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表里不一,表里不一。庄景玉很佩服黎唯哲连“表”都不一致,却竟然也有办法,令二者在这么多年来合作良好,相依为命。
是的,他相信黎唯哲——庄景玉相信黎唯哲,只有,那一颗心。
否则他想,黎唯哲绝不可能活得如此自然直接,随心所欲;天真的霸道,单纯的孩子气。
许久过后,庄景玉耸耸鼻尖闷闷开了口:“好……好吧……我、我就是有些……不太敢相信,你居然会是个……喜欢文艺的人?”抿抿嘴,眉目间仍似有几分,踌躇好奇的神情,“我、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那种,无比热衷于科学技术,只喜欢用高科技产品,与时俱进,紧跟潮流……呃,这样说是不是太政治口语化了?好、好像也不大对的样子呢……唔……那到底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哎,就、就是,我一直觉得黎唯哲你应该是,对自然科学而不是人文艺术,比较感兴趣的那一类人的……”
庄景玉问得恳切真诚,眼睛眨巴眨巴,里边闪亮着,如同小孩子那样新鲜旺盛的求知欲光芒。结果哪料到,庄景玉这么一个鞭辟入里的深邃问题,这么一副真心诚意的礼貌态度,甚至这么一张呆呆萌萌的可爱模样,但最后换来的,却竟是黎唯哲一记,大大不屑的鄙视白眼。
而庄景玉很快便读懂了,黎唯哲这记白眼所包含的意思是:
【……你个猪!你简直太不了解我了!】
呃……凶、凶什么凶啊……以前我哪有机会,更重要的是哪有胆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哪有心情……去了解你嘛……
庄景玉默默在心里这样腹着诽吐着槽,然而于行动上,却是很实在地,往沙发深处蜷了蜷,缩了缩。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下一秒,黎唯哲便开始了他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无差别毒舌攻击。
“拜托,我只用高科技产品就能代表我喜欢它们啦?就能代表我热衷科学,追求技术,整天潜心钻研,搞研究做实验啦?……想什么呢这是!你脑子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用高科技产品只不过是因为它们是我的生活必需品罢了,就像人要吃饭喝水睡觉呼吸晒太阳一样,在我眼中它们跟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无非最初级最低端的自然生理需求罢了……笨蛋。”
“而至于把它们研究设计,应用开发出来……呵,那是应该由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去做的事情……嗯,明白?”
“……点头点头……我看你明白个头!”
“我的意思是,你们还只停留在最初级最低端的生存层次里,跟原始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只满足这种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不懂艺术,毫无美感,脑子里除了低级欲望就空空如也,无聊透顶,枯燥乏味,单调至极!”
“哎,可惜啊,可怜啊。像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去欣赏美鉴赏美,只有像我这样免于受困这种低端诉求的人才能有这样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才能培养出这样无与伦比的艺术才能,并且才能天生就被赋予,这样敏锐感性的审美直觉。”
“无论潮流,时尚,还是经典,艺术,乃至文化,文明……都是靠了我们,才能得以完成,传播,然后继承,流传的。嗯,明白?”
庄景玉:“……”
听到这里,他整个人简直都已经彻底愣怔傻掉在当场了。浑浑噩噩间庄景玉完全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就只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而已——如此普通微小的事情,黎唯哲怎么就能从中扯谈出,这么一大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深刻大道理来呢?……并且它们听起来,还颇有那么几分头头是道,高深莫测的内涵意蕴。
尤其黎唯哲还一气呵成,语似连珠,字字珠玑,气贯长虹。于是庄景玉原本想用以反驳的那一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却在对方的侵略如火迅疾如风之下,根本,就没有施展说出的余地和可能。
……好吧他败了。
最后,黎唯哲一手按住庄景玉的肩,一手扯着庄景玉的脸,眉目渐渐缓和下来,神情似笑非笑,揶揄满眼: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在下层,我们在上层;你们是低级,我们是高级;你们生产物质实体,而我们创造精神财富。”
“你们,是为我们服务的。”
“如果还要再简而言之一次,那么就是——”
“你庄景玉,是为我黎唯哲,服务的。”
庄景玉:“……”
——至此他算是彻底拜倒在黎唯哲的强盗逻辑之下了。
不过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庄景玉闷闷好奇地想。明明黎唯哲自己也是名理科生呀,怎么现在倒跟个学文科的骂人能手似地,张口闭口都是什么,“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骂人骂到自己头上去啦?
