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胤祥想要他从里到外从一而终的执着又希望他子嗣丰沛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也为他自己带来了身心的煎熬。
大雨后和煦的阳光踊跃地流入,雍亲王府的主卧房内顿时一片开明起来。胤祥躺在床上眯起双眼以缓和突然强烈的光线,环顾着四周。随即发现胤禛坐在自己身边,还有不远处一个女人在暖和的阳光下静悄悄的坐着。
胤祥喉咙里发出一声囫囵的声响,胤禛看着他手指的方向,连忙道:“是钱拭眉。”又扶着他喝了一目中药,心疼道:“你晕倒了。王太医来看过了。你的膝盖受了寒,最近几日只怕行动有些不便,我一会儿便奏请阿玛,将你留在王府里照看。”
胤祥缓了缓,清清嗓子摇摇头,叹道:“今日是我莽撞了。眼下的局势来得不容易,你别这样做,叫我一个人破坏了这局面。”强撑着半个身子支起来,对骤然对他跪下的钱拭眉道:“你怀着孩子,别跪了。我也该走了。”
久不说话的钱拭眉,此刻突然抬头对胤禛道:“王爷能给妾身一盏茶的时间么?妾身想单独和殿下说会儿话。”
胤祥和胤禛认识钱拭眉已经很久了,可以说胤祥甚至将钱拭眉看做知交,此刻他有了理智自然笑道:“怎么不可以?四哥,你先出去吧。”
胤禛自觉犯了错,乖乖出去了。
“十三殿下,对不起。”钱拭眉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头低低的垂着,几乎要藏进胸口里,“王爷……王爷是被我下了药……这个孩子不是他自愿的。”
“为什么?”
钱拭眉抬起头,直视着胤祥,她哭了,这是胤祥第二次见她哭而第一次是朱鸿玉死的时候——这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我没有办法了。你知道么?前几日皇上下了密旨要让仓津把玉林生的孩子过继给你,他幽静了仓津,这一切都在昭示着康熙对仓津已经动了杀心……他也曾经命我的阿玛入宫,那一次若不是阿玛命大险些就……我也是一样的。我不想死也不能死,而我只有怀上爱新觉罗家的骨肉才能活命,我知道!”
钱拭眉顿了顿,冷笑道:“他破例直接将我升为侧福晋,他的内心甚至期盼着这样可以让其他人嫉妒,可以杀了我。”
“不会的。”胤祥拍拍她的头,道:“阿玛曾经答应过鸿玉善待你,他是帝王,不会食言。”
“您错了,他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一个王者。他感到了自己迅速的衰老,他的恐惧让他不得不提早开始处理他曾经留下的棋子们,那些秘密的事情,他要一块儿带到地下。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所以……”
“所以我设计怀上王爷的孩子。”钱拭眉神色柔和一些,她笑道:“我还记得那天他从畅春园回来,不,是从您那里回来。他很高兴,大概是您的病好了。我特意找他,在酒里放了药,等他察觉已经来不及了。我很坏,是不是?我对不起你。”
“你既然明白……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因为我是女人。自从我为了家族化名钱拭眉接近朱鸿玉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再不是钮钴禄家的小格格。我任性不得,稍稍一步走错了,陪葬的会是整个家族。我这样的女人能活着已经是不易,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我这一生,爱的人已经死了,唯有希冀着将要出世的腹中的孩子可以陪伴我日后寂寞苦闷的岁月。”钱拭眉殷殷期盼的看着胤祥:“殿下,你会怪我么?”
“不。”
钱拭眉露出女孩般单纯的笑容,继而问:“那王爷呢?”
“不。”
“那以后我如果死了,你能不能帮我照看我的孩子。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平安就好。”
胤祥点头笑笑,钱拭眉高兴的站起来去开门。胤禛是及其守信的人,他果真去了别的地方让他们单独说话绝不偷听。
“拭眉。”胤祥喊住她,疑惑道:“方才在门口,你为什么要假装摔倒?”
“殿下,您就别问了。”深吸一口气,“曾经和您说过,我绝不害你,眼下也是一样的。”
钱拭眉出去了。
胤祥望着远处,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胤禛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床上望着寝宫窗外的胤祥,沐浴在夕阳中的面孔居然见了几分红润,眼中似乎也有了神采。
他回头看见胤禛,不远处齐腰的窗户敞开着。微风带着暖人的香气吹进来,二人就这样注视着,好似在看久违归家的爱人,脸上随即荡漾开令人感动的宽和而深沉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里搀着无数的辛酸悲苦,太多的对于自己的别人的无法掌控的命运的无奈。
胤祥在这一刻才脱胎换骨般的重新审视这个时代,他的妥协是建立在痛彻心扉的无能为力之上。
这种无力的妥协在看到微风浮动下的胤禛又添上了一丝隐隐的期待,这一刻的心情使得他有充沛的耐心和坚韧的心情渡过他不久即将来临的最为艰难的岁月。
第二十三章(1)
胤祥回到畅春园的时候,韵音还没有走。她见到胤祥回来,还未说话眼泪便再也忍不住簌簌的成串落下来。
房里的人走的干干净净,韵音问道:“听说你的膝盖……好些了么?”
