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病了。”胤礽望着外头,他奇怪心腹怎么还不开始行动?“近日儿总是梦到额娘……”
“胤礽。”康熙叹息道:“朕这一生年轻的时候失去了你的额娘,那个时候你的额娘在三番作乱之时生下了你。你的出生给朕带来了希望,朕将你放在身边亲自养大,点滴教诲,你聪慧勤学……你还记得么,那个时候你象征着大清的未来!朕老了,不想再失去你。”
胤礽泪流满面。
康熙老泪纵横,他哽咽道:“当初你命张明德伏击朕。朕梦见了你的额娘……你知道么?当老三告诉朕你是被胤褆所诅咒时,朕心里居然感到的是庆幸。胤礽……你真的不愿再等了么?朕的想杀了阿玛么?”
“阿玛!”胤礽突然跳起来,他狂躁的走至大厅中,手指着咸安宫门外:“是他们逼我的!”
康熙站起来,痛心道:“好,你说,还有谁在逼你?!”
“胤禩!胤禛!胤祥!胤祯!佟国维!不不,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在逼我……包括阿玛你……你们都在逼我走投无路啊,阿玛!”
“是你自己不争气!”康熙原地走了两步,恨道:“帝位本就是在荆棘中,是你自己不争气!”
门外突然涌入了大批兵将。
“你这样,叫你的额娘如何放的下?”
“额娘……”胤礽愣愣的看着他们,他明白了自己已经功败垂成,半响终于跪在地上痛哭道:“是的!这个世上或许除了那去世的额娘,再没有对我好!也没有人肯对我好!”后面已经有士兵架住了胤礽,其他人则冲入帷幔后快速解决了剩余的反贼。
“此后,你就呆在咸安宫好好养病吧。”康熙叹道:“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想了。”
“不!不!”胤礽挣开了士兵,他抱住康熙的膝盖,样子如同疯魔一般十分癫狂,“您不能圈禁我!我是大清的太子,是储君!”
康熙怜悯的看着他,“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众人随着康熙伴随着胤礽的喊叫缓缓的走出咸安宫。
“张廷玉,拟旨。”
“喳。”
“太子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朕痛定思痛,今废太子之位。诸位国公皇子若有谋胤礽者,即国贼,法所不宥。”
众人全都跪下,康熙厉声道:“今夜之事不得泄露!违令者,满门抄斩。”
霎时间在场之人齐声应了又陡然间静悄悄的,正在此刻突听咸安宫内胤礽大喊一声:“阿玛!额娘!”
康熙听见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的转身,翻身上马孤独的融进夜色里。他从那一刻深切的感到了因为自己身份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孤独的背影瞬间衰老了更多,他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帝王生涯,在那一夜开始渐渐走向终结。
青色的马车,顺着隐秘的小路离开了京城想城郊的畅春园驶去。哒哒额马蹄,踏碎了这明媚春光间少有的平静。
“殿下,到了。”
自马车里,缓缓走出一个单薄而挺拔的身影。
喧嚣,繁华的喧嚣和久违的特有的香气浸泡着畅春园犹如另一个宫廷,好似随处可见的草木里几乎都揉进了那个人的身影——而正是这样的一切几乎成为了他宫廷生活的全部底蕴,并且固执的萦绕在他的生命中,在夜晚无助寂寞的时刻,就会散发出香气。
那么蛊惑,那么诱人的香气。
他获得密旨,立刻进畅春园。
“十三殿下。”李德全似乎等了很久,“殿下说如果您到了,就随奴才去见一个人。”
康熙传召却不是见他自己,“谁?”
