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里娇若有心事地低头沉吟了一阵,却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抬起头继续道:
“所以,我是为了莫问情而生。从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没有未来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莫问情放不下无殇,无殇也不可能放弃莫问情;他也不该放弃。这个身子,我早就该还了,只是我自己贪念,总想着或许还可以多陪他一天,却到最后,终是连累他身陷危险……”
玉里娇一边说,禄儿一边就想起了那晚的高楼。那是第一次,他把玉里娇和莫问情的影像重合了。
──你家爷一直都在这身体里,可是他不愿意醒过来,所以我替他醒过来……
“所以,这本来就是他和他的故事。只有我消失了,他们两个人的故事才能继续讲下去。”
“可是,那也不必让他恨你到这个地步啊……”禄儿皱着眉咬了咬唇,激动得眼底有点湿热。
玉里娇坚硬的表情停了一瞬,随后却慢慢化成了一个温柔得让人心碎的笑。
“没办法,谁让我曾经痴心妄想过要取代莫问情呢?无殇那么念旧情,如果不让他足够恨我,他怎么能对我下得去手?怎么能忍心把莫问情换回来?而退一百步说,就算他一时糊涂,愿意为了我放弃莫问情,可他又怎么能原谅背叛了至爱之人的自己?怎么能不怨我恨我一辈子?这样的结果,就算得到,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幸福?”
玉里娇的声音清朗得如同星光,禄儿却更忍不住泪了:“唉,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么清楚有什么用?为什么就不能任性一点?”
玉里娇听了自嘲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即却无奈地哀叹了一声:
“我又何尝不想陪他一辈子?只是我看得太明白。这场错缘,本就因我而起,也只有我能结束。他们已经等彼此等得够久的了;我演了这么久的戏,也累了。我不想再争了。就这么散了吧。散了也好,等再遇因缘,重新成人,或许可以前尘尽忘,重新开始……”
玉里娇一边喃喃地陷入自语,一边低头垂目,轻轻地摩挲起指间的金簪。
说什么前尘尽忘,你明明就不想忘记他!
禄儿一见金簪,双目刺痛,蓦地眼泪就哗啦啦落了下来,只得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玉里娇,从头到尾,只有你看得最明白。可为什么看得最明白的人,偏偏最得不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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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秦无殇躺在寝宫的卧榻上,太医正给他换药。
据太医说,所幸使剑之人不懂剑术,所以皇帝所受之伤都避过了要害,甚至连筋骨都不曾伤到,只是皮开肉破而已。
太医换好药告退。秦无殇刚要躺下去休息,却见门口闪进来一个人,跪在地上行礼。
秦无殇一看是禄儿,心里不禁意外:“何事?”
“奴才擅自闯入寝宫,请陛下赎罪!”
禄儿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恕你无罪,免礼平身,有事直说。”
秦无殇转回头来,靠着靠枕闭目调息。
“多谢陛下。”
禄儿挺起身来,看了看秦无殇的伤,皱着眉下了下决心。
“陛下,不知玉公子和我家爷的事,您可知道……”
“如果是借尸还魂的事儿,玉里娇已经在上书里都写得一清二楚了。你放心,玉里娇的罪朕不会连累到你家爷头上,朕已经派人去找道师了,等一切准备好,朕就命人打散他的魂,把问情唤回来。”
“多……多谢陛下。”
禄儿赶紧叩首谢恩。秦无殇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然而禄儿却没有离开,仍是跪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
秦无殇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
“是。启禀陛下……奴才……是来为玉公子说情的。”
“为他说情?”秦无殇猛地睁开眼,也不顾一身的伤,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是个绝情的人,你为什么要为他说情?你不要忘了,可是他夺了你家爷的身体,害你家爷的灵魂三年不得出来,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岂有此理!”
果然秦无殇完全中玉里娇的圈套,丝毫没有怀疑。
“陛下。”禄儿从地上直起腰来,定定地看着秦无殇暴怒的双眼。
“禄儿从小跟在爷身边,最知道我家爷的性子。小的时候他受了伤,从来都要叮嘱我不可老夫人知道,生怕老夫人知道了心疼。后来长大了,私塾里的公子们欺负他生的柔弱好看,他也从来都不叫我告诉老爷,即使好几次被人抢了钱袋甚至差点占了便宜。三年前那次,也是一样。爷瞒着陛下跟云家少主走,也是想委屈自己成全陛下……”
“不用说了!”秦无殇知道禄儿要说什么,一拍卧榻止了他的口。
“问情和他不一样!问情那是忍辱负重,他却是满口谎言!从开始到最后,他一直都在骗朕!问情最恨人欺骗,朕也是!朕不想再听他说话,也不想听别人为他说话!你若再提他的名字,休怪朕连你一起降罪!”
