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在高高的树顶上纵跃,一跃便有五六丈远,待到身行略有下坠时脚尖从容地在枝头一点便重新跃起,身姿飘逸潇洒,不急不徐,煞是好看。
正在清风抚面好不快意之时,阿九忽叫一声:“不好。”旋即身形一缓,停立在树梢之上。
方才他一时兴起倾囊相赠,如今自己却身无分文。田三光尚无踪影,花红更是无着,如此一来,客栈的食宿费没了,而且他还欠着绸缎铺三十两银子。
转念一想,银子既然给了人家再无收回的道理。他幼时行过乞,残羹剩饭也能吃得香甜,何况曾在山中陪师傅生活多年,寻野菜烤野味舍他其谁?他曾为伏击一大盗在雪地中守了两天两夜,自那以后破庙山洞树杈马背哪里睡不得?
大丈夫洒脱豪迈率性而为,怎可如此扭捏?罢罢罢,钱财本是身外物,千金散去还复来!
阿九随即想起那对主仆老得老,弱得弱,如今二人果真是身负“巨款”,虽未必能碰上田强人,但那悬赏令已吸引了不少江湖人聚集在凉山附近,江湖人的品行素来良莠不齐,指不定有些奸徒冒田三光之名行图财害名之实。如此说来,他还是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他们安全离开凉山地区才好。
主意一定,再不迟疑。阿九旋即折身去找那对主仆,只消一柱香的功夫便看到两人身影。他也不近前,只远远坠在后面,暗中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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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三光看着那对瘫软在地的主仆时,对方大睁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惶恐震惊绝望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哈哈,昔日龌龊不足夸,老子如今也是个让人心惊胆颤的角色啦!
就在他狞笑着挥刀砍向那个老仆时,忽听背后一声高喝:“大爷在此,蟊贼安敢逞凶?!”声音不很大,却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暗道不好,慌忙扭头看向声音来处。谁知刚转到一半,劲风袭来侧腰挨了重重一脚,身材魁梧的田强人痛呼一声便如只残破灯笼般飞了出去,随即撞上一棵大桑树,砰然落地。大树忽遭重击,树干摇撼枝叶沙沙急响,若干半黄桑叶飘落,施施然落在树下肉泥的身上脸上。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风水果真是轮流转!
方才田强人意气风发,旁人生死便在他手掌翻覆间,如今却瘫在树下疼得直抽冷气,竟连脸上的树叶都无力拂下。
呵,他人砧板上的一块烂肉。
只听脚步声渐响,眼前的树叶被人轻轻拿开,田强人忍痛看去,正见一张笑眯眯的圆脸凑了过来,开心得仿佛小孩子看见一块粘糖。
“四十上下络腮胡,紫黑脸堂一道疤。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边说边轻佻地用手中桑叶搔着他的脸。
听着圆脸青年童谣般的说辞和欢快的语调,田三光如坠冰窖,完了,碰上赏金猎人了。他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突然感到裤裆下一片湿热,很快便有一股腥臊气味传到鼻头。
圆脸青年也闻到了,皱眉瞄了一眼,低声道:“外强中干,果然只能作个不入流的小强盗。”
田三光闻言羞恨难当,可能刚才背部撞上树干,折断了肋骨,现在胸口疼得厉害,无论求饶和叫骂都发不出声音了,喉咙里咯咯作响,怒瞪对面那人。
那圆脸青年看看他,慢条斯理地说:“喂,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你技不如人可怨不得别人哦。”与那双写满不甘的牛眼对视片刻,忽得一笑,“罢了,小爷今天心情好,索性指点你几句,你若下辈子还想作这行儿,也能混得有品些。
第一,切忌杀鸡取卵。见面分一半就好,休要害人性命。一则,给人余地便是给己余地。你看看你,乘了一时之快,却落个人人喊打的境地,何必呢?再则,日后到了阎王爷跟前也有的通融不是?
第二,多做善事。到手的钱财来得容易,就不能分些给穷人吗?首先,一恶一善,好坏相抵,死后判官也说不出你什么不是来。其次,官府追击的时候也有个落脚地啊。看看你现在,跟过街老鼠似的。
第三,多长点本事。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好勇斗恨,能蹦达几天?另外,有机会学学易容,换张脸什么麻烦都没了。”
田三光听了这番话,惊得把眼睛瞪得越发大了,大概太过惊讶竟忘记发出咯咯声了。
圆脸青年见他如此反应,十分满意,笑得越发开心,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想到吧,大爷我能说出这些道道来。呵呵,索性让你作个明白鬼。你可听过侠盗石平的名号?”
侠盗石平?怎能不知?七八年前,那人不过三四十岁年纪便在大延南方五州闯下诺大的名号,各州官府几次协力通缉,却从来没能将他缉拿归案。只是,那人四年来销声匿迹,再没有作过一起案子。难道和眼前的青年有什么关系?!