胤祥是被高世宁抱到床上的,他的膝盖确实疼得有些厉害。见着韵音眼睛红肿似带着核桃的兔子,便笑道:“不碍事。”招招手,待韵音来到自己身前,才和蔼的问:“早上你同我说,我待你不如十四阿哥……”见韵音脸色一怔白得如纸,又立刻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不怪你。从前我就跟你说过,你若是想仳离,我可以帮你。跟着我,你的日子的确很难。”
“不。”韵音跪下来,头枕着胤祥的双腿,“您别赶我走。我再也不争了,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别赶我走,求您了,殿下!”
“为什么?我听说,你和十四阿哥小时候感情很好。”
“那也是过去。”韵音抬起泪眼,哭道:“我只想留在您的身边,求您了别赶我走。”
“何苦呢。”
“因为我喜欢您。”韵音惶然的,害怕的哭道:“殿下,韵音求您了。如果您不能给我宠爱,就请您让我带着十三福晋着尊贵的头衔致死吧,这是我唯一的仅有的念想了。”
胤祥看着韵音,他深刻的感受到厚重的悲哀,他苦笑着点头,在看到韵音满足的笑容时,他厌恶着自己。
“圣旨到——”
韵音还未来得及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宣旨的使者便破门而入了。奇怪的是,后面还跟着一众侍卫。
领头宣旨的是十四阿哥,他严正略带凶恶的脸下掩藏着难以克制住的得意。
“传皇上口谕:胤祥!”他模仿康熙的语气喝道:“陛下已经查明你与大阿哥胤褆以及罪人张明德当日一同谋害太子胤礽,当日念你年幼命你在藏拙斋悔过,哪知你不知悔改反而成了不勤学不忠孝之人。着即刻起革刑部吏部事物,不得离开十三皇子府邸半步,每隔三日需上折子禀告近况。”眉色一冷,“来人,伺候十三哥回去!”
“等等!”韵音拦在胤祥身前,逼视十四阿哥胤祯,冷道:“贝子爷,您这旨意宣得奇怪。太子如今复立都一年有余,那些成年旧案早就查得清清楚楚,您带这么些个人来随便一个口谕就要把十三殿下带走么?!”眼睛雷厉的一扫胤祯身后的人,不少是他的心腹,怪笑道:“难道真正……”
“福晋。”自门外缓缓走出一个老臣,他是太医王璟桥,他福福身子算是行礼,“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难道老臣的话福晋也要质疑么?”
韵音瞬间眼里涌上泪水,“这不是……不是和大阿哥一样么?可是,殿下是冤枉的,我们要面圣!”
“不。”王璟桥笑道:“大阿哥是圈禁,而殿下不过是禁足。何况每隔三日还要上平安折子,可见陛下心里还是顾念几分情谊的。”
“可是……”
“福晋不必害怕,陛下已经命老臣每个五日便去请平安脉。虽革了部里的事没有俸禄,福晋不必担心就是。”眼睛轻轻一瞟春风得意胤祯,笑道:“圣心难测。二位主子遵旨吧。”
而十四阿哥胤祯的好运似乎从这一夜开始便摩肩接踵而来。康熙对他的重用无法避免的让胤禩对他起了防备和戒心——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
胤禛越发的沉默无闻,胤祥被幽静于府中——胤礽的双手已经被他砍断。而自己在康熙若有似无的支持和纵容下逐渐笼络朝臣大获人心,此刻他“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并不亚于胤禩。
他何以畏惧?!
与十四阿哥相比的咸安宫,此刻却显得冷清无比,自从再一次与部下托合齐等人密谋策划逼宫之事败露后,康熙狠下心肠命新任步军统领隆科多几乎是血洗咸安宫之后,整个咸安宫就少了份往日的阴谋的味道却多了些肃杀之气。
入夜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太子胤礽正与最后一批心腹以及一部分官员密谋着什么。
胤礽逼视着这群心腹们:“老十四终于露出水面了,如今大哥和十三弟都被幽静。我不能再做第三个被幽静的皇子,我不能等着别人来杀我,来剐我……列位臣工。”
“太子殿下!”
“告诉我,本太子现在该怎么做?!”胤礽状似癫狂,他快要熬不住了。
“太子该拔剑而起!”他们中有一位最新才被胤礽重用的心腹。他年约四十五六长着蒙古汉子的样子,肌肉虬髯,一副从血雨腥风中走来的武将之相。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让众人凭白生出了热血沸腾的感觉。
胤礽指着一个心腹慷慨激昂道:“曼步泰,康熙五十一年四月你的父亲托合齐被康熙问斩,并下旨令其挫尸扬灰,不得收葬!若不是本太子秘密将你救下,你的下场和你的父兄是一样的!现在,本太子被你机会去血洗你的耻辱!”
