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山一边拦住秦无殇,一边把秘师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给秦无殇听。
“可是……有我在,问情看到我,不是会更容易回来吗?不带人多,只有我自己,不行吗?”
万金山面露难色,回头向秘师请示,秘师却似乎仍是不肯的样子。秦无殇只好叫人拿了多一倍的银子,堆在秘师面前。秘师看了看银子,似乎终于同意了。
秦无殇满了意,抬脚便走,谁知身后却响起阿保的声音:
“大人!”
“何事?”秦无殇心系问情,颇不耐烦。
“请让奴才随同!大人身份尊贵,不能孤身深入!若是出了事,至少奴才誓死保大人出来!”
秦无殇这才意识到自身的安危。确实,虽然是自己万里赶来,对方不可能事先对自己埋伏,可若真是万一遇到对自己有歹心之人,不带个护卫总归不好。而若带个护卫,还有谁比一直跟着自己的阿保可靠呢?
秦无殇于是便借万金山再向秘师恳请了半天,终于放了两个人一起进去。
“多谢!”
秘师在前,先去布置。万金山引着路,秦无殇跟在后,阿保在最后,手里握着小刀,预备着不虞之变。
阴暗的甬道潮湿而蜒长,秦无殇一心念着莫问情,全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引到了一处开阔的八边形洞窟。
偌大的洞窟呈规则的八边形,显然是人为挖出来的。八边上各有一支火把,八个角上各簇拥着八个着道袍的年轻道士,也呈八边形站立。六十四个道士的簇拥中,八边形的正中央乃有一只石铸的高台,秘师早已站在台上,睥睨着台下刚进来的秦无殇。
“秘师,人带到了。”
万金山一拱手。
“人?什么人?问情呢?问情在哪里?”
秦无殇没听懂他的话。
“陛下还是先关心自己的性命吧。”
万金山说着一回身,长剑随即出鞘,如水蛇般咬将过来。
“阿保!”
秦无殇叫了声阿保,情急之下向后一退,却忽觉腰间一凉,赶紧侧身,只见一道银光自侧腰划过,染了一抹艳红,扩散在空气里的甜腥。
“你?!”
秦无殇抄剑便撩,万金山从背后顺势扣住秦无殇的腰身,猝不及防的冷剑随即向咽喉间横了过去。
“别动!”
秦无殇的剑尖滞在空气里,正贴着阿保的肚子,寸寸凝寒。
秦无殇怒目横飞,阿保笑得谦恭,竟行了个礼,慢悠悠地从秦无殇的剑下横步移开。
“陛下好身手,只可惜慢了一步。”
是慢了一步。
秦无殇明白,若不是刚才阿保的背后出刀,自己怎么会这么笨拙地被人抓住?
“你竟然……背叛朕……”
秦无殇的眼神交杂着震惊和暴怒,恨不能立刻撕碎阿保的身体。
“如果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主子,这就不叫背叛。只是陛下太笨,没看出来。”
阿保说着,向那秘师拱手鞠躬。秦无殇侧目一挑,只见那“秘师”已经卸去一身的伪装,露出个熟悉的脸来。
这张脸,到底在哪里见过?
“陛下贵人多忘事,自然不会记得我这个小人。”高踞的人傲然一笑,带了一丝洒脱,两目寒澈如星,却随即被一股仇恨的墨色渲染了。
“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陛下的脸,忘不掉那一日陛下在我面前亲手杀了六王子,忘不掉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却没法救他……”
秦无殇想起来了。三年前,豫南王秦无忧阴谋夺位,被自己刺穿在柱下,当时这人,就站在秦无忧身边!
“原来你是给无忧报仇的人……”
“我已经忍了三年了!这三年来,六王子的魂魄夜夜在我枕边哭诉。我要为他报仇!我恨!恨我当时为什么没能杀了你!可是六王子遗命,叫我忍辱负重,不得出手……”
男人的目光里已经斑驳含泪。秦无殇明白了,这也是一个用情深、被情伤的人。
而自己的弟弟,怕也对这人……
所以才会最后求他,不得出手。
等等。问情呢?问情在哪里?!难道他要?!
卅六回:问痴情情绝余恨
“你尽管恨朕,天下恨朕的人还少么?朕全认了便是!但问情是无辜的!当年他就被你们险些害死,你若还有点良心,就不要伤害他!要杀要剐,朕随你们处置!”
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雪白的身影,这让秦无殇焦急起来。
“问情?哈哈哈哈,好一个痴情的皇帝!难道你还信他是你的问情?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怀疑过,是谁把你一路骗到我手心里来?”
高台上的人笑得残忍。他不会让秦无殇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死了,他要看到他被背叛的痛苦,看到他的绝望,眼泪,和死不瞑目。
对,他要让他最爱的人亲手杀了他,这样才解他心头之恨!
“来人,把玉公子请来。”
一个道徒点了点头,回身向洞窟深处走去。不一会儿,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乱一稳。
“秦无殇,看在六王子的面上,我今天让你死得明白!”