圆脸青年看他犹疑神色,轻声笑道:“不要乱猜哦,我现在是赏金猎人阿九。”
赏金猎人阿九?!这个名号他也听过!六年前就已成名,据说被他盯上的人从未活过三个月。他还不信,想着是众人讹传,日后碰到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田三光见阿九慢悠悠地抽出刀来,神色大骇,喉咙复又咯咯作响,更胜方才。阿九也不罗嗦,手起刀落,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再看那田三光已身首分家。
待到血尽阿九才走上前去,拎起那头,与那双圆睁的眼睛坦然对视。此时他脸上仍带笑意,言语温和,“这头值得纹银五千两,多谢田兄慷慨相赠。现在再给你一句忠告,你资质平庸目光短浅,既然作不得好强盗,来生还是作个安分良民吧。”说罢抬手一抹,将那双眼睛合了。
随后阿九将那颗头在田三光的尸体上蹭干净血迹,再从怀中掏出一块油布包了起来,挂在腰间。动作干脆利索,显然是作惯了。
阿九转身要走,正对上三丈外那对主仆的惨白面孔。
两人好好地走在路上,忽得从路边窜出一人,正和城门口上的通缉画像长得一样,他报出名号,自称“田三光”,然后不由分说就要杀人。两人还当今日要命丧于此,却见第一个“田三光”突然冒了出来,一脚将第二个踹到一边……
那老仆突遭变故早已魂不附体,青年白着一张脸,浑身哆嗦,却还神智清明,拜倒在地:“多,多谢壮士,出,出手相救,大,大,大……”
阿九粲然一笑,“唐公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什么大恩大德,再说我就是冲着赏金来的。”
他的口气很温和,唐姓青年慌恐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消散了,看向阿九的目光有感激也有疑惑。
阿九笑道:“我这人生性促狭,开始你家老仆当我恶人突然扑上来,我有些生气才冒了田三光的名号作弄你们,不管怎么说玩得有些过火,还请两位见谅。”
此时阿九言辞合当,口气温文,即便有气也让人发不出来了,何况他刚救人性命,纵是天大的气也没了。青年寻思片刻,问道:“那壮士为何给我的银两?”
“我作得过分,理应赔偿。”
青年不肯,伸手去掏怀中银票,“若非您及时赶到,我二人已成刀下亡魂,您的大恩大德尚且无以为报,怎好意思再拿您钱财?”
阿九不要,青年执意要还。反复几次,阿九失了耐性,叱道:“开始我看你胆量见地不似庸碌凡人,才动了帮你一把的心思。哼,现在发现我看走了眼,你这般扭捏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出息!”
青年闻言一震,立刻想到重振家业的责任,迟疑片刻便将银票放回怀中。
阿九被他坏了兴致,觉得十分无趣,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谁知那青年在身后急声高叫:“壮士请留步!”
阿九豁地转身,怒道:“你怎么这么婆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青年一吓,嗫嚅着又不敢开口了。
阿九见他不言不语,冷哧一声,转身又走。
青年看他真的要走,顾不得害怕羞耻,连忙说:“壮士勿走!唐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壮士成全!”
阿九不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壮士赠银在先救命在后,可否再给在下行个方便?”
可阿九仍旧大步走着,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青年再也顾不得了,大声道:“恳请壮士过几日再去领花红,好容在下将生丝收购运出。”
阿九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
青年注视着那迅速变小的背影,十分沮丧,正在失望的当口,却听一个声音飘来,“好,给你五日。”
青年大喜,连连叩首:“壮士知遇之恩,唐旭没齿难忘!日后壮士若有所需,只要到唐家说一声凉山故人便可。纵是要唐某倾家荡产肝脑涂地,也再所不辞!”
待他起身看去,那抹挺拔背影已遥不可见。
第十二章:喜相逢
十月下旬,尽管位于延国南方的凉山地区,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气候仍旧温润,地处延国北方的延京却已是北风渐起的暮秋景致了。
韩琮韩珍闻啸张照顾谦宋文李捷这七位朝中新贵,近日来走得很近。除了李捷,其他六人都有同窗之谊;六人中除了宋文,其他五人当年便十分亲近。这七人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且年龄相近志趣相投,又都未娶亲,是以常在一起玩乐闲谈。
外人眼中令人称羡的七人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用好友玩伴简单概括的。
比如宋文,虽然常与其他六人一起,却是与他们联系最淡薄的一个。
当年他在太学中文采风流的惊人表现不光成就了他的神童美名,也成就了其他人被父母逼学的恶梦,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那时的他虽得长辈嘉许器重,却被同龄人嫉恨疏远,索性冷淡处之,独来独往。若不是韩珍当年一时兴起与他玩闹,打开了他与人交往的一扇门,他不光没机会和普通孩子一起享受正常的童年,到老了哪怕政绩斐然万古留芳,也只能一辈子做个孤臣。
尽管和韩珍等人走得很近,但他本性孤高狷介,对聚会玩乐也不甚热衷,所以其他人呼朋引伴时虽然不会忘记