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七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姐实在不像寻常女子,怕是身份不简单吧。”
妇人有些伤神道:“只是见得多一些,并没有什么身份,小妇人宁愿与寻常女子一般……”话止住,再不往下说。
个人都有个人的伤心事,颜如七也不是勉强的人,两人轻手轻脚处理了衣服和水,木桶也砍了做柴火。颜如七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那火有毒,连锅和灶台恐怕都不能用的了。
妇人道了声知道,转身进里屋去看孩子,不一会儿又出来,道:“小公子可信得过我?”
颜如七看了妇人许久,没有说话。从感情上来说他是信的,可是人命关天,他也不敢随便把信任给一个陌生人。
妇人笑了笑:“那两人死在小巷之中,瞒是瞒不住的。虽说是叫花子,可尸体形貌诡异,官府的人怎么也要派上一两个老先生仔细查一查。我的意思是去官府报案,这事与小妇人无关,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又是两个没钱没势的叫花子,最终恐怕也就是报个江湖仇杀了事。小公子可安心住下,案子结了再走不迟。你觉得呢?”
颜如七思前想后,觉得妇人说得在理,但毕竟历世浅,又怕受蒙骗,于是点了点头,心里已有去意。
妇人道:“小公子若不放心,且去陪陪我那女儿,她正是顽皮好动的时候,见到这样俊俏的小哥哥,定是再欢喜不过了。”
021 温暖与责任
珊儿是个很乖的孩子,她此刻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上,两只小脚都够不到地面。她有些怯懦的看着颜如七,似乎想亲近他,又害怕他。
小妇人已经走了有一段时候了。颜如七此刻惊魂未定,神思恍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哪里顾得上珊儿?
珊儿的眼珠子随着颜如七两边转,脑子里一遍遍回忆母亲走前说的话,生怕有那个字记漏了。看着颜如七这样显露于外的焦躁不安,珊儿对母亲的敬佩之情节节高升,心想就没有娘猜不到的事情,娘真是太神了!
颜如七终于忍不住了,觉得来回走也不是个办法,看看珊儿,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又想到那小妇人的举止神态,心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如果你真帮我,我怎么能连累你?如果你是打算害我,我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颜如七的心不平静了。脑子一不冷静,就无法正常思考。他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再硬的心在面对真实的死亡时也会忍不住胆怯,尽管那两个叫花子并非他主动杀死的。可是毕竟殊途同归。
颜如七咬咬牙,看了眼珊儿,道:“替我谢谢你娘。”说完竟是一刻不等,转身就走。
颜如七刚出了屋,珊儿飞快的跳下床沿,从床底下拿出个小包袱背到背上,悄悄地跟上去,见颜如七走得急,也不得不加快了步子,两只小腿飞快的倒腾着,就怕跟丢了颜如七。
颜如七拐小巷子,她就钻出个小脑袋看;颜如七躲房子后面,她就躲树后面;到最后颜如七出了城,她也一蹦一跳出了城。
城门一个卫兵摸了摸脑袋,道:“那小公子有点面熟?”
另一个卫兵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随口搭了一句:“我看每个人都面熟。”
两人相视一笑,站没站相的靠在城墙边继续一天枯燥的站岗生活。
珊儿回头一看,城门已经很远,连忙边跑边叫着:“大哥哥!大哥哥!”
颜如七见出了城,心放下了一半,此刻听到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竟是珊儿,顿时脸上精彩起来。
难道小妇人让珊儿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追自己回去?可是珊儿怎么知道自己出了城?还是说这一路珊儿都跟了来?这样一想,颜如七浑身一颤,心里一凉,转身就走,简直就要跑一样。
珊儿见颜如七回头停下了,心中一喜,心想太好了,追上了,于是加快了速度,笑脸一扬,谁知颜如七却转身就跑,不由得一愣,急了。
“大哥哥!大哥哥!你别跑啊!大哥哥!等……等等我!”珊儿跑得再快也只是个孩子,身高都不到颜如七的肩膀,哪里会追得上颜如七,眼见着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珊儿跑得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但背上背着的小包袱一直也没拿下来。
看颜如七越跑越快,珊儿急得都要哭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话也说不清楚,更加不看路了,脚下一个不稳,身子一歪,哎哟一声就倒在地上,半边脸沾了灰,脚腕痛了一下。
珊儿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颜如七了,想起娘走前交代的事自己没办好,颜如七又不理她,再加上崴了脚,心下委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珊儿的声音脆亮,颜如七自然听得到。他着急的转头一看,珊儿扑倒在地上,背上的小布包袱摔到了一边,两个白花花的东西滚了出来,珊儿哭的委屈,他心里不忍,咬了咬牙,又走了回来。
珊儿依然哭着,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煞是可怜。颜如七偏头一看,那白花花圆滚滚的东西竟是馒头,脸上一愣,甚是不解。
珊儿见颜如七回来了,急急的拉住他的裤脚,哭声是止住了,眼泪却止不住。
颜如七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苦笑道:“珊儿,你跟着我做什么?有没有摔疼?快起来。”
珊儿摇摇头,坐在地上抽抽噎噎道:“大……大哥哥,娘……娘说如果你……要走,就把这个……给你。”说着手伸向背后,一转头发现包袱摔到地上,白花花的馒头滚到地上灰呼呼的一片,顿时觉得辜负了母亲的期待,这么点小事都没办好。
这么想着,珊儿眨了眨眼,哇的一声又哭了。这会哭的更大声,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边哭还一边模模糊糊的喊着娘。
颜如七这下明白过来那些馒头是要给自己的,再看看珊儿哭得可怜兮兮的,脑子轰一下就空了。
颜如七上辈子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谈过女朋友,也有一大帮玩得来的朋友。他到死都是顺顺利利,没有经历过贫困,没有经历过苦难,更别说被捉去当药人经受身体的折磨,穷困潦倒到当乞丐,被痛打抢走了钱,又间接杀了人这样诡异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部分情况下,他不是个容易走极端的人,相反,他是温情的,是宽容的,是善良的。即便生活逼得他冷硬起心灵,然而这样骤然的冷硬却不可能表现在一个可爱可怜的小泪人儿面前。所以他躲,所以他跑,所以他回来。
他机械的捡起馒头,想把表面一层皮撕掉,可是手撕到一半鼻子一酸,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塞到包袱里,细细的系好了,放到珊儿手里。
珊儿抹了眼泪,呆呆的拿着包袱,又道:“大……大哥哥,给……给你路上……吃。”
颜如七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娘知道我要走?”
