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那年冬天,上海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苍凌霄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窗外的风“呼呼”作响。仅在一瞬间,窗上染上了一层银白。
心中还道,外面是真冷了,雾气凝结得这么快。
再睁开眼的时候,白雪反射着温和的冬日,照得心中也暖起来。
穿上外套,缓缓走下楼。第一脚踏入雪中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屋中关了许多天才出来。
雪在地上积得疏松,踩上去的时候微微陷下去。
和北方的雪不一样,捏不成雪球。掬起一抷雪,稍稍用力,就会沁岀水来再结成冰,全失了雪的洁白,倒有些污浊。
几棵松竹直挺挺地站在路边,银装素裹。枝桠上堆积的雪会以为轻微的震动落下大半,看着倒像是圣诞树。只是少了些饰物,
未免几分落寞。
他静静地走到边上的花坛上坐下,看着一切上不太厚地高出堆起的雪白。
邻里的一位妇人抱着小孩提着满篮的菜走回来。小孩哭闹着要玩雪不要回家。
妇人好耐心地安慰道:“宝宝乖,不哭,妈妈给你堆雪人。”
“霄儿,等到下雪的时候,我给你堆雪人!”
愠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却来自心底。
当初自已斦到他说这句活的时候,觉得似乎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句没有结局的诺言,可以束缚彼此很久。
可是你和我……
你是大骗子,我是胆小鬼。
小孩还是不愿跟着上楼,依依呀呀地说着:“雪……雪……哥哥……”胖嘟嘟的脸上挂了两行泪,鼻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哭
的通红。两只小手在空中挥着,丝毫不顾忌会打到什么。
苍凌霄站起来,说:“李阿姨,我来陪他玩吧,您去忙。迟点我再带他上去。”
“哎呀,那太麻烦你了!宝宝,快说谢谢哥哥!”
小孩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大大的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小手拍着要往他那挣。
“小凌霄,那我先上去了。”
苍凌霄点点头,把小孩安放在自己原来坐的地方,有在旁边掸开积雪坐下。
早上停了的雪又细细下了起来,没有落到肩上,便找不到痕迹。只是抬头能看到透过阳光,有些细碎白色的花朵飞舞。
苍凌霄帮小孩带上衣领后的帽子。小孩手上还抓着一团雪,大概是手已经冻僵,雪才没有马上融化。
小孩听话地回到他身边。
“宝宝叫什么名字?”
小孩没回答,“嗤嗤”地笑着,两只裹得像莲藕的手臂艰难地举起又放下。
“哥哥给你讲故事好吗?”
小孩扒开身后的雪。
“以前,有一个哥哥,他长得很漂亮很漂亮。还有个哥哥,他好喜欢这个哥哥,可是,他不敢说。”
小孩从扒开的雪中挖出一棵根上带着泥土的草,高高地举起。
“后来有一天,那个漂亮的哥哥对这个哥哥说,以后下雪了,会堆个雪人。其实这个哥哥心里倒是想着,太阳一出来,雪人就
化了。可他还是觉得很高兴。宝宝高兴吗?”
小孩把草埋到身边对起的一个小雪堆里。
“你看,下雪了!”苍凌霄抬起手,掌心一丝微凉。收回眼前,依旧什么都没有。
“可是这个哥哥不怪他,因为自己太懦弱太多顾虑。他想着,如果时间回到过去,他一定早早地告诉那个漂亮的哥哥,自己有
多喜欢他!”
小孩的小手摸上他的脸,手上的泥蹭到他脸上,他却没有感觉到。
“哥哥……不……哭……”
雪停了,中午的太阳光更强了些,苍凌霄只觉得眼周一片金光,明晃晃的耀眼。
李阿姨下楼来带走了小孩,还客气地问苍凌霄要不要也去他们家吃。
苍凌霄只是摇摇头,说:“我再看会儿雪。”
地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这个地方是以前尉迟颜等他的时候停车的地方,从他房间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就能看到的地方。
前几天这里也停了一辆银色的车,后来停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就像心里的一块地方一样,为那个人留下了。
想着想着,又觉得鼻尖有点酸。
他强迫自己去想,这雪什么时候会化。听说化雪的时候天还要更冷些。
想,岁寒三友竹松柏。松这里就有,柏之前去公园的时候有看到过。倒是竹,记得有座桥叫“紫竹桥”,周围却是连一根竹子
也没有。
想,今天早上马路上的清洁工人该很辛苦吧,那么冷的天要扫出路来供车子行驶。
想,爸爸今天开车一定要小心些。路上的车子又一定都是缓缓地驶着。
又想到,颜的车技很好,即使下大雪也难不到他吧。
怎么又想回来了呢!
