思维与观念上带有江城人的特有想法,于心里他对于读书人多少
是敬重的,他总觉得他们是不同的,温文的,干净的,他们对人有礼,是发自内心,充满着真挚与热情,来自另一个世界,阳
光的,公众的;不像文丰,也是多礼谦逊的样子,但内里的城府却令人生生打颤。
来来往往,都是年轻而热情的生命,他们有另外的人生,还可以憧憬,他们的词汇中还带有所谓的理想、未来,他们还是一张
张白纸,等着未来与生活在他们上面浓墨重彩,肆意涂抹。
涂成森看着满校园年轻的脸,茫然地想着,如果他们知道这个校园中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有过前科,一个是黑道中的重要交
椅,不知作何感想。
然后人们终是没有阅读心术的能力,依旧欢笑他们自己的,演绎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岁月,轰轰闹闹地过一场。
涂成森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单与惆怅。
在这场人流中,他只是一块石头,人家流过,轻轻扬扬,而他岿然不动。
等他抬起头来,发现展喜颜与那女孩子已经走远了。
他们谈得很愉快,展喜颜似乎说了点什么,女孩子的脸透着微微的红,侧着头的样子甚是可爱。
靠,这小子,有点本事,泡马子还挺有两下。涂成森在心里骂道。
他发现展喜颜对于被误认为学生的事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有点欢喜。
他记得展喜颜读书时成绩是很好的,无论多难多繁的题,在他手里可以轻而易举的化解,他天生是读书的料。
彼时展喜颜常常留意电视上关于大学的介绍,看时嘴角眉梢荡漾着一片喜悦,似乎他已身处校园,成了一名大学生。
在江城,老人家们常常在一起说:“展家那个孩子,虽然身世可怜,可将来是要做状元的。成绩这么好,一定会出山的。”(
出山即是有出息的意思)
可是他终没有去上学。
在高二时便辍学,与涂成森入了黑道。
涂成森的心泛起一种深深的怅然与失落,如果不是当年的他不懂如何处理,展喜颜又怎会入得黑道。
他本就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钻研着学问。
或与这个学校的学生一样,年轻的脸是坦然的笑容,有的也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罗愁绮恨,偶尔想些前程的渺茫,但想到自己
年轻的无限,便给自己勇敢打气。
他本应如此。
展喜颜还了书,看到涂成森蹲在图书馆门前吸烟。
樟树叶的阴影投下来,一脸的斑驳,像是面具崩裂。
展喜颜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去喝酒吧。”
涂成森别别头:“那女生呢?”
展喜颜一拳打在他肩上,笑:“我又不是来泡妞。”
第十一章
喝酒是在路边的小摊旁边。
老板挥汗如雨地在一旁炒着螺丝,用空出的手接过钱,一边对他老婆喊:“收帐,两碗炒年糕。”
他的妻子应着,忙着擦桌子。
周围是吵吵攘攘的人。
你坐下,我站起,你大声询问,我侧耳倾听。拥挤温暖的世俗情景。
而两人很反常地,一起喝酒竟是无语相对,真得只是喝酒。
涂成森忽然掉在回忆中出不来,而展喜颜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
“过段时间我会很忙,帮里有事。”展喜颜开口了。
“哦,”涂成森没有多问,依他现在的处境,帮里的事不好多问,“那你多小心。”
“没事。”展喜颜执起酒杯,看着这醇香的黄酒,一口干了下去。
一股强烈的醺意扑来,夸张强势,等过了之后有刹那的平静,之后酒的余味才慢慢自喉咙中渗出,直至整个口腔。
“若是冬天,喝黄酒才是最好。”展喜颜叹息着,“下次泠一点我们再来喝。”
涂成森点头。
忽地,他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力的:“我有时在想,如果不是当时我不懂处理事,只知道意气用事,今天你也许也在这学校中
呢。”
展喜颜淡淡的:“当时我自己也是甘愿的。”
涂成森的手有点颤抖了:“如果……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也许……”
展喜颜的眉微微一跳,他明白“变成这样”的含义。
涂成森看来是真得醉了,他们以前很少涉及这个话题,毕竟是展喜颜极为隐私的事,虽然两人这么好,但涂成森还是存在着尴
尬。
展喜颜沉默下来,端起酒,浅浅的呷。
在这静默中氤氲着往事的种种,百转千回,世事沧桑。
人声依旧轰轰的,昏黄的灯光映在油腻的桌子上,有一种踏实的温情。
旁边有人扯着嗓子:“老板,再来个鸭脖子,快点!”