珊儿点头道:“娘说,出门在外,凡事……多长个心眼,怕……怕你路上……饿。”
“珊儿……珊儿……”颜如七将珊儿抱起来站直了,自己半跪在地上,紧紧的抱着珊儿,也不管她鼻涕眼泪都沾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刚经历过心灵的煎熬,惊俱,惶恐,失落,歉疚,疑虑等等情绪交杂在一起,从来没想过这对母女会这样默默准备着不经意的温暖给他。
“娘……娘还说……”珊儿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娘亲还说了什么。
颜如七此刻是如此感动,这种感动压抑得深沉,以至于他深深地呼吸,问道:“珊儿,你父亲呢?”
珊儿茫然的看着颜如七:“父亲是什么?”
颜如七心里一紧,七八岁的孩子,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概念。
“珊儿,我们回去吧。”颜如七心里涌起了冲动。这种冲动,或许可以称为感动,或许可以称为责任。而正是这种感动和责任,让他今后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险恶都始终保留着某种近乎于偏执的美好想望。
珊儿猛地想起娘亲说的话,飞快的摇头道:“娘说,如果你走了,就不要回头。”
颜如七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珊儿道:“娘说不要担心,她会处理好的。娘是很厉害的!”
颜如七用里衣的袖子抹了抹珊儿的泪眼,道:“你怎么知道你娘很厉害?”
珊儿眼中闪烁着深深地崇拜:“娘很厉害!以前有许多传黑衣服的人追我们,他们一个个都很凶,拿着亮闪闪的东西,娘说那是刀。他们追了我们很久,可是娘每次都躲开了他们!”
颜如七面色一沉,道:“珊儿知道哪些是什么人吗?”
珊儿眼中浮上淡淡的恐惧,扑到颜如七身上,闷闷地说:“是坏人!他们的袖口好像绣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颜如七暗暗记在了心上,这样的女子,带着孩子跋山涉水,早经历过不知多少的大风大浪,他隐隐佩服这个女子,并真诚的希望能够报答她。
“你娘是什么人?”颜如七忍不住问。
珊儿警惕的看着颜如七,把包袱一把塞到颜如七怀里,猛地退后两步,转身就跑。
颜如七一怔,刚追出去两步,又停下,心里无比后悔。这个女子定有不能说的往事,可是他连这个女子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个女儿叫珊儿,珊儿又被吓跑了,日后山重水隔,再见面又该是多少个春秋?
缓风微扬起长长的青丝,颜如七紧紧抱着个包袱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跑得飞快的孩子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颜如七对天起誓,但凡有一点机会,此恩必报!