禄儿看得出来,玉里娇那日在洞窟里实在伤得皇帝太深,恐怕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因为哪怕想一点点,伤口都会疼得让人窒息。
禄儿只好叹了口气,伏在地上请罪,然后行了个礼,弓着身子退到门口,转身离开。
“这世上,有两种谎言。”
禄儿突然转过身来,仿佛不怕冒犯天颜一般凛然道。
“一种是为己害人,一种是为人害己。我一直以为,会说第二种谎言的只有我家爷,只可惜他已经为陛下死了。”
秦无殇直直地瞪着禄儿,似乎在等他的下言。
“不知陛下此生,还能有幸遇见几个。”
禄儿只说了这一句。然后低头行礼,出了寝宫,一直走到宫门外,这才停下脚步,靠着宫墙望着天。
──爷,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可我想如果你在,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吧?
卅八回:真假话临终赠言
禄儿走后,秦无殇一个人坐在榻上,心里乱得难受,身上的伤更疼得彻骨。
“所幸使剑之人不懂剑术,也是陛下洪福齐天,这伤虽然深,却是一点不曾伤到筋骨。”
──难道真的是凑巧,所以避过了所有的要害?可若不是……
“莫问情是个聪明人,跟了值得跟的人投胎去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对他来说,哪怕是地狱的烈火,也比你的床是个好归宿!”
“过去,都不记得了么?”
“嗯。只记得一个名字,叫无殇。”
──如果他真的不记得,为什么会提到云碧清的事?如果他记得,又为什么偏偏要瞒着自己?
“跪下。”
“玉公子!不要把人弄死了!”
“要他死的,不是你们么?”
“我知道,你们要我杀他,好让我担这弑君的罪名,我可不肯。我不管你们之后要拥立谁,总归他现在是皇帝,我要他免了我的罪,我才动手。”
“不要再拖时间了,免得节外生枝!”
──拖时间?难道他伤自己,辱自己,是为了拖时间?可是他为何要拖时间?难道他竟算得到会有人前来救驾?
“陛下!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鲜红的长缨和!亮的金盔在火把下亮得耀眼。
秦无殇忽然意识到,那盔甲上的……好像是豫章郡的标志。
──为什么豫章郡的侍卫长会知道自己在这里?还带了那么多的兵马?
要调动这么多的人马,要么有确切的信息,要么有自己的兵符……
兵符!
兵符,兵符,兵符……
圆月。帐篷。冷床……
不可能!怎么可能?难道一切都是他?!
──“这三年的我,你也不要忘了。”
苍白的唇,带着笑,微微地颤抖。
……苍白的唇?
刀伤!
劫匪。飞来的大刀。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子……
“快走!”
“啊!!!”
秦无殇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用力地抵在墙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竟是自己错了?可他明明就……
玉里娇!你到底在想什么?!
******
七天过去了。
秦无殇果然到最后也没有来。
也没有圣旨,也没有审讯。有的只是一面冷壁,还有一支簪子。
“这样最好。如果他来了,我怕我自己,会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
禄儿再一次站在了玉里娇的牢前。玉里娇的面容比七天前更加憔悴了,发丝干枯而散乱,面色枯黄,眸子也失去了神采。
“是明天吗?”
玉里娇抬起眼睛看了看禄儿,视线却只抬到他的脚下。
“是今天。”禄儿沈声答道,“今夜子时作法,道坛已经搭好了,道士也请好了。”
“是吗?”
玉里娇的眸子里更黯淡了。可是他手指里捏着的金簪,却丝毫没有放松。
“多谢你为我说情。”
禄儿不知道玉里娇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时至今日,这已经不重要了。
“对不起,没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不必如此。”
“可至少,”禄儿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近了一步。
“至少留封信给陛下吧,告诉陛下你没有那么恨他。陛下现在也很难受。你以为你这么走了,他就会幸福了吗?”
玉里娇也沉默了。
不知道是他真的没想到,还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寒冷让他心软了。玉里娇竟微微地点了点头,禄儿赶忙命狱卒打开狱门,并拿了纸笔过来。玉里娇虚弱地走到桌边,坐下,提笔。
──无殇。
见信如唔。虽然已经不可能见到了。
我走了,陛下要好好待他。
虽然我没能守住他的贞洁,可那些痛苦的回忆,他都不知道。陛下请不要嫌弃他。不干净的东西我都带走了,他还是干净的。
千万不要嫌弃他,不要责怪他。一定要幸福。
陛下可以恨我,嫌弃我。
忘了我。
我没有恨过陛下。
从来没有。
──我一直是爱你的。
晶莹的泪花绽开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迹雪笺如翩跹的蝴蝶飞起,带着那个人最后的热度,与难舍的痴恋……
又有谁会知道呢?