天边的最后一抹红霞也终于遁去,他恍然惊觉地上的雪早已变得稀稀薄薄的一层,看不到水,空气中却充满了水汽。
竟然融雪的时候也不觉得冷。
身后的花坛里大概因为有泥土的关系,雪还是均匀地铺了一层。
他用手掌轻轻扫过,拢了些到掌心中握紧。
没一会儿,水酒顺着指缝滴下。
再摊开手掌,只余下一份苍凉。
——第二卷·手握苍凉·完——
第三卷:金色记忆
一
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有的人曾经铭记,却终归遗忘。有的人以为忘了,却还记得。
想自由时,为回忆束缚。咫尺天涯,却再次渴望远远相望。
人真是个神奇的动物。爱情,友情,亲情。什么都淡了去的时候,一遍遍翻开疼痛的回忆折磨自己的心神。
约莫不过寻找一个“它来过”的证据。
昨晚带回来装在瓶子里的雪以完全融化成水。苍凌霄没将它倒掉。因为这些水里装了些春天的气息,还有希望。
那场雪只似冬天的一位过客,匆匆而来,稍稍驻足,继而又离去。
客人温和地向他微笑。他也回以微笑,只是简简单单的动作,会做的有点累。
向窗外看了看,也许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阳光不太耀眼,洒下一片温和的光亮;空旷的小区中,静谧的像是刚刚苏醒;眼前的树卸去了一身银装,在寒冬中刚劲地站立
着。
只是树的阴影下那个白色的一团又是什么?
出神地盯着想了一会,待到发现那一团不明显地小了,心中一个念头让他心狠狠地紧了一下。
他飞奔下楼,跑得快喘不过气。却在楼梯口到花坛的那一段路上慢下来。
白色上有许多黑色的污渍,因为时间和太阳的原因几乎看不出原型。
他看见了,那是一个已经不成形的雪人。
细细打量着湿漉漉的脸,如果可以,他真想给这个雪人冠上个“面瘫”的名字。
脸上身上还在不停地往下瘫。他蹲下身,手指划过渐渐透明的肢体,想要再勾勒出雪人的形状。
冰冷的雪水打湿手掌。缩回手想把脸上不知何时又滴落的泪连同思念一起遮住。
脸碰到寒冷,全身一个激灵。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往小区门口跑去。
他甚至没空去怀疑自己心里的念头从何而来。尽管种种事实告诉他那不可能,他却还是抱着亿分之一的希望和剩下全部的从高
处落回深渊的准备跑去。
张大爷悠闲地躺在靠椅上,两只脚交叠架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听广播。
听到“嗒嗒”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哟,小凌霄啊!这么急上哪去啊?”
“张大爷,”苍凌霄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昨天晚上,有什么特殊的人来吗?”
“昨天?没有啊!”张大爷想了想回答。
苍凌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自己想多了啊。
正待离去,张大爷突然又把脑门一拍:“哎呀,昨天大半夜的,大门都已经关上了,有一辆车要开进来。我一看副驾驶坐的是
那谁,想不起来反正挺眼熟的,就给他们开门了,今天大清早走的。”
“你看我这记性。”张大爷自我调侃地摇摇头。
“那个……小区的监控录像……那个,”再看苍凌霄,两颊憋得通红,抓耳挠腮急得想说又说不出来。
张大爷却似乎没察觉出他的紧张,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四肢,说:“你看看我,那么好的记录工具放在那不用。诶,小凌霄,你
是要找什么人吗?”
理了理情绪,苍凌霄才能把话说完整:“张大爷,不好意思,能让我看一下昨天晚上我家那幢楼前的监控录像吗?”
“没问题没问题!”张大爷利落地拨弄起台前仪器。别看他年过半百,操作这些设备却是手到擒来。说他退休前还是这方面的
技师,没几个人不信吧。
可在张大爷熟练的这敲敲那按按下,苍凌霄还是着急地出了一手汗。
小小的黑白显示器上显示出略微陈旧的小区楼。始终有一条白线横穿布满雪花的屏幕,上下移动着像是在一遍遍擦着无声的画
面。
图像没有擦去,而是更深的映入他的眼睛。他看到了一辆白色的私人面包车停在楼道口,和从车上推下来的坐在轮椅上的人。
他不知道这么久过去,脑海中的那个影像竟然没有一点模糊。当那个彩色的轮廓和这个黑白的画面在不知名的空间重叠,他狠
狠抓住桌面,像是不仅指甲,连肉体也要深深陷进去,才能让自己能够冷静。
完美的侧面,从鼻尖开始,每一笔线条染上颜色。他看到屏幕中的那个人脸颊凹陷了,头发长长了,眼睛更漂亮,却也更疲倦
了些。伸出的手指,关节突兀地耸着,埋进雪中,还是能感觉得到那份力不从心。
莫祁适时的一个电话将他从无声的世界拉回来。
“不是所有飞机上的人都死了。”莫祁的声音平静的像是为了接受一场暴风雨。
屏幕上的人张口说话了,可是没有声音。
“我知道了。”
“市中心医院住院大楼19层,VIP病房。”
一只手扶上那人的肩。若不是如此,苍凌霄害怕自己会想砸开屏幕去把跪在雪地里的那人拉起来。
“谢谢。”
怎么……会这样……
他从没见过的无助和孱弱充斥了周围的空气,麻痹了他的神经。脑中怎么也抹不去那一幕幕深深敲击他心里最软一处的画面,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住院大楼的大厅里。
人来人往,清一色的白和条件反射般让人产生恐惧的消毒水味。