珊儿并没有直接进城。她拐到旁边掏出衣服里跟那个包袱一模一样的布料,抓了几把土裹在里面卷成个包袱背到身后,一蹦一跳高高兴兴的进了城。
小妇人不久就回到了小屋,官也报了,尸也拖走了,只是这里却不能再住了。
她默默的理平衣服上的褶皱,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位小公子,总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022 寻人也撞车
颜如七还在彷徨该往哪里去,却不知江湖上已有两路人马布下大网,急着寻他。
这第一路名为墨门。墨门是神州大陆上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组织。老一辈江湖传言,只有他们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们不能知道的事。只要他们想查的事,哪怕循着蛛丝马迹都能查得出来。
起先颜如七被宫青离带进深谷,一来此事无人看到,二来宫青离隐世多年,谁也没把颜如七的失踪和宫青离联系到一起,所以几个月来毫无头绪,查无可查。现在颜如七命大,自己逃出了谷,一路虽然谨慎,但防的只是宫青离的追逐,哪里想得到还有人在寻他?所以暴露了行踪,让墨门循迹而至。
而这墨门,正是墨冉衣的师门。墨门的情报组织又正好在墨冉衣的掌控之中。
话说墨冉衣收到情报风风火火赶往宝财客栈,却发现颜如七在这里被人欺负了,这刚放下的心又紧了起来。一想到颜如七在这里受了委屈,那怒火交织着焦虑烧得他眼都红了,只淡淡一个响指,黑影顿现,没有华丽的剑法,没有绚烂的暗器,只是纯粹的拳脚相向,也算是看在这些人当初没有对颜如七动兵器的份上。
临走前淡淡一句:“烧了。”便策马而去。
江湖人讲义气,有血性,但并不是一味良善之辈。墨冉衣平日里风情万种,温文浅笑,可他毕竟是神州大陆隐藏的最大的情报组织头子,这样的身份和成长的环境让他的心比寻常人狡猾得多,也冷硬得多——不管他的表象有多温柔。
本就觉得愧对颜益樊,担心颜如七受罪,寻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却陡然听闻颜如七让这家黑店整得很惨,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宝财客栈火光漫天,黑心掌柜仓皇逃窜,活得几个那是造化,身家尽散那是命!
这第二路正是暗血盟!混江湖的人可能不知道墨门,但不可能不知道暗血盟。因为墨门从来行事低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露于江湖人前,他们的门徒也多半有自己的营生,只有师门召唤才会出现。而暗血盟却是近一百年来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盟。
说它是天下第一盟,并不是说他得到了江湖的肯定,相反,暗血盟行事诡异极端,变幻莫测,你永远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它没有黑白的分别,也不会明显倾向于邪恶或正义,它的分盟遍布五湖四海,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闯江湖闯得有声有色,谁遇上暗血盟的人不恭恭敬敬叫一声爷?
暗血盟找颜如七,自然是因为新的盟主韩焦柏。
老盟主式微,下头的人当然坐不住。韩焦柏作为暗血盟最被看好的下一代盟主,很过了一段腹背受敌东躲西藏的日子。不要以为打天下都那么容易,随便一坐,动动手指就有一群喽啰鞍前马后。暗血盟的规矩从来是自己的命自己去挣,你想当盟主,可以,那你就自己搞定多方势力,结盟也好铲除也罢,无论手段,只要结果。
结果是韩焦柏大权在握,暗血盟重新恢复了平静。
松了口气的韩焦柏此时想起了颜如七和墨冉衣。他派人打听这两个人的踪迹,本意是报答当日救命之恩,却不料下属来报:颜如七失踪,墨冉衣急寻。
颜如七为什么会失踪?墨冉衣究竟寻不寻得到?韩焦柏皱了眉头。
想到颜如七黑如子夜的眸子熠熠发光,想到他轻咬着唇做戏的呻吟,想到他半敞着外衣,露出如玉的身子,韩焦柏眸底愈见深沉。
没别的话,找!
墨门找人,找得隐蔽,找得低调,找得江湖未有所知。暗血盟找人,却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找得江湖人人皆知。
韩焦柏不知墨门的存在,只当墨冉衣一个人独寻,墨冉衣却知道暗血盟的动态,心中默许。
这一明一暗,倒是快上许多。
墨冉衣是有颜如七的画像,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颜如七被打了一顿,那样子也不知多少人能认出来,只有用笨办法,附近的城镇一个一个搜。
正准备行动,有下属来报,一个月之内,偏近嘉国的一个边城曾出现过与颜如七相似的人。一行两人,另一人查不出身份,两人一共出现两次,一次买了许多东西,一次进了一个叫满香楼的烟花之地。
要知道,墨门再善于情报搜集工作,也不可能是无所不能的。受到时代的限制,时间和空间就是情报传递的最大障碍。墨门行事低调,门徒不多,此次行动是私事不是公事,也未全部出动,这找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墨冉衣脸上精彩起来。现在他的位置在胤国北部,而偏近嘉国的边城只能在西南部,颜如七失踪的地方在胤国中部偏北。以颜如七的脚程,怎么算也不可能在一个月之内从西南部跑到了北部。虽然墨门的消息精准得可怕,但此刻他真真正正的在怀疑它的真实性。
“能不能查到另外一个人的行踪。”
下属道:“属下无能,两人行踪古怪,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无迹可寻。”
听到这句话,墨冉衣的脸沉了下来。熟知墨门能力的人一定清楚这句话的分量,这已经相当于赤裸裸的挑衅。
“派几个人去那边看看,但主要搜寻力量还是放在这边。”
正说完,又有下属来报:“找到了!在句此处十公里左右的山道之上。”
此话一出,一股狂喜席卷了墨冉衣,他面色一舒,道:“带路!”几骑飞驰而过。
与此同时,韩焦柏也得到了消息,正往山道上赶。
韩焦柏得了暗血盟,一干事物安顿之后,早腾出手来准备寻墨冉衣一起找颜如七,将要行到却被告知颜如七出现了,于是马头一转,直奔了颜如七去。
颜如七呢?他正坐在山路上望着五个馒头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