“额驸仓津。”李德全顿了顿,惋惜道:“他病了。”
仓津住在畅春园风景最为清淡怡人的瑞景轩,他瘦得几乎脱形,但眉眼间依旧那么风轻云淡。
像是不论什么都不能激起他的波澜。
“你来了?”仓津坐在回廊下,看见胤祥缓步而来,行动比过去慢了不少,一旁的李德全忙命人拿来椅子软垫。仓津待他坐下后,道:“给我瞧瞧你的膝盖,太医院除了王璟桥剩下的全是一群庸医。”
胤祥顺从的掳起库管,调侃道:“不巧,我这腿就是王太医亲自看的。”仓津眉头一皱,右腿膝关节上的脓疮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嘴上却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养心甚于养病。不过是有些湿毒淤积,你放心调养便是。”
“你呢?最近好么?”
仓津眉头一扬,舒适的扬了扬下巴:“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唯有晨钟暮鼓和偶尔的山涧鸟鸣将它打断。”伸个懒腰,捻起一块不知何时宫人们端上来的茶点递给胤祥,胤祥摇头道:“近日脾胃虚寒,这些都不再沾染了。”
仓津将它搁回盘子里,他的双手枕在头的下方:“你整日在府里,不妨也如我一样只听山水的声音,这世界分繁杂绕,何必劳心力?”
胤祥苦笑道:“谈何容易?这段时间总是忧心忡忡也不能寐,好似有万千的事,又如同空空荡荡什么也记不起来似的。”
仓津凝眉不语,良久才叹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是皇子命中注定无法享受普通的天伦人趣,这是上天对你的考验也是萨满神给予你的恩赐。”
远处飞来几只鸟儿,仓津支起身子随意拿了一块糕饼掰碎撒出去,“这是我养的。它们便是我的心情,代替我巡游四方,看遍这皇家园林的美景。”
“仓津!”胤祥惊恐的看着那一群方才还生机勃勃此刻却全都倒在地上成了僵直尸体的鸟儿们。
仓津骤然拔高了声音,“是谁?!”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他胸口剧烈的喘息,最后疲倦的闭上眼,他似乎只有惋惜:“十三,你看连这里都成了最没有景致的地方了。”
“我求阿玛,放你回去。”
“你知道胤礽为什么被废么?”仓津轻轻的仿佛害怕惊醒了睡梦中婴孩,“因为我。是我安排了心腹撺掇胤礽武力夺权,然后又去告发的。你还记得当初的阿力么?他便是我在胤礽身边最后的棋子。”
“阿玛知道么?”胤祥有些心痛的望着他:“你何苦参与到这个里头?”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他并没有遵守诺言,复立了胤礽,忘记了为土谢图平反的承诺,甚至囚禁了我,禁足了你!”又满不在乎的笑道:“我本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见利忘义谋财害命是我的本性。”
胤祥无奈的看着他,良久说:“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吧。但是对于康熙,不管他怎样做都并不妨碍我尊敬他,他是我的阿玛。我甚至用一整月的时间写了一百个寿字准备作为万寿节的贺礼。”
仓津望着他,目光复杂而难以琢磨,他的心里忍不住默想:“十三,或许有一天你对康熙的信任和爱戴是你远离最歹毒的威胁和迫害的原因,也正是这份对康熙的顺从,对胤禛野心的牺牲成全了你。”
如此说来康熙禁足十三,不是没有道理的!
