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度似乎颇有些高,竟烧得他连一句否定的话,也讲不出口。
不过或许,其实,好像……也不用。
就这么紧握话筒,安安静静地听着,从电波里遥遥传来穿越一路的,只属于对方独一无二的呼吸声,相衬着彼此窗外因为接近零点,而显得愈发震耳欲聋的烟火炸裂声——很奇怪地,庄景玉和黎唯哲都同时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得很近很近,却又一瞬间,被拉开了好远好远。
这里是忽远忽近,而窗外在流光溢彩。一种非常不真实,却又偏偏绝对不会假的梦幻感,骤然席卷了庄景玉的,全部感官。
“好了,零点了,”恍惚中,他听见黎唯哲,忽然这么说,“……新年快乐。”
一股微醺的酸楚直冲鼻梁,几乎熏湿了,他本已泛红的柔软眼眶。
庄景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黎唯哲回祝一声新年快乐。
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在这样诚意祈祷了;但他相信黎唯哲也一定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在这样诚意祈祷了。
“不管谁曾经陪在你的身边,但你记住,从现在到以后,直至死亡,唯一陪在你身边的人,都只是我,都只有我。”
“无论谁曾经停留在你的生活之中,但你依然记住,从此时此刻开始,同样直到死亡,唯一会留下来,并且会永远留下来的人,都只是我,都只有我。”
两边窗外声势浩大的烟花火声,五光十色,成为了这份直接而热烈的深情表白,最最霸道的烘托。
庄景玉大概能猜到,黎唯哲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深意里,太清楚不过,指向的全部都是,楚回的影子。
“庄景玉,”停顿很久以后,黎唯哲似乎也并不奢望能从庄景玉那儿得到什么回答,而是选择继续说道,“曾经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伤痕,然而现在我终于发现,那不仅是你的伤痕,也是……我的伤痕。”
仿佛一只枯手死死卡住喉咙,庄景玉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
然后这一次,黎唯哲停顿了更久,更久。
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恍惚里庄景玉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接下来,他可能会听到某句,足以令他心跳骤停的惊世骇俗之语。
“我爱你。”
“……”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很有几分,预言的天分。
而那一头黎唯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不怎么稳。
“我爱你……”他又再将这三个字重重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深深吸进,而后悠悠吐出一口清气,声音似笑非笑,却又真诚无比,“就像我,从来没有爱过。”
庄景玉想如果黎唯哲能够看到自己现在已经颤抖成了个什么样子,那么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哪怕就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也不应该,再继续说下去。
可是黎唯哲看不见。
又或许黎唯哲就算看见了,那么他才不会管是到底要架住庄景玉的肩膀,还是必须要撑开庄景玉的耳朵,他也一定要庄景玉,继续听完自己说。
这大概是黎唯哲,一种永远也没办法变温柔下来的霸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一直都不知道。”
“但其实以前,我也谈不上,就很想要弄清楚它。”
“我只是太无聊……太无聊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是绝望地发现,生活里基本上没什么东西能够再让我感到激动了。有一种人未老,心却老了的感觉。”
“那些时候我常常在想,有什么事情是我即便努力去做了,但也仍然不会有结果的呢。”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于是你也看到那时候的我了,浑浑噩噩,荒唐挥霍。”
“直到我遇见了你……第二次,遇见了你。”
庄景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还是他干脆已经出现了幻听:他竟然从那个,一向无所不能霸气天成的黎唯哲身上,听出了一抹,仿佛劫后余生那般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然后那边忽地平地炸起了一丝,轻而浅的温柔笑意。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依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才算是爱情;才能被,称之为爱情。”
庄景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爱情本身。”
恍惚一阵天旋地转。庄景玉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溺死在了,黎唯哲相隔万里为他编织而成的,那一张无边无际的,柔茧蜜网里。
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无论是他们俩的第一次正式相逢,还是他们俩的第二次被迫重逢,又或是不久前圣诞夜黎唯哲的那一番晦涩暗示,再加上今时此刻,黎唯哲的这一番震撼表白——总而言之他这个人,就好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热的火舌跳动喷薄,闪烁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咄咄逼人的嗜血恶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与谈判的可能,就直接张开巨手,撕裂了他的整片天空。
他没有中间状态,所以他也不允许别人有中间状态。All or nothing,now or never——说的,就是像他这种,典型中的典型。
于是至此,庄景玉的半个世界,都被这一场来势汹汹的地狱烈火,给烧成了一片,血色猩红。
这份艳色和热度绵延了他的整个一生;不仅再没停过,而且还在不久的将来,便将他的整个世界,都给咆哮着一口吞没了。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中的后话。事实上当时的事情发展是,庄景玉被黎唯哲给吓得么指一抖,直接就这么,苦逼悲摧地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说苦逼悲摧呢?因为……没忘记庄景玉最初同黎唯哲签下的,“丧权辱国”之条约吧?