无法想象,尉迟颜,骄傲如他,竟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最漂亮的眼睛,露出的却是空洞的神色。亦或是包含了太多情感,太深,看不透。
坐在轮椅上的他,艰难地伸手想够地上不多的雪。韩越不知何时蹲到他旁边,帮他捧起一堆雪,他却粗暴地挥开。几番僵持,
竟生生从轮椅上跌落进雪地。
韩越想拉他,他固执地不让,只是极尽可以伸到的范围将雪拢到身边。
雪沾了泥土沾了尘,他视而不见,用仅有的一些挤捏出一大一小的两个雪球,将小的叠在大的上面。
韩越俯下身说了句话,尉迟颜笑了。眼睛与嘴角的弧度与脑海中的并无二致。不是他标志的职业笑容,而是私下讲到最开心的
事情的时候他露出的笑容。可是,眼角却滑出了泪水。
二
苍凌霄快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泪。
明明在那人的脸上滑落,怎么自己脸上也觉得湿漉漉。
电梯的门在十九层打开,他心中突然产生一股恐惧。
不是不盼着再见到那个人。半年的时间在指缝间溜走,也确实是过去了。他害怕得知那个人的现状,更害怕时间会改变什么。
看到的和看不到的。
他看到尉迟颜便瘦了,憔悴了许多。半年未见,像是过了十年,或者更久。容貌未曾改变,却已失了曾经少年的风发意气,显
得内敛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这层变化不只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电梯的门关上,回到一楼。另一批乘客诧异地看着到了一楼还不走出的那个人,挤满电梯内狭小的空间。
再次在十九楼打开门的时候,苍凌霄才走出去。
询问了护士VIP病房的位置,他道谢一句。
说是住院大楼,其实并不大,每层也就30个病房。VIP病房在楼的最东边一间,到顶后专门有一条走廊通进去。
短短几分钟的路,苍凌霄却走的格外费力。先是犹豫地走走停停,想想加快了脚步,没走几步又慢下来磨蹭着。
越靠近,越觉得连空气中都有那个人的味道,越不敢再迈步。
没有拐进VIP病房专门的走廊,脚步已经再难抬起。因为他听到走廊里有两人对话。一人是韩越,一人大概就是医生了吧。
“不是嘱咐过千遍万遍了吗?现在休养期,不能乱跑。你们到好,还选个大雪天出去。”陌生的声音严厉地指责着。
“对不起医生,昨天他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我……”
“别跟我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坏的也不是我的腿。病人不配合,家属也不配合,神仙也治不好。”
在看录像的时候就发现尉迟颜的腿不好,开始坐着轮椅,后来坐到了地上没有韩越来扶也就一直没动过。
刚经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紧张的心一下子完全被不安替代。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人气冲冲地走出来,看到苍凌霄靠着墙站在拐角处,略微惊讶了一下,想是没见过他。便也没在意,径自离
开了。
听到韩越叹了口气,想躲开,他已经一脸惊讶地站在面前了。手中夹着支刚点燃的烟。
他很快收起脸上的惊讶,将烟戳灭,对他说:“我们谈一谈。”
苍凌霄紧张地点点头,随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那次事故,是我们给压下来了,误导媒体那样报道。否则公司损失不可估量。”
苍凌霄其实已经猜到,只是现在还处在刚经历大起大落的状态下,意识没有平静,没有回答他什么。
韩越以为他是责怪自己,再次深深叹口气:“要怪就怪吧,别怪颜。他昨天看到下雪了,就一直说着要去堆雪人。出事的时候
他骨头伤了,在海水里又泡了好久才被救走。”韩越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医生一直没让他动,还特别嘱咐不
能受冻。拗不过他,晚上竟就在雪地里坐了那么久。”
过了一会没听到韩越的声音,吸一口气想说不怪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啜泣了许久。手心手背都抹了个湿,泪却越流越凶。“
对不起。”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勉强清了清梗塞的嗓子,说。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劝他说你又不在,雪人堆了也没用。不过那时已经快堆好了,只是想让他早点回来。他却想
把我推开,不过是没什么力气了。他说这是和你的约定,不是做给你看的……我也就是看他那样心软才答应晚上医生回去了带
他去的。估计这一折腾,这腿上是要落下病根了。”
烟抽的很快,夹在指间已燃到尽头,却依旧顽强地冒着烟。
苍凌霄整理好情绪,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尉迟颜的病房虽说是VIP,却终逃不去医院的一些死气一些压抑。窗帘是淡淡的蓝色,拉着,也没遮住早上的多少阳光。
床对面的桌子上摆了一束百合,干净的白与淡雅的绿给房间添了些许生气。水蓝的瓶子给人一种指间的触碰也能激起涟漪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