昏暗的火光下,一条俊朗的身影一闪而入。只见他一身青色长袍,腰身束得整齐刚健,头绾一支金胚缀玛瑙的点翠簪子,面色温润如玉,眉目英气如霜。
玉……儿?
这个英俊疏朗的书生身上,哪还有半点往日娇柔百媚的影子?然而那张惊艳天下的脸,又怎会有别人?
玉里娇先向高台上的人行了礼,然后是万金山和阿保,次第点头礼过。
“无殇,许久不见,你可还认得我?”
秦无殇错愕的脸,半晌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了句:
“问情,你为什么要害朕?”
玉里娇哈哈一笑,倒露出了半点往日巧笑的影子。
“时至今日,你竟然还念着你的问情,也真不愧是个痴情种子。只可惜,你痴情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念的那人。”
玉里娇美目一盼,望了望秦无殇身后漆黑的甬道。
“不过也幸好你这么念着他,不然你也就不会跟进来;你若不进来,也就不会被杀;你不被杀,我也就没法得着我的自由。这么说起来,我倒是该谢谢你的问情呢,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玉里娇最后几个字咬得狠,吐得清,字字砸在秦无殇的心上,疼得流血。
──玉儿,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玉里娇说完这句便转身要走,却见高台上的人突然扬手止住他,反是亲自从高台上下来,抽了自己腰间鞘里的剑,递给他。
“杀了他。”
言简意赅。玉里娇低头看了看递过来的剑,却没有接。
“这不合我们的协议。事先说好,我只负责把人骗过来,没说要我杀他。”
“现在情况有变。你若是不肯,我就再把你送回去,交给那些人处置。”
玉里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身上禁不住一凛,唇齿间也猛吸了一口冷气。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剑,转身望向秦无殇。
和秦无殇比起来,似乎还是自家的身家性命重要。
玉里娇提起剑。秦无殇一双眸子望着他,困惑纠结,五味杂陈。
“不行。”
玉里娇突然放下剑,转过身。
秦无殇心里意外,看着玉里娇的背影舒了口气。
“怎么?你舍不得了?”
万金山的话透着猥琐的意味。
玉里娇不理会他,目光直直地看到主谋的眼睛里。
“我知道,你们要我杀他,好让我担这弑君的罪名,我可不肯。我不管你们之后要拥立谁,总归他现在是皇帝,我要他免了我的罪,我才动手。”
这话……简直无耻到极点了!连周围的道士们也忍不住鄙夷地看着玉里娇:你背叛他、杀了他还不够,还要他免你死罪?
“哈哈,玉公子多虑了,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怎么会让你危险?不过既然玉公子有这意思,我们也可以满足。”
主谋乐不得让秦无殇多受点侮辱,于是笑着叫人拿了笔墨过来,叫秦无殇写赦令。
秦无殇看了看端在自己面前的笔墨纸砚,又抬头望了望主谋,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你?!”
“朕便是死,也是九五之尊,岂容你们这般折辱?朕明白了,问情早就不在了,是朕空怀着痴情这些年,还被你们嘲笑利用。罢了,朕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有一点不甘心:玉里娇,朕待你不薄,你不该如此绝情!”
玉里娇凤目一转,凌厉地盯着秦无殇愤怒的脸,两步款款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
“啪!”
所有人都震惊了。虽然他们敢于弑君,却断没有人敢对皇帝做出掌掴之事!
秦无殇的脸火辣辣地疼,他扬起被打歪向一边的脸,愤怒地抬起头瞪着玉里娇冷漠的玉脸。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薄情?你对我有情吗?你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你的问情!你对我都没有情,凭什么要我对你有情?”
“你还好意思说待我不薄?我在你身下忍辱承欢了这么久,你难道真以为我是喜欢的?你有想过我也是个男人吗?你有把我当成个男人来对待吗?”
“你说你对莫问情痴情一片,可你还不是抱了我?在我怀里夜夜享受着我的温柔?我今天明白地告诉你好了,就算我是莫问情,我也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爱你!莫问情是个聪明人,跟了值得跟的人投胎去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对他来说,哪怕是地狱的烈火,也比你的床是个好归宿!”
“好一个自以为是的九五之尊啊!‘空怀痴情’?哈哈哈哈……”
玉里娇的情绪爆发了,疯狂了,所有人都被这个男娼积压已久的愤怒震惊了。秦无殇更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玉儿……我没想到……”
没想到你心里压着这么多恨。
没想到我自以为是的疼爱,怜爱,珍爱,却让你这么恨。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不是莫问情?还是没想到我本来就是要杀你的?哈哈哈哈,秦无殇,好个自以为是的皇帝!”
玉里娇突然抄起利剑,对着秦无殇的肩膀就是一捅。
“唔!”