仓津想通了这一点,又看着原处成为替罪羔羊中毒而死的鸟儿,缓缓握紧自己的双手。
“十三,是我求陛下要见你的。可是你也看到了,这外面比里面还要不得安宁,刀光剑影,危机重重。这宫廷如同一座活坟墓,而你恰恰是这难得的一抹生气,真羡慕胤禛。”
胤祥哈哈笑道:“不,仓津相对于权力,操纵别人的爱情更具有内涵。”
“胤祥。”仓津笑了笑,随后握住他的手,眼里盛了水一般动人心魄,让人无法拒绝,“康熙身体每况愈下,太子幽居东宫,我知道他再无翻身之日,而我也累了。唯有一事放心不下,也是我今日见你的目的。”
“你放心,两个孩子都在我的府上住着,有我的必定不会亏了她们的。”
“不是,她们自有她们的福气。”微微一笑,恍若多年前那般灿烂无比:“让你的阿玛不要给我立碑,就让我葬在土谢图广袤的草地上。”
“你胡说什么呢?!你应该好好养病,等好以后才能带着你的女儿去看着江山的恢宏壮丽。”胤祥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可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可是有人不希望这样。”仓津叹道:“何况,我也再没有当年的兴致。”
阳光此刻照射在他的脸上,神情显得平静而淡然。
胤祥坐在一边看着他,他感觉到自己从未真切的明白过身边这个人最为真实的想法。
在胤祥的认知中,这个来自大漠和自己七分像的蒙古人可以算得上是大清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传奇。
伴随着最后一抹春色,额驸博尔济吉特氏仓津悄然离去。
他离世时是那样的沉默简单,犹如他不被注目的降临。他最后的希望不过是埋葬于土地之下,他似乎拒绝墓碑这样一切可以让别人记住他的东西。
这或许是他对于回顾自己一生的恐惧!
然而,胤祥清楚的明白,他不过是为了在死后能如愿做一个平凡而简单的草原人。
第二十三章(2)
秋老虎还在积极的发挥余热,好似比盛夏还要热那么几分猫狗都被晒得发瘟。几个太监拿个长竹竿子站在院子里粘为数不多的知了。
兵部尚书面色焦急,走路带风似的揣了份急件就要见驾。偏不巧,康熙久卧病榻,今儿好容易中午小憩,王太医特意吩咐了不得打扰,这兵部尚书此刻来得十分不凑巧。
门口的小太监十分尽责的拦住,恭敬道:“大人稍后,陛下正在小憩。”
“哦,这可是等不得的!兵部十万火急的折子,劳烦公公……”他素来知道这些太监的毛病,立刻在身上摸摸打赏之物。偏不巧,今儿走匆忙空无一物,只得干笑道:“劳驾公公通报一声。”
那小太监原本支着性子等着拿东西,谁想最后什么也没给。眼皮一翻,立刻推三阻四:“大人,奴才也是没法子的。您啊,还是在这儿先候着吧,这是规矩。”
“公公!”他已经出了冷汗。
“谁在吵吵?”虽是责问,可着声音冷淡的紧。那兵部尚书一听如看见救星一般,立刻上前迎了两步。
“雍亲王爷,您通融一下,让奴才进去吧。兵部急件!”
胤禛负手而立,淡扫一眼冷道:“鄂大人,皇阿玛案上放着的可全都是急件。”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康熙久病日渐衰老。对众皇子们的态度虽然不冷不热大有放任的意思,但对朝政的事情还是有所防备的。可眼前的胤禛却是皇上病了多久他就奉命伺候了多久——这可是其他皇子都没有的殊荣。
如今皇储之位空悬不下,二月的时候朱天保试探着启奏复立胤礽,谁知康熙发了好大的脾气病气又重了一层,刚好一些又命内务府连夜换了胤禩府里的亲卫——这乱糟糟的局势里,唯有这位雍亲王爷片叶不沾身,连着出面为康熙办了好些事情。
如今他想提前知道,也无可厚非。
心思转了七八回,这人精似的兵部尚书才恭敬的低声道:“回王爷话,陛下先前派去西藏的病中了策妄阿拉布坦之计,如今被困,就快要弹尽粮绝。”
胤禛心下一紧,忙道:“鄂大人快请进去吧。皇阿玛刚醒,眼下只怕正在喝药。陛下龙体欠安,您掂量着吐口。”
“王爷真是孝心可嘉。”行了礼,快步进去了。
待他走远了,胤禛上前就给方才那小太监一嘴巴子,小太监骤然被打,瞧见胤禛冷冰冰的一张脸,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处招惹了这个冷罗刹,只跪下战战兢兢求道:“王爷恕罪,奴才该死。”
“你知道你错哪儿了?”胤禛漫不经心的语气给这个小太监在闷热中带来一丝侵入心肺冷意。
“奴才……奴才……不该拦驾。”小太监捣蒜似的砰砰磕着头,“奴才今后再不敢。”
“不,该拦的还是要拦,不该拦的就不能犯糊涂。”
“喳。”小太监答应的很快,但又支支吾吾道:“求王爷明示,这该拦的有哪些……不该的……”
“这都要本王告诉你?”
