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对望一眼,齐道:“臣等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胤礽心下一阵感动,道:“幸好身边还有你们。如今你们便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何肯轻易让各位去冒险?”见他们眼中有惊疑之色,宽和的笑道:“除掉胤禩并不难。他一心求皇位,身为皇子的本能是其一却不是最为重要的。”顿了顿,道:“你们不妨猜猜看?”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胤礽提示道:“你们可知为何八阿哥膝下子嗣稀薄,不过今年正月妾室得了一子罢了?”
“臣闻八福晋善妒。”
“不。”胤禩摇头道:“任何女人都会变,都会明白男人不是她们一个人的。再者说,他既要参与皇位斗争,怎可能不多留子嗣?可胤禩今年都二十七了,长子才出生。”眼睛一转,问出众人心中疑惑:“你们可有想过为什么?”
一人试探道:“因为他宠爱嫡妻?”
“既然宠爱,何故直到现在才喜获一子,而且还是妾室所生。”胤礽顿了顿,怪笑道:“他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也不看众人,喃喃道:“为了这个人想尽办法,为了这个人冷落妻妾,为了这个人拦了本太子的路!”胤礽忽然暴躁道:“真是本太子的好兄弟啊!”
众人不知所云的愣在那儿,胤礽也不多解释。空气好似瞬间静止下来,众人凝神屏息等着胤礽下令,脑袋中的那根弦再快要扯断的时候,终于听到主子开口道:“此事可从十三阿哥处下手。”
众人想了想,一位略显年轻的人疑惑道:“如此殿下岂不是少了一位支持者?”
“支持者?”胤礽冷笑道:“他心里支持的永远只有老四罢了。说到胤禛,他也是块儿石头。眼下虽然跟着我,可连我也瞧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他办事素来不讲究情面,办砸了得罪了人便打着本太子的旗号,我看不下去收拾烂摊子,倒被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十三反咬釜底抽薪;若是办好了,得了风光,便是他这个冷面王爷的功劳,我这个太子落得个不敢出头,做事疲软的名声。呵,他也是个聪明人。”众人被胤礽如此一点,顿时豁然开朗,连连附和点头。“不过眼下老四明面上还是我的人,至于以后的事儿,还是登基后再处理吧。”
众人应了一声,又问:“殿下方才说借十三阿哥对付八阿哥的事儿,要如何执行?”此话一出,斗志昂扬的几人七嘴八舌的率先说了自己的看法,反观胤礽却是一脸恹恹的样子。
胤礽闭着眼,听着耳边谋士议论纷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就如同一曲高昂的琴曲,伴随着来自内心深处念想出来的礼炮声送他一步步登上御座。
此刻他的内心是犹豫的。他并非没有感情的人,相反,他自幼受到多位博学之士引导“为君者”该有的仁慈,每当深夜寂寞无助对未来感到惶恐不安时,他是如此怀念曾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那段时光。
他是太子。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被众人用无数溢美之词赞扬之声浸泡着长大的。他曾经多么热情地相信自己的才华和胆略,多么骄傲地坚持自己的雄计和志向。然而他明显的感受到来自自己阿玛的猜忌——这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不敢辱没他的智慧。可是他不管是遵从还是叛逆依旧摆脱不了地位日益动摇的噩运!
他唯有借助阴谋。他深切的明白一个人一旦把自己交给了阴谋,就等于把成败交给了那喜怒无常的萨满神,没有人能够精确地把握它的走向。他有身为一个帝国太子最敏感的嗅觉,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这场赌博无异是在以身为饵去剥下老虎的皮。
胤礽转了转眼珠子,入目的好似都是昏暗不明的世界,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拉扯着他所剩无几的热情。他感到一阵头痛,指尖摁摁自己的太阳穴,听得宫人急忙来报:“王掞来了。”
正热火朝天讨论的几人猛然间住了嘴,慌忙起身:“太子,臣先行回避。”言罢几人进了帷帐后躲藏。
王掞进来,望见胤礽面容有些苍白,眉头不由一紧,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
胤礽并不起来,他内心对于方才提到的事情仍然有些挣扎,因有气无力地说:“王大人。”
“陛下让老臣来……”王掞思考着措辞。
胤礽突然坐起来,脸上有了几许怪异的颜色:“皇阿玛让你来……废我?”
王掞听罢连忙摆手:“万岁任命老臣为……东宫太子太傅。”
“这么说,陛下是让你来救我的?”胤礽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躺下了,他虽然很尊重这位昔日由太傅熊赐履举荐的老学者,但他不会搞权术,更不可能帮自己什么忙。
王掞为难地说:“老臣不才,担当太子太傅,实在是勉为其难。”
胤礽展颜一笑,语气无精打采却透着安慰地说:“王太傅不必谦虚。你在本太子身边多年,虽无太傅之名却有太傅之实,不论何时本太子愿意领教。”
“太子对大清一片热忱,对陛下仍持有孺慕之思,何不向陛下言明,以消除隔阂呢?”