第四十三章
开学的时候,黎唯哲实在是害怕庄景玉那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便干脆给他订了机票。反正他是再也坐不下去火车的了,而那种鱼龙混杂,集脏脏乱差于一身的可怕地方,他也绝对不愿意,让庄景玉再去受苦。
黎唯哲直接在D城机场接的他。
一见面两人都瞬间有种,简直快把眼前这个人给想疯了那般的思念感觉。半个月里一直努力压抑的想念霎时犹如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那样,激烈,而疯狂地生长。
“你回来了。”
“我……我回来了……”
片刻深深的对视之后,两人同时启唇开口。
这次意料之外的撞车让庄景玉迅速脸红。黎唯哲莞尔轻笑,下一秒,便将他的脑袋牢牢拥进了自己,有力跳动着的,温暖胸口之中。
略长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毛茸茸的柔软头顶来回轻蹭,颤栗的感觉从两人身体牢牢接触的那一个点,穿梭而入彼此身体的最深最沈处,来回荡成出一条,暧昧柔软的曲线。
曾经见不到他的那些日子,思念难过得叫人发疯,而如今同他拥抱在怀的这个瞬间,好像才有一种,自己真正活着的感觉。
没有谁再煞风景地开口讲话。心跳和呼吸,就是此时此刻,彼此全部的心意。并且他们都听懂了——那一句,无声胜有声,无言似千言的,我想你。
仿佛两人之间自有一种旁人所无法知晓也不能介入的强大气场,如磁铁般彼此吸引,彼此追随,交换气息,释放光芒。
这样一种默契,实在是妙不可言,锐不可当。
而生命里能够出现这样一个,同自己频率相同,无需多言的伴侣,也真的该好好庆幸,这实在是一段,多么美妙的人生。
黎唯哲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变成一个,如此心怀感恩的“好人”;正如同庄景玉本人也非常震惊地发现,并且难以置信地承认,原来在自己早已斑痕累累的生命之中,并不是只有剩下折磨,而仍能遇上幸运,去值得自己,感恩戴德。
他们,是对彼此的救赎啊。
新学期新气象,庄景玉过得很是充实。学习自然绝不会少,但同时多了的是……啊啊啊!抓抓头发庄景玉觉得特别安心,可是仔细想想,却也觉得特别苦恼。一来是因为他不太确信自己现在和黎唯哲的这个相处模式究竟算是什么:每天短信,每晚电话,周末见面,节假日当然……除了见面,还要同居……汗。似乎有点像是在谈恋爱,可是迄今为止表了白的,明明就只有黎唯哲,而没有自己呀!所以庄景玉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黎唯哲这到底是属于脸皮太厚呢,还是属于真的不在乎呢,还是属于……他干脆就默认自己也接受和表白了呢……!!!不过说老实话,自打除夕那一晚黎唯哲讲出那一句惊世骇俗的“我爱你”,而自己在紧张仓促之下胡乱挂断电话以后,从再见面直到现在,一学期都快过了有一大半儿的时间了,除了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之下,庄景玉能够十分明显地感觉到黎唯哲是在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地忽悠他给出回答以外,庄景玉竟还真的没有发现,黎唯哲有半点儿着急,和逼问他的意思。
他把自己发过的的那个誓言,“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着,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给真真,做到了极限。
每当想起这一点,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庄景玉的身体都会霎时涌出一阵,恍惚难言的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四周荒野忽然开遍了满满一大片的罂粟花海,那味道令人沉迷,却又叫人中毒。
而他竟然还,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不算是在……“吊”着黎唯哲。虽然他当然不会有这么贱这么坏,可是如果真的要他对着黎唯哲说一句那什么,“我爱你”之类的,惊世骇俗的表白……那他他他……他到底还是,懦夫地不敢。
甚至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毕竟像这种西方式的直接热烈,实在不应该是像他这种,完美继承了东方民族含蓄隐晦传统的好孩子的菜啊……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样,就算黎唯哲一点也不着急……不,更准确说应该是,黎唯哲越是表现出他不着急,对自己越好,那么庄景玉就越是觉得苦恼,越是觉得不安心,越是,受尽良心的折磨。
此为青年庄景玉,如今最大的烦恼之一。
而至于那之二嘛……就实在简单得很,一点也不纠结了:现在全寝室,都已经知道了他和黎唯哲,正在“搅基”的事实。
当然“搅基”这个不怎么文雅的词,是被唐汉给硬栽赃上来的。庄景玉曾经多次申诉抗议,辩解说,他们这绝对不能算是在正式交往,但终无果,遂全寝便就这么开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称呼了。
至于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庄景玉并不清楚,不过他究竟是怎么发现他们已经发现的……整个流程倒是清晰明了得很呢。具体步骤如下:第一步,某日在寝室自习时,被迫同黎唯哲打完了一个长达半个小时的无聊电话;第二步,魏嘉带着一脸贼兮兮的诡异表情慢悠悠靠过来,扒住自己肩膀嬉皮笑脸地揶揄,“诶我说,你们俩要不要搞得这么难分难舍呀?不是每周都见面的吗?看看人家唐汉和韩莹月,多淡定,多从容,多老夫老妻啊”;第三步,庄景玉涨红着脸,直起身子力图争辩;第四步,唐汉再也听不下去,直接一嗓子喊过来,“行了行了庄景玉!你就别再掖着藏着了!当我们仨是瞎子还是傻子呢?谈恋爱老子总比你有经验吧!?你和你那黎大少爷那么明显的搅基事实,这都快过去大半个学期了老子要是还看不出来,老子就……就……嘿!就把名字倒过来念,叫汉唐!不叫唐汉了!”