然而后来,当铺天盖地的强烈睡意汹涌袭上庄景玉的脑海,音响里,又再次永不厌倦地流淌出《one man’s dream》舒缓悠扬,高雅空灵的唯美钢琴声时,于半梦半醒,朦胧迷离之间,庄景玉的脑子也好像霎时变得透明清晰了起来,一如他那一双,清澈柔软,水波浅淡的,眼眸一般。
庄景玉恍惚想到——或者不如说他是做了一个梦,在意识将醒未醒的边缘,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尽管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然而仔细想起来,却竟是毫不违和的惊人念头:黎唯哲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名利皆有,地位超然,才貌兼备,迷人性感。既有王子一样的优雅气质,也有状若恶魔的狂野气息——哪个时候会是哪一种,全凭他自己开心乐意。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凭借其而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地,勾倒迷晕一大片,名媛淑女。而他所过的日常生活也正如他自己刚刚所讲的那样,最新最快的高科技产品自然有像他们这样的理工科生——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底层技术人员——替他们更新换代,乖乖完成,定时奉上;而他每天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去参加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名流宴会,高雅的音乐会,精致的下午茶聚会,抽象的艺术作品展……然后,或者同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贵族子弟们虚情假意谈笑风生,或者,同确实怀有真才实学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彼此欣赏高谈论阔,或者,如果真有闲情逸致,厌倦了只做评论与鉴赏的日子,那么也可以选择适时风雅一把,自己去创作点儿什么出来——总之,那种忙碌操劳兢兢业业的辛苦生活,离黎唯哲很远很远,在他的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慵懒气息,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这种奢侈享受的贵族生活而存在。
哪怕一点点的艰辛疲惫,一旦出现在他的身上,都仿佛是一种侮辱,和污染。
这样一来,迷迷糊糊中庄景玉忽然觉得,尽管黎唯哲的理科也好得要命(好吧他承认其实这家伙就是脑筋好智商高,没办法),但不论成绩单论特质而言,黎唯哲倒的确更是像一名,彻头彻尾的,典型文科生。毕竟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庄景玉观察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文科生们,相比他们这群苦逼悲摧的理科生来说,过得简直不要潇洒风流太多了哦……
于是就在陷入昏昏沉睡以前的最后一秒钟,庄景玉脑子里骤然闪现出了一幅,所有文科生全都心安理得地叉坐在理科生的肩膀上,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诡异画面来……
第四十章(中)
准确时间,庄景玉是在凌晨三点二十七分睡着的。黎唯哲没有打扰他,反而替他放平了身体摆好了姿势盖好了被子。然后坐在沙发边上细细久久地看着他,眉目温柔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下起雨来,滴进庄景玉,微微合拢的睫毛眼缝里。
不过没等黎唯哲来得及对庄景玉上下其手做点儿什么,三点半,手机便忽然嘟嘟嘟地震动了起来。
黎唯哲拿出手机没有看屏幕,似乎心中有数打者何人。他将手机掂在掌心起伏把玩了一阵,眉目间的温柔渐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像不耐,又似无奈。
“……喂。”
震了整整六下以后,黎唯哲毕竟还是接通了电话。
“啊,让人等这么久而且还这么冷淡,就一声喂……怎么,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叫吗?”
来电的人,原来是黎唯哲的母亲,黎晏心。
黎唯哲一手轻抚上庄景玉的脸,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口中,也轻轻“嗯”了一声。
两边顿时都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安静里。
“……小哲,”最后是黎晏心率先打破,“那孩子……现在还在你这里?”
黎唯哲再次“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不过你暂时可以放心,我还没有对他做什么。”
闻言,那一头黎晏心低低笑了:“还没有对他做什么,暂时可以放心……呵呵,小哲,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对他做什么,不是因为我的阻止,而是因为……”
“对,就是因为你想的那样,”黎唯哲一口打断黎晏心语速缓慢,听起来充满了调侃和揶揄,甚至是心机与阴谋的,这一番着实令人不爽的话,“……因为我舍不得。”
黎唯哲这样说。
他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庄景玉天真无邪一如孩童的安静睡颜,修长的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缓慢流连过庄景玉的下颚,唇瓣,鼻骨,眉眼。那动作轻柔呵护得,仿佛是在对待这世界上最珍贵,最稀有,最价值连城,也最独一无二的,绝世宝物。
然后他嘴角微绽懒懒笑了。声音低沉沙哑,似有似无,仿若一句,悔恨交织的轻叹。
“现在还太早了。而我舍不得,再伤害他。”
另一头的黎晏心听完以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多少分秒白白流去,最后,她也终于只得轻轻叹息着,郑重反问回去了一句:“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吗?不想再……试试看了吗?”