“本太子自有打算。阿玛何等之人,他必会明白。”胤礽不忍心让这位年迈的老实人太难堪。
王掞叹息道:“是啊!可这样一来,陛下对太子的误解会越来越深,由此引起朝廷不必要的猜忌。这无论对皇上还是太子,都不是一件好事。”
胤礽不耐烦的翻了下眼睛,暴躁道:“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我无所谓,皇阿玛也未必有所谓。”
“别人怎么看待太子,太子尽可以不以为然,但皇上的态度,太子不能不引起重视。”王掞知道自己这次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现在他们父子间积怨很深了。
胤礽听罢猛然间哈哈大笑,立身在原地踱了几步,叹道:“王大人啊王大人,你久在东宫除了教我做学问其他鲜少关心。但你可知有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哈,靠几口呵出的热气只怕是难以解冻吧?”
王掞仍然不愿意放弃:“皇上对太子一向是抱有无限希望的,您们虽是君臣但更是父子,加之陛下对你寄托了关于赫舍里皇后的所有爱意,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说开呢?”
“太傅,你有这样劝过我父皇吗?”见王掞不答话,胤礽平静却又做作的笑问:“他又是怎么回答你的?”
“殿下,皇上能派老臣到东宫来,这便是皇上对太子依旧抱着积极态度的最好佐证。”其实这句话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掞自己也都不相信。
“算了吧,我心里明白,阿玛派你来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胤礽虽然骄纵奢侈,近年来甚至有些好色以及暴躁,但他从来不昏聩,相反,他仍旧能洞察很多事。
很多他无能为力的事。
“即使是这样,又是什么不好呢?”王掞无奈苦笑着劝:“这对您来说,仍旧是一个机会。”正色道:“机会二字是世界上最抓不住的,它如同空气散布于四周,你若不用心,便感觉不到它的流动。错过了,便不再拥有。”
胤礽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的是胤祥和胤禩的处理问题。对于手足,他始终怀有真正作为兄长的宽仁,他并不愿意去伤害他们。可他突然明白此次八月的行围便是他稍纵即逝的良机,在成败与荣耀面前,自己方才出于良知最后的挣扎显得如此的可笑和幼稚。
胤礽笑着起身,像安慰王掞似的说:“太傅既然来了,就已经完成使命,阿玛和我,都会感激你的。您请回吧。”
王掞干燥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却先湿润了:“太子保重,老臣告退了。”
胤礽也很感动:“谢谢您接受了这份差事,这说明您还看得起我胤礽。”
王掞急道:“老臣和天下所有人一样希望太子雄姿英发,不负陛下以及大清对您的期许。”
胤礽苦笑道:“知道了。你的心意尽到了。”
王掞深揖,弯腰间两滴浊泪掉在地上,空气里好似混杂了厚重且无奈的气味。
他明白自己这趟东宫之行是白来了。
胤礽目送王掞蹒跚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不忍再想似地,深深叹息——一个发动阴谋的人在动员全身智慧的一刹那,就早已沦为另外一场阴谋的囊中之物。
第十九章(2)
在后来的日子里,北京城里很多老者都会和后辈们说起这一年。未及六月便提前到来的大雨,连绵着好似不会停歇的仿佛欲将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浸泡得失去根基。甚至连人们的脸上也因为阴郁的天气而变得如同常年不见阳光一般的苍白和黯淡。
很多算命先生说,这一切预示着将有动摇国本的事情发生。
细致连绵的细雨周密而仔细的笼罩着精致的皇家宫苑的每一个角落,通往主厅后侧的书房的青色灰砖铺设而成的通道两侧,雨水沿着飞檐滑下在空中好似成了一层亮晶晶的雨雾,檐下站着几名神色有些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衣服,于是,那瑟瑟抖动的上衣下摆,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且潮湿的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突然,门被猛然间拉开,侍从们受到惊吓一般神色一整,又诚惶诚恐的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脚尖前面的打磨的发亮的石砖。胤礽面容好似有些倦怠,他的身后跟着谋士张明德,直着身子,眉眼间好似能看到隐约而存的如着天空一样的郁色。
“来人。”胤礽冷哼道:“把这老东西拖下去砍了!”
随即书房内又跑出几人,赫然就是不久前在此地讨论如何对付胤禩的那些个谋臣,几人异口同声劝道:“太子殿下息怒。听完张明德说完再杀也不迟……”在此的侍从均是心腹,皆知道眼前这个张先生对于胤礽来说是怎样的意义,因并没有立即行动。
胤礽抬头望了望天空阴郁的颜色,好似沉重到下一秒就要坠到地上似地。
“张明德,你我自认识以来,我尊你为上宾,敬你如师长。你也不负我的一片嘱托。这些年来埋伏在老八身边辛苦你了。”语气顿了顿,猛的一转身,一把掐住张明德的脖子,脸上青筋具显,咬牙切齿道:“我待你素来不薄,你为何在府中为他和那一帮乌合之众看相?哼哼,好个伏羲之相,好个贵胄天命!”