秦无殇肩上吃痛,剑眉猛地皱成一团。
“跪下。”
玉里娇目里含恨,手有杀气。
皇帝的膝盖除了天地,只跪爹娘。
──但是,这是朕欠你的。此跪之后,便是朕与你恩断义绝!
秦无殇捂住肩膀,颤颤跪下。身后的万金山也随着他蹲下,手里的剑依旧不离咽喉。
“写。”
玉里娇抽出剑,一股血剑喷射而出,小道士把刀笔放在地上,淋漓的血染了宣纸一片红梅。
秦无殇染血的手拿起毛笔,沾了沾墨,写了一句:
朕,秦无殇,负情于玉里娇,负心于莫问情……
“你写什么?!”
“噗!”
玉里娇又一剑砍在他胳膊上,秦无殇疼得毛笔“啪”地掉落。这下连阿保也不忍心了,赶忙走到玉里娇身边,按住他的手。
“玉公子!不要把人弄死了!”
“要他死的,不是你们么?”
玉里娇凌目一挑,连阿保也惊了一吓。
他忽然想起那晴日下的马车,背后的冷风呼啸而起。
主谋本来还怕玉里娇心怀二心,一见他如此,索性浅浅地笑着旁观,全没注意时间正一点一点地推延着。
“可是……敕令还没写完,若是死了,不就得不偿失了?”
阿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为秦无殇说起话来。毕竟主仆日久,还是看不得那个睥睨天下的皇帝,突然变成被侮辱折磨的阶下囚吧。
死就死了,何必如此折磨他?
“不想受苦,就好好写敕令。”
玉里娇无情地拎起被秦无殇的血洗得滚烫的长剑,秦无殇踉跄在宣纸上,血晕染了墨色,不得不换一张纸重写。
折磨进行了一个时辰。主谋也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催促道:“不要再拖时间了,免得节外生枝!”
玉里娇扭过头,冷冷地瞪着主谋。主谋心里一凛,刚想张嘴说什么,却听甬道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金属的磕碰声,让他本能地产生了警惕。
“怎么回事?!”
说话间,被甲执兵的兵士们已经如洪水涌入石窟,六十几个手执薄剑的道士哪里是上百训练精良的侍卫的对手?叛变迅速被镇压下,主谋本想趁乱弑君,结果被侍卫长一剑割喉,当场毙命。万金山、阿保和玉里娇也纷纷被众人擒住,压在地上。
“陛下!”
禄儿一见秦无殇一身血,赶紧过来扶住他。
“陛下!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侍卫长抹了剑上的血,赶紧过来领罪。
“无妨……”
秦无殇晃了晃,站起身来,低头瞥了一眼被人按在地上的玉里娇,毫无留恋地转身。
“把犯人押在大狱里,待回京送大理寺严审。”
“是!”
卅七回:错姻缘缘断魂飞
阴冷潮湿的大牢里,火把的余热,度不到颤抖的身躯。
本该被皇帝暖在怀里的白色里衣,如今却无人怜悯地摊在又脏又湿的地板上。玉里娇端正地背向牢门跪坐着,头发随意地散在后背和两肩,一身简素,不事雕琢,却另有一种冷幽孤寂的清辉。
而在这落魄的清辉中,却极不和谐地闪着一道金色的光──一支金簪。
那是一支金胚缀玛瑙的点翠簪子,小心翼翼地捧在冰冷纤细的两手之间。
──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吧?
在玉里娇的积极招供和配合下,“七星”全部抓获,六王子余孽除少数仍在逃亡,其他一概落网。也正因此,玉里娇并没受什么严刑逼供。
──不该说的,应该也没有说漏吧?
玉里娇盈盈的目垂落下来。忽然,他背后一直,然后极自然地转身,不动声色地将金簪袖在背后。
监牢前,不知何时起竟站着一个人。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来看我。”
玉里娇自嘲地轻笑一声,接着向禄儿行了一个叩首的礼。
禄儿静立不动,也不接玉里娇的话。
“为什么不告诉陛下?”
禄儿单刀直入。然而玉里娇却不为所动,只是慢慢地起,微微地笑,轻轻地说:
“告诉陛下什么?”
“告诉他你都记得!”
禄儿心里的着急和愤怒压抑不住。
“我家爷的事,你明明都记起来了,不是吗?为什么要说你都不记得了?”
玉里娇难得的面无表情,也没有接话。
“还有,你对他……对陛下的心意,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不相信你已经变心了!我承认,我一开始怀疑过你,也讨厌过你,可是……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你还没有告诉……”
“告诉他又怎样?”
玉里娇挑起眸子,淡漠地看着禄儿。
“告诉他我记得莫问情的记忆,告诉他我爱他,然后呢?让他再一次面对莫问情和我的抉择?”
禄儿哑然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理智得近乎绝情的人。
“如果三年前莫问情没有落水自弃,云碧清死后,他们之间就没有阻碍了,这个世上也不会有玉里娇。可是莫问情终究是放不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