黎唯哲心平气和地笑着回答说:“我无所谓试与不试,但你,可以选择等等看。”
一句隐晦含蓄,却又霸道直接的拒绝。
黎晏心应该是被黎唯哲的话给狠狠哽住了一下,电话那头很明显地顿了几顿。然而两人不愧是母子,黎晏心竟并没有生气,反倒很快也同黎唯哲一样,呵呵笑出了声来。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会喜欢上林烟那孩子的,”她笑着,点点滴滴回忆往昔,娓娓道来,“那时候我还很苦恼很犯愁呢,觉得像林烟那样极端激烈,狠戾决绝的感性孩子,我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是威胁还是恳求,无论是服软还是来硬,应该都很难,说得动他。于是我想,大概只有小哲你本人主动先抛弃他——只有这一种可能,才能真正逼得他,含恨离开你去。”
“呵呵,可是那时候的我啊,竟然以为这种可能,应该是不大可能,会发生的。”
“概率几乎接近于零。”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林烟那孩子,这么有信心吗?”
黎晏心含笑反问黎唯哲。
黎唯哲随意把玩着庄景玉的一小撮头发,唇角往上轻蔑地撇了撇,回答得很快,也很漫不经心:“还能有什么为什么,毕竟林烟的确够特别,所以你不就是以为他,能够让我一直维持兴趣,产生征服欲,最后,迷住我的么,”停顿片刻,黎唯哲的口气忽然变调,一如遭遇暴雪冰霜,沉沉降温变凉,“……就像当初,我那个从没见上过一面的,所谓的父亲,迷住了母亲你,一样。”
此话一出,尽管见不到面,但是黎唯哲猜也能猜得出来,另一头黎晏心的表情,一定是霎时铁青骤然大变。要么怒极要么僵硬——总之,一定离她平日在公众场合与各路媒体面前所曝光的,优雅知性的精英女性形象,相差甚远。
扭曲嘈杂的电波发出一阵强过一阵嘶嘶不断的难听噪鸣。而就是这样一条遥远漫长却又无处不在的可怕线路,冷酷机械而又万分忠诚地,将身处在大洋彼岸万里之遥的黎晏心,那一声声尽管极力压抑,但毕竟难以掩饰的惊悚抽气声,一字不漏地,传递进了黎唯哲的耳朵里。
不知怎么他忽然就觉得很烦,也很累。其实他根本不想同她挑起争端的。而如果有商量谈判或和平解决的余地,他也根本无意于为了庄景玉的事情,而同黎晏心闹出矛盾,甚至于撕破脸皮的。
因为他们毕竟是母子。虽然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之于一般意义上的母子关系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
但是他们毕竟是母子。是——母子。
此刻两人之间的沉默犹如一场烟雾重重的拔河拉锯战,虽然,谁都没有在最先说一声开始。正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以为你还有重新选择掉头的机会,但一转眼你便会发现,其实你早已经行至中途,甚至是,走向了结束。
很多东西是不能够后退的,因为身后已然无可退了。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只是错一点点,那么日后的万千岁月,无论多恨都悔,人们也只能,将错就错。
比如已经说出口的话,比如已经伤害过的人,再比如黎唯哲,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
像是忽然放下了绳索,黎唯哲再也没有耐心去继续这一战,看似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十多年光阴的漫长拔河,对着手机另一头生养自己的那个女人,一字一句,低声道:“我猜我那个素未谋面可怜早逝的父亲,大概正是和林烟一样,喜欢热闹繁华,热爱喧嚣浮夸,为人放浪不羁疯狂激烈,而做事,也总是随心所欲不顾一切。呵呵,典型的艺术家,嗯……大概是位画家,我猜,对吗?并且还是电影里常常青睐的那一种类型——虽然模样英俊满腹才华,但可惜家境清贫怀才不遇,对吗?所以我猜,你们之间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切,大概都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所谓浪漫梦幻的富家女,同英俊魅力的穷小子之间,所有,能够想象发生的一切,对吗?”
黎晏心听得遍体生寒浑身发抖,仿佛心底最深最深,隐藏多年不愿为人所知的小秘密,被一点一点撕开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观看者明明就有她自己的儿子,这区区一个人而已。她想要冲着手机大声吼一句“住口”,但偏偏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喉咙。
于是黎唯哲仍旧有条不紊,用一种其实相较于平时的他来说已经很是友好,但之于此时此刻的黎晏心来说,却是显得异常危险,阴狠可怕,简直犹如恶魔那般的低沉嗓音,缓缓道来着:
“当然我不是神,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就算我再聪明,也还原不出具体情景来。不过我想,虽然不至于和《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一模一样,但凭您这么多年来都对我那早逝的父亲念念不忘,甚至疯狂可怕到用儿子来作为幻想对象——这两点来看,我猜,大概他也是像电影里的Jcak为救Rose而丧生一样,是在哪一次因为你的缘故,而不幸死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