众人面色一僵,揣摩着跑前跑后的劝:“殿下,殿下息怒!”
张明德的脸涨得青紫,纵然喘不上气,却再危急时刻大笑数声,脸上带着好似可惜可叹的表情。胤礽眉头一挑,收了几分力道,看着张明德嘶嘶的喘气,冷笑着威胁:“好,你说说看,如果说得让我不满意……”手狠狠的一用力,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几人复又进了书房,张明德略略喘了几口气,在胤礽不耐的用眼睛狠扫他一眼之后,清咳一声,问道:“太子殿下说对付八阿哥需从十三阿哥处下手,在下看来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哦,为何?”
“在下想问,于殿下看来,四殿下和十三殿下哪一个对您更忠心?”
“老四素来置身事外,但也算肯为我出力。相比而言,老四要稍好一些。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张明德摇头叹气道:“殿下的确错了。四阿哥自四十二年之后在众阿哥里并不算吃香,陛下待他并无多少特别之处,恕在下直言,四阿哥的秉性决定了他的将来,或许在陛下眼中他不过是保持中立的一派。如今其他几位阿哥风头不相上下,他的存在对于殿下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是十三阿哥却是陛下送给您的左右手是在为您雪中送炭。”呵呵笑着举出例证:“殿下难道忘了十三阿哥的福晋兆佳氏了?”
提起兆佳氏胤礽顿觉有些心痒难耐,那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丽俏佳人。这么想着,好似当日在宫中那半是强迫的一握之后残存的滑腻质感仿佛带着幽香一般窜进鼻尖。
胤礽有些心不在焉的问:“记得又怎样?”
“殿下,太子妃的阿玛是正白旗都统,而马尔汉乃正白旗出生。她六姐的丈夫伊都立是您的表姐乌云珠的儿子,也就是说十三殿下的连襟是索额图的外孙;再者殿下方才说,陛下每次出巡必带大阿哥和十三阿哥是为了监视您,这也是错的。”张明德顿了顿,叹道:“保护皇上是护卫该干的事儿,犯不着两位阿哥。殿下稍安勿躁,的确,陛下用大阿哥是在戒备您,但他用十三阿哥却是在为您准备一个可以在危急时刻替您出击的力量,真正互相牵制的是大阿哥与十三阿哥。”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和辛酸,“明德当日错拜胤禩门下,潜在殿下身边,错信了胤禩因而险些让您在永定一事中遇害,这是在下此生最为悔恨的事。但当看到殿下平安归来的那一刻,我相信您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殿下以您博大的胸怀,不计前嫌的收留了我,对此在下愿意为您效命。这些年来,明着是八阿哥的人,心里却时时刻刻念着您的恩德。”痛苦道:“殿下何以为我会害您呢?”
若是胤礽只听张明德对于胤祥存在的解释仍然持有疑虑的话,在张明德最后这番几乎是声泪具下的剖白中,立刻再一次相信了他八分。
只不过胤礽不肯透露出来,眼前这个人心思诡诈,如今是生死关头,他要好好考量。
张明德如何不懂胤礽的心思,他并不辩白,只微微一叹,道:“在下不惜抛出性命,为八阿哥看相,放出消息也不过是为您争取更多的时间,让陛下加重对八阿哥的提防罢了。却不知这般用心却成了不忠的罪证,也罢。在下这就远离京城,殿下大可放心,出城三十里您的心腹只会看到一具服毒自尽的尸体!”言罢,好似真含着万千冤屈扭身就走。
“张先生留步。”胤礽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是我没有体谅您的苦心。”胤礽笑道:“先生胸襟常人不及,胤礽身边怎能没有你?”见张明德已经回到眼前,严肃道:“那依先生所言,十三是阿玛送给我的臂膀,是动不得的人,那老八要如何对付呢?”
众人见张明德胸有成竹的样子,立刻屏息凝神的看着他施施然道:“自然是老法子——借刀杀人!”
众人一听,异口同声问:“借何人之刀?”
“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刀。”
若换做他人说出此话,必要命人将他乱棍打出,而张明德却是不可小觑,胤礽只好忍耐着问:“先生还请详细说说。”
“殿下,如果您遇刺,谁最高兴?”
众人一时语塞,这还用问么?大概除了康熙和太子本人以及依附他的一帮臣子之外,谁都会高兴的。
唯有胤礽蹙眉想了一会儿,一拍掌兴奋道:“先生好计策!”
众人看着两人不知所云,也不敢贸然搭话。只看着张明德保证道:“此事必成,请殿下放心!”言罢,信心满满的大步流星离开。
胤礽看着张明德离开后,原本噙在嘴角的笑意缓缓的敛去,化成一丝残忍,他沉着声道:“李侍卫,此次行猎你与我同去。”眼皮轻轻抬起,“拿好你的剑,替本太子办一件要事儿。”
那人功夫虽然极好,论心思却略显稚嫩,耿直道:“殿下是要奴才刺杀八阿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