“不,不用。”小太监心里愁闷的叹了一声。
“行了,既是吩咐了便不会短缺了你的好处。”随手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道:“拿去。”
这小太监何时见过这般大手笔的赏赐,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暗想今日真是交了好运。
胤禛进了屋,康熙已经做了起来。王璟桥,张廷玉和方苞是随身伺候的人,此刻站在一边,兵部尚书坐在下首。
“老四。”康熙见胤禛进来了,随口问:“怎么这会子才进来?”
胤禛坦然道:“方才守门的小太监不知轻重拦住了鄂大人,儿子训斥了几句。”
“哦。”康熙点头并没有深究,继而又问:“兵部的事儿知道了?”
胤禛不打算说谎,点头说:“知道了。”
康熙说:“你怎么看?”
胤禛一瞥众人,显然他们都发表过看法了。康熙虽然不说话,但脸色平静也看不出有没有动怒,自然也很难揣摩出他心里的意思。
他提前知道又拖延了一会才进来,就是料中康熙会考他,此刻他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七七八八,朗声道:“回陛下,儿臣以为这次失利有两个原因:其一,大清盛世太平了这么些年,八旗兵,绿旗兵都换了好几次,虽然操练不断可毕竟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真刀真枪的经验;其二,便是这统兵之人,如今这些虽然上过战场可却是当年那些小兵,他们并不懂兵法之理,打起战来冲锋陷阵可以讲到运筹帷幄难免捉襟见肘。”看了看康熙并无改变的脸色,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陛下,士兵可以训练可将领却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康熙似乎来了一点兴致,眼里隐约的带着一点了然的笑意。“嗯,照你这么说,这带兵之人派谁去合适呢?”
胤禛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说了那么多全是在为最后这一句铺垫,他猛的跪在地上,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恭敬道:“有一人熟读兵书,骁勇善战,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困于一方天地之中,儿臣每每想起心如刀绞……”
张廷玉不自觉的望了一眼王璟桥,方苞是后来才得以重用的臣子又长时间跟着康熙,很多事情尤其是皇子间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多。
康熙打断胤禛,笑道:“你是说让胤祥去?”
“陛下,儿臣相信……”
“行了行了。”康熙听到这个被自己禁足近七年的儿子骤然被提起并没发怒,反倒更和缓一些:“西藏过一阵子天寒地冻的,胤祥膝盖时好时坏行动多有不便,何谈骑马之说?前些日子还得了寒症,发了几天热。”又长叹息:“他的身体不再跟从前似的,哪能出征呢?”细听康熙的语气中居然有几分心疼的味道。
胤禛这些年来一直见不到胤祥,旁敲侧击的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偏巧常能见到胤祥的王璟桥是个嘴巴是极严之人,三锤打不出两个屁。胤祥病了这件事儿他倒今天才知道——大热天的得寒症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着实担心膝盖的鹤膝风复发,又对自己方才只想着救他出来不顾他身体游说康熙同意胤祥出征西藏的想法又悔又恨,跪下道:“是儿臣说错了。阿玛,儿臣虽然久不经沙场,但儿臣必定竭尽所能让阿玛高枕无忧,何况又有阿玛在京指挥,年羹尧等老将从旁辅助,必可清剿策妄阿拉布坦。只是这十三弟如今得了病,也不知……还请阿玛开恩让儿臣在去西藏之前能见一见。”见康熙脸色不变,却垂下眼皮,只好改口道:“就是恩准递个口信进去也是陛下您的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