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他这样,每每的便取笑了他,说他既然连那种事都做下了,怎么如今却又怕成这样?
他气苦,就冷冷的说,你又懂什么?
那人也不和他多费唇舌,只微微的笑着,眉眼里却另有一种思量,看得他焦躁不已。他如今只怕谭渊不受胁迫,就要和这人动手,于是便在言语之间小心了许多,想要打探这人究竟意欲何为。他不过一两句话,那人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只轻描淡写的说道,“天大地大,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席法外之地罢了。”
他听了这话,心里暗暗的吃了一惊,想着这人难道要与天庭作对不成?
那人就说,你看那宝镜里,是谁来了?
他如今一颗心都系在了谭渊身上,听了这话,就朝宝镜里看去,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那宝镜里映出的,除了在那石洞里闭目养神的谭渊,却还有一个秦少。
秦少去了洞云山里见那谭渊,口里说是有事相求,入了洞里,却只瞧见一个谭渊,心里不免起疑。他算着是该那陈惟春服药的日子,怕那陈惟春受不了药性,所以特意过来瞧瞧。
谭渊见那秦少四下里打量着,脸色就一变,说,“你看什么?”
秦少吃了那一吓,就讪讪的说,“不,不,我没看什么,只是想谭兄这福地洞天,实在好居所。”
谭渊并不和他对付,神情也冷冷的。
秦少清了清嗓子,瞧了他一眼,小心的问道,“谭兄,你今后有何打算?你杀生越多,魔障便越重,只怕收手便越难。”
谭渊静了静,就说,“我自有分寸。”
秦少犹豫了片刻,就又说道,“你那一日走了,也不曾问过陈兄的生死……”
这话还未说完,谭渊竟勃然色变,就说,“你找死么?”
秦少吓得后退了两步,脸上显出些为难的神色来,就说,“我只想和你说,那人不见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是……”
谭渊一抬眼,就有些不耐烦了起来,说,“有事就说,没话就滚。”
秦少就讪讪的说道,“谭兄,我好歹也算帮过你一次,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
谭渊冷冷的瞥了秦少一眼,“长话短说。”
秦少叹了口气,谭渊不耐烦再等,这便要走人,秦少慌忙的拦住了,说,“唉唉,谭兄,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天劫这就要到了。”
谭渊眯起眼,有些疑惑的问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秦少就说,“你帮我算一算,去哪里避得?”
谭渊打量了他一眼,就慢慢的问道,“只这一件事?”
秦少有些啼笑皆非,“只这一件事,我还能求你什么?”
谭渊面色丝毫不改,只说,“不行。”
秦少哪里相信,就说,“你养了陈惟春那许多年,我就不信你没指给他怎么避天劫?”
谭渊眼底一暗,就怒喝道,“不要再提他!”
他心头却是一颤,如今他是知道了,这人给了他三百年的修为,他就算遇了天劫,也该他不死。
那秦少却又不顾死活的问道,“你既然这样恨他,那一日在庙里,怎么不干脆杀了他?”
这话出口,秦少却突然又后悔不迭,想要把那话收回,可惜也已经晚了。
谭渊一抬眼,那双寒玉一般的眼望住了秦少,只看得秦少心里一阵儿阵儿的发冷。
他们两个静静的望了一阵儿,秦少先心虚了起来,就嘿嘿一笑,转开了话头,又说,“这洞云山里,倘若连你也掐算不出来,那只怕再没别人了。”
谭渊只说,“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也不会告诉你。”
秦少大奇,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他怎么避过了天劫的?”
谭渊就说,“不知道。”
秦少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你……谭兄,你是说你那时,根本不管他的死活么?”
谭渊静了好一阵儿,才瞥了秦少一眼,淡淡的说,“我那时就该杀了他,是不是?”
秦少只觉得浑身发冷,咳了两声,就说,“谭兄何必总说杀不杀的……你实在不肯帮我掐算,我就再想法子好了。”
谭渊就目不转睛的盯着秦少看,看得那人心里发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就说,“好罢,其实我的天劫还早,我只是想问你……”
谭渊并不做声,只是看着他。
秦少就低声的问道,“修仙苦么?”