曼步泰左手按在剑柄之上,右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单膝跪下行礼道:“万琉哈·曼步泰为太子殿下所用,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众人皆学着他的样子,起身道:“愿追随太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好!好!”胤礽眼里染上来令人有几分畏惧的狂热,他双手虚虚一拢,许诺道:“你们都是朝廷命官、皇家至亲,是我胤礽的心腹,是兄弟!此次跟我胤礽举事,事成之后,保你们官高禄厚,世代永享尊荣!”
胤礽骤然举起酒杯:“本太子等得太久了!与其这样等着,担心今天被这个人割一刀,明日被那个人割一刀,那时,我命休矣!与其这样担惊受怕不如大干一场!”
那蒙古汉子是个煽动气氛的好手,此刻高举酒杯,朗声道:“太子此刻不反,更待何时?!”
众人高喊:“更待何时?!”
胤礽环视众人一圈,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样子,“与其密谋杀害皇子,不如直接捏住问题的要害,源头!”骤然声音拔高了几分:“唯有舍得一身剐,把皇帝……”胤礽手掌比了一个横切的姿势,他说出了众人心中有口中无的话,他眼神阴狠,“你们舍得吗?”
众人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气势,齐声道:“舍得!”
“好!”胤礽率先将酒杯中的酒仰头喝尽,狠狠一摔。众人纷纷效仿,一时间激昂的气氛感染着所有人。
喝过酒,众人开始计划步骤。大家众说纷纭,一个想法还在争论,另一个又被提出来。胤礽此刻信心十足,他专心的听取众人的计划,
“太子。”蒙古汉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使得众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来看着他,“太子可以利用您和陛下的关系。”
“怎样?”众人问。
蒙古汉子搓搓手,好似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太子可以装病,引得陛下前来探望。然后……”众人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一股凉气在背上窜来窜去。
“好!”胤礽激动得脸颊都开始不自觉的泛白,好似从此刻起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濒临死亡的皇太子,他陷入自导自演的梦境中:“我近日总是梦见额娘,她的斥责使我感到愧对皇阿玛的教诲。本太子深感愧疚,心中惶然悔恨,最终病入膏肓,只求皇阿玛看在父子一场,看在已故额娘的面上,见儿子最后一面,听儿子临终的忏悔……”
众人即刻兴奋起来。
“对,太子是嫡子。自小养在身边,纵然有些不拘小节的错误,却并不足以动摇他在陛下心中的低位!”
“没错。但凡陛下有点恻隐之心,有点怜爱之心,他就会来。”
“甚至不会带护卫!”
胤礽笑道:“他自然不会带护卫兵器。难不成他想手刃他的亲生儿子不成?!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不忍心下手。”胤礽骤然望着天空的方向,心中默然叹道:“额娘,如果你对我有一丝眷顾,请保佑儿子吧。”
众人自信的,期待的笑容,在刀光和烛火的映衬中显得如同鬼魅一般可怖。
九月的夜晚已经开始露出凉意。
隆科多统领的步兵营和骑兵人人手握兵器集结在西华门内的武英门,夜色下闪闪的刀光衬着他们的如嗜血修罗一般的脸,令人胆颤。
康熙携大臣方苞,张廷玉等人在前往咸安宫的路上。
康熙骤然在西华门停下,众人都知康熙此刻的他内心的煎熬。他幽幽的叹息,“据咸安宫密报,太子已经等不及了……”他哽咽了,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半响才幽幽开口道:“是朕教子无方么?他真的等不及了要做出弑父夺位这样的事么?”康熙望着天,好似在问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张廷玉看了方苞一眼,并没有说话。
方苞开口道:“陛下切勿伤心。您请王琰苦心教导,又复立给他改过的机会,可谓是仁至义尽。到如今,父慈子不孝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乃太子天运已尽矣。”
康熙的眼中弥漫着浑浊的眼泪,他叹道:“朕已经命隆科多率部在武英门,现在,诸位就随朕去咸安宫看看太子如何病入膏肓,向朕忏悔!”
火把照着刀矛显得杀气腾腾,咸安宫中的胤礽并不知道他的阿玛带着兵将前来。此时他正满怀着从未有过的激情再一次确认部署,随后他躺在床上,白巾敷额,满脸病色。
晃动的帷幔后面,一个个死士手持刀刃,虎视眈眈的等着单枪匹马势单力孤的康熙前来。
此时的康熙已经到了咸安宫门口,先行部队早将门口准备通风报信的侍卫一刀一个快速解决了。
胤礽的眼皮在跳,他秉着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他不知道外头精心布置的一切早在不知不觉的黑暗中摧毁殆尽,一切如同这黑的深沉的夜晚,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进。
康熙终于来了,只带了十几名护卫从从容容的走了进来。看见床上的胤礽,满脸忧虑不忍之色,凑上前叹道:“胤礽,阿玛来看你了。”康熙挨近胤礽,他的眼睛看了看帷幔之后不时露出的脚,又低头看着满头大汗的胤礽,抬手替儿子擦擦,“看来你真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