一帮闲散的人在另一处讲着中美局势。
喧喧嚣嚣,别人的世界亦是在继续,而这般的热闹也是遥远。
展喜颜垂了眼,看见酒中自己悲喜莫测的脸:“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若是以往,涂成森早就打住,但今天,或因这乱纷纷的气氛给他踏实的坚定,或早先对文炀的话令他频频回顾旧时,或展喜颜
与自己在车上的异常举动,或因这醉酒的颜色,种种此类,令他的思想早已慢于言语:“小喜,我……如果有一天,文丰身边
真呆不下去,你到我这边来,真得,我们一起回江城,开个小店。……”
展喜颜拍拍他的手,像是哄慰,又像是许诺。
他只是不说话,一杯又一杯,无悲无喜,像没有灵魂的人。
涂成森看着他,想起某个晚上他用懒散魅惑的眼神说,我就是这么勾引男人的。
那般的风情,嘴角竟有种舔吻的渴望。
心忽地一跳,那种车上的炽热渐渐回来,他想他糊涂了,怎地会生出这种想法。
他又想起刚才他靠在他的肩上,哧哧的呼吸炙烤着他后颈的皮肤,现今他似乎感到那块皮肤又渐渐发烫,淌着湿润的水气。
靠,老子这是怎么了,都是文炀那死小子害的。涂成森掩饰地喝着酒,赶紧赶走那些绮念。
然后这念头像是一只涎着脸的狗,被赶了,却因已经熟悉了路,不久又沿着旧路咻咻地过来,趴在身边,欢快地摇着尾。
于是涂成森的杯底不断见空。
涂成森是醉了。
他偎在座位上,瘫软如一尸体。
车子并没有开,寂寂停着,四周一片静。
他闻到空气中烟草的味道,很想来一口,伸着沉重的手,摸着这干燥烟草的来处。
他摸到了那个人的手,微凉,有汗,食指与中指有硬茧,那与黑社会的某一些罪恶相关。
“小喜……”他喃喃。
终只是自语,反来复去,只得这么两个字。
渐渐,似有人靠近,呼吸匀稳,带着烟味与叹息,却又着那么一丝疏离:“你这人……也有二十几了,怎么言行还是这般暧昧
,非让人乱想。幸亏……”
公鸭嗓渐渐压低,没有了声音,如一个突然关掉的收音机,因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令人心渐渐悬起,直在半空,憋得难受。
幸亏什么?涂成森在心里大声地问,可在展喜颜眼中,他只是神志不清地喃喃。
涂成森努力地想挺起身,睁开眼,可灵魂与外界像如观影者与电影的关系一般,电影中悲欢离合,缱绻流泪,冤情非浅,六月
飞雪,观影者心里着急却依旧无能为力,这中间缺少太多进入电影的载体,而现今灵魂企图与外界交流的载体——肉身也是这
般,无动于衷的保持着原样。
终于酒精真正发挥其作用,狠狠地将这清醒的灵魂死死往下拉,底下是一个无底的黑渊,涂成森在意识中拼命挣扎,他想问,
幸亏什么,你想说什么?
可是终敌不过这酒精的锲而不舍。
他稍一软弱,便失足跌入黑甜乡,梦里不知身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