谭渊一扬眉,眼底有寒光闪过。
秦少就摆了摆手,匆忙的说道,“我只是问问罢了,只是随口问问。”
谭渊静了一会儿,就说,“很无趣。”
秦少差点儿笑了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小心翼翼的打趣道,“那谭兄你还修了那么些年。”
这一回谭渊静了许久,静得秦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那话是在心里问的,忘记了说出口。
谭渊慢慢的仰起了脸,那双眼不知道究竟看向了哪里,良久,才轻声的说道,“以前不觉得。后来想想,其实很无趣。”
秦少便笑了起来,半安慰半玩笑的说道,“那如今这样,于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谭渊有重重的寒意显露了出来,秦少心里暗暗的吃惊,就摆了摆手,说,“我只是随口一说,谭兄何必当真。”
谭渊的脸上显出了些倦意,对他说,“你走罢。等到八月霜,九月雪,便是动身时,你只管一路朝东,遇到旱湖便停。那里就是了。”
秦少起初还不大明白,愣愣的瞅着谭渊。
谭渊就说,“走罢。”
他一想,是了,这人是在和他说避天劫的事了。可他心里又想,旱湖?怎么是旱湖?那湖若是都旱了,还能见着活人么?没活人,哪个助他避天劫?况且八月怎么会下寒霜,九月又怎么会飞雪?
秦少心里是千万个不明白,可见这人这个样子,也知道从这人嘴里是什么都问不出了,于是这就告辞了,说道,“那谭兄你……多珍重。”
谭渊微微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了。
秦少在洞外歇了歇脚,心说着我当初若不是为了配成那一副药,又怎么会来这洞云山近旁,若不是为了贪图便宜,好死不死的偏偏去了那曹侍郎家里偷药,又怎么会撞上这许多的事,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田地?
那心意散如今还在他体内,方瑛似乎彻头彻尾的把这事忘记了似的,只想着要如何回去方府。他心里是明白这药的厉害,倘若再不取出,只怕真要化在他血肉里,那他岂不是永远无法逃脱了?
他一想这事,只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可怜,就叹了一口气,想着要怎么想个法子要那方瑛放过了他才好。
秦少走后,谭渊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洞中,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洞里也不见了那只金翅鸟,越发显得寂寞了。
这副光景映在了那宝镜里,把那陈惟春看得怔住了,只觉得一阵儿心酸,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宝镜里的那人,想去抚着那人的眉毛,亲吻那人的眼睛。
那人看了,就笑出了声,说,“要我说,这人只怕是在想你呢,你信是不信?”
他的手僵在了那里,胸口一阵闷痛,又气这人口气轻佻,就恨恨的说道,“你又知道了?”
那男子就闲闲的说道,“这么想,你心里就不会好受些么?”
他的脸一白,就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就叹了口气,说,“你恨我。”
他就冷笑了一声,满是鄙夷的说道,“你是要他为你卖命,教我怎么不恨你?”
那人略略吃惊,就说,“我也不会要他的命,你怎么就恨成这样了呢?再说了,这世上有什么好处是能平白的就拿去的?你倒是说说看。倘若你能替他还也就算了,可惜你也没什么用处,你说是不是?”
他被这话噎住了,一个字也答不出。
那人又和颜悦色的安抚他道,“别怕,我不过要借他的力,成我的事罢了。”
说完,就把他往旁边一推,笑着说道,“这不是就来了么。”
他心里一惊,抬头一看,那走了过来的,不正是谭渊么?
可再看了那宝镜,却还有一个谭渊,这可把他看得糊涂了。
那人就慢慢的饮着,喝完了杯中的酒,这才和和气气的说道,“等了你许久。”
谭渊就冷冷的说,“久等。”
那人只笑不语,把他紧紧的按在那里,一双眼睛望住了那谭渊。
谭渊逼了两步,走了进来,并不看他,只说,“不管死活,他的命都是我的。”
那人把手往下按了按,便又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心性高,脾气大,我捉了这赤毛狐狸,替他续了命,不过是想你再帮我做些事。”
谭渊并不开口,却又朝前逼了两步。
那人就笑,按着他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然后又轻描淡写的说,“至于这件事怎么个做法,什么时候才做,我如今却还不知道,我只要你应了我,自然放他回去和你快活。”
谭渊眼底有屈辱,有激愤,还有痛惜,但那些情绪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的便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一脸的冷漠无情。
谭渊停在了那里,不再朝前逼近了,只是简短的答道,“好。”
他被那人按在那里,挣扎不开,便用爪子扣住那宝镜,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谭渊这就要继续朝前走,那人却打着手势,笑着说道,“等等。”
谭渊静在了那里,脸上无悲无喜,无怒无恨,仿佛空白。
谭渊只说,“我言而有信,自然不会骗你。”
那人瞥了他两眼,眼底流露出了些好奇的神色,然后才说,“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拿了三百年的修为救他,又堕入了魔道,你如今悔是不悔?”
他只觉得一颗心被人狠狠捏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谭渊只是看着那人,那双寒玉般的眼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他。
谭渊静了许久,然后才说,“这不是一回事。”
那人“哦”了一声,就问说,“有什么不一样?”
那人的声音里满是玩味,目光里满是探询。
谭渊脸色一沈,就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那人就笑,说,“我只是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就给了他三百年的修为?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你这一舍得,苦的却是自己,不是么?”