“你……”
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男人,手里夺过新成的字,眸子里是新成的痛。
“陛……陛下!”
禄儿和狱卒马上跪倒在地。玉里娇愣了一瞬,随即也软软地俯身趴下去。
“陛下。”
“……”
秦无殇一把丢下玉里娇的信,一低头拎住他的衣领,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朕最后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这就是你要留给朕的话?!”
玉里娇被吓住了,惊愕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罪人有罪……”
“你当然有罪!欺君之罪,朕杀你一百次也不解恨!”
玉里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请罪。
“罪人万死!罪人万死!”
“你想死?你以为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吗?”
“啊!罪人糊涂,罪人不敢连累莫公子……”
“朕没说问情!”
秦无殇恨得再一次抓住了玉里娇,不过这次是他蹲下来,两手死死地掰着无力的肩膀,逼着那人面对自己。
“朕问的是你!”
“是……”
“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朕自己受苦?朕在你们眼里就那么靠不住吗?难道你们觉得朕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一点苦都受不住?朕早说了你是朕的,为什么你还要自己一个人做决定?为什么不跟朕商量一下?”
“可是……”
“可是什么?朕只问你一句:如果朕不愿意让你消失,你肯不肯为了朕留下来?”
“我……”
玉里娇的眸子里已经迸出泪来,却还是死咬着唇,不愿松口。
“……陛下只是一时冲动,将来定会后悔的。”
“朕后不后悔是朕的事。朕只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我……”
玉里娇已经宛然哭成了泪人儿,虽然想说一个“肯”字,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拼命地点头。
秦无殇盛气凌人的脸这才缓和下来,一把把人搂在怀里,温柔而强硬地说:“既然肯了,就别再说什么消失的话,要陪朕到死啊。”
“陛……陛下万岁万万岁!陛下洪福齐天,寿与天齐!”
可怜一旁的禄儿和狱卒本来看得高兴,结果一听一个“死”字,顿时吓得“噗通”一声扑倒在地,连连叩头,高颂万寿。玉里娇顿时被他们这一番惊慌弄得破涕为笑,秦无殇也忍不住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只是玉里娇那带笑的眸子里,淌着的热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卅九回:秋江曲轮回往事
“无殇,你真的不后悔么?”
湖心烟波,秋叶簌簌。秦无殇一身素衣坐在一张瑶琴前,轻拢慢捻,一曲《秋江月影》娓娓而出,似乎隔了悠久的时光,带着亘古的思念与哀愁。
“这里是朕第一次对问情坦诚心迹的地方。当时也是秋天,他便是为朕拂了这支曲子。”
“那一定很美吧?”
玉里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
那表情,真的很像莫问情。
“朕还记得,那时候,红彤彤的枫叶落了他一身,他靠着朕的肩膀,睡得像个孩子。那天的落叶真多,像下雨似的,一直落,一直落,好像要把朕和问情埋在里面一样。朕有的时候想,如果时间真的停在那里多好?就算他不再醒来,秋天不再过去,我们却也再不会分开,再不会经历痛苦……”
“确实。”
玉里娇低下头,心里明白,秦无殇对莫问情的爱是无法忘怀的。就算自己为秦无殇死,也无法取代。
──因为他对他的爱并不源于歉疚。他们的爱绽放在那一瞬间。死,不过是为了守护那个瞬间。
“所以,朕想告诉你,如果没有这一年来的变故,朕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弃他。可是天道弄人,他放不下过去,最终抛弃了自己也抛弃了朕。朕明白他的苦。所以朕不逼他,也不逼你。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由朕来担。或即或离,或怨或恨,多情薄情,都在朕一人。”
秦无殇按弦罢曲,起身,负手,望向亭外。
玉里娇久久地伫望着秦无殇的背影,恍然觉得那个背影更加成熟了,只是成熟得太单薄,太悲哀。
他本来,不该这么悲哀。
马车辘辘,一路回到皇宫。
深宫内院,亭台楼阁,已是黯黯风冷,宫里的枫叶却似乎比那山上湖边落得更疯狂也更匆忙。玉里娇信步走到枫树下,抬头望向高远灰暗的天空,低头只见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局,孤寂地摊在冰冷的石桌上,无人对弈。
秦无殇从他身后走过来搂住他的腰,一见棋局,便温柔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