庄景玉当时就愣住,重回哑巴了。于是最后第五步,当庄景玉将求救似的目光缓缓移向寝室里,唯一能够算得上是理性和冷静,并且在学院里,也是一直以成熟和睿智而着称的周云飞时,周云飞那一张似笑非笑的戏谑脸庞,和接下来从他嘴唇间悠悠蹦出来的那一句,“算了庄景玉,大家真的都已经知道了,依我看,你不如还是,趁早招认了的好哦”——彻底,宣告了庄景玉的石化。
瞧瞧,这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来了,庄景玉如果再去争论,那就确实显得有些,不仅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还会矫揉造作,矫情恶心了。所以他动动嘴唇,最终,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上。
但令庄景玉感到温暖的是,室友们却并没有为此而鄙视,又或者是排斥他。几个人仍然如最初那样友好相处着,甚至是要比之前,相处得更加融洽。
这种友情范畴里的无上默契,让庄景玉深深体会到,另一个意义层面上的,人间真情。
有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去想,如今他正经历,体验,和得到着的这一切,都实在是,太不真实了。简直美好得,就如同一场梦一样。
而梦,注定了,是会要醒的。
庄景玉不觉得自己现在还拥有着,承受再一次欺骗的力量。
这种患得患失的怯懦心情在后来,被火眼金睛的黎唯哲给一眼看穿;而他替自己选择的治疗方法是,直接将一枚“CARTIER”的钻石戒指,举到了庄景玉的眼皮子底。
附带的是以下几句,当场就将庄景玉给震慑得呆若木鸡的,轻声细语:
“我早说过不会勉强你,所以现在,这枚戒指,我也还不急着给你戴上。”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黎唯哲从来都没有骗人的习惯。我看不起,而且,也没必要。”
“你曾经觉得我坏,可是你可以仔细想想,有哪一次,我是在背地里耍了手段的吗?又有哪一次,我是用玩儿阴的,而捉弄了别人的吗?”
“我从来都提前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把事做得明明白白……呵呵,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是,坏得肆无忌惮,正大光明。”
然后黎唯哲挽唇笑了。渐渐展开的眉目五官,近看,犹如一幅流光溢彩的迷人画卷,一点一点,从中伸张拉扯出一种,独属于成熟男人的,致命性感。
“这个论据很有说服力,对不对?”而他的声音,也跟他那时那刻的眉形线条一样,在明明充斥着满满一片的优雅贵气之中,却又自然而然含蓄酝酿着一股,张弛有度浑然天成的,原始强悍的野性,“……所以你要相信,那些由我黎唯哲亲口说出来的话,只有说的比做的更真——这一种可能。”
“而绝对,不会假。”
忽然他抬起手臂止住庄景玉,准备遮脸揉眼睛的掩饰小动作,唇角边悬挂的笑意和眼睛底隐现的光晕,全部全部,都闪亮得,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我说我爱你,你真的,可以相信。”
“我从来不骗人。更何况,是对你。”
庄景玉听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就差没当场晕过去了。脑子里不管是浆糊还是麻花还是棉花,全部都搅成了密匝匝的一团;甚至就连被眼前的人给偷吃了好几口香豆腐,轻啄了好几下嘴唇——这种苟且羞耻的事情,也没能令他回过神来,给出半点儿反应。
一般来说,如果被吻人被吻了以后,却仍然像根愣木头似地,傻乎乎站在原地杵着,那么当事人应该是会觉得很不爽的。不过那时候黎唯哲的表情,倒显得对此状况,非常满意。
后来黎唯哲将戒指小心翼翼并且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一个专门为此准备的小柜子里。然后他重新走回庄景玉的面前,先是双手抱胸,笑眯眯地深深凝望了,这头既自卑又蠢笨的小呆猪几眼,随即闪电般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额头缓缓贴上自己蠢蠢欲动的薄唇,一闭一合,说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