谭渊脸上显出了恼怒和厌烦的神色,就冷淡的说道,“我不是舍得,只是不想那时升仙。”
他怔住了。
那人也是一副不信的样子。
谭渊脸上显出了怒意来,那人微微一笑,便把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捏得他几乎上不来气。
谭渊头一低,便忍耐着又说道,“我娘生前想我修仙,这些年来,我便一心修仙,不做他想。那一日,我不过在想,早一日登仙,晚一日登仙,也没什么不同,我又何必要急在一时。正巧那时在坟地里遇见了他,救他也不过是一时顺手罢了。”
谭渊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所说的不过是极其细小的事情一般。
那人微微的眯起了双眼,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这才松开了他,说,“你们回去罢。”
谭渊却并不伸手,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要走了,他怔在了那里。
那人就笑,大声说道,“他若不肯跟着你,我就再关着他好不好。”
他打了激灵,慌忙的窜了下去,紧紧的跟在了谭渊的身旁。
谭渊猛的转过了身,冷冷的盯着那人就说,“你肯拿自己的至宝续给他,我自然要领你的情。只是想你身为龙族显贵,竟然连一个信得过的心腹也没有,还要我一个成魔的妖怪替你卖命,就觉得你实在可怜,还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那人脸色一白,眼底顿时露出杀气,就猛的站了起来,说,“谭渊!”
谭渊就淡淡的说,“你好自为之罢。”
那人眯着眼看着他们,良久却笑了出来,低声说,“好啊,说得好。倘若我不可怜,又怎么会助你杀了我嫡亲的哥哥?”
谭渊看着那人,静静的说道,“那就这样罢,我的命,给你了。在那之前,别来烦我。”
说完,就径自走了,一路也不曾回头。
他紧紧的跟在谭渊的身后,生怕慢了一步,可又不知道这人心里究竟是怎样想,肯不肯让他跟着,愿不愿再见他。他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露水打湿了,让他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背影,他闭了闭眼,只觉得胸口痛极,连呼吸都不敢了。
那时长夜已过去了大半,天色有些发白,月亮变得那么小,跟指甲盖似的。
夜色中有什么在慢慢的沈淀,沈淀,不停的沈淀,然后落满了大地。
他实在是太累了,可谭渊一路都不曾回头。他只顾着看那人,却不留神被绊住了,陷在那满是露水的草丛里。他那时仍旧是狐身,伏在那里,只觉得精疲力竭,累得几乎起不来,又被密密匝匝的野草遮住了视线,瞧不见了那人,又绝望又害怕。倘若谭渊恨他怨他,要打他骂他,他也是甘愿的,可谭渊这样不理不睬,他却怕了,怕极了。
他想,我这样对不你住,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可千万别这样,就好像眼里没我似的。求求你,回头望我一眼,哪怕只一眼也好。
谭渊却突然停在了那里,仍旧背对着他,声音里有些怒意,又有些不耐,低低的说道,“还不快些跟来。”
他又惊又喜,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又苦涩又甜蜜的东西填满了似的,让他落下了泪来。他咬了咬牙,这便站了起来,紧紧的跟了上去。
谭渊静静的在他前面走着,并不回头看他。
可仍旧带着凉意的晨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有了继续奔跑的力气。
他看着谭渊的背影,听着风拂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谭渊轻轻的呼吸声,谭渊没再说过半句话了。可他紧紧的跟着谭渊的脚步朝前走着,知道他不能,也不会再走错路了。
夜寒露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就要回那石洞里去。
那是回家的路。
——正文完——
番外一:食药记
(1)
自从那一日他跟谭渊回来了这洞云山里,就不曾进洞。
不是他不敢,是谭渊不许。
那时他只顾着紧跟谭渊,就要朝洞里走去,哪里想到那人都不曾回头,却知道他要跟了进去,就带着怒意对他说道,“你还敢进来?”
他听了这话,实在是吓了一跳,就缩了回去,也不敢再朝前多走一步了。
他知道这人只怕是仍旧气他怪他,所以这样待他,他心里虽然是明白的,却又越发的难过了起来,就忍不住去看谭渊,想这人终究是肯带自己回来,便还是生出了些期望来。
谭渊见他这样,就冷笑一声,说,“你看我做什么,还在算计着要怎么害我么?”
他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又惊又怕,就拼命的摇头。
谭渊脸色就是一变,说,“怎么?很委屈么?你没害过我么,难道还是我冤枉了你不成?”
他被谭渊这样呵斥,眼泪险些就落了下去,可终究还是自己做下了那些错事,把这人害到了如此的地步。谭渊如今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毕竟也不敢开口辩解,知道如今这人虽然带了他回来,心里却还是恨他气他,不肯给他好脸色的,这会儿又正在气头上,他若是贸然开口,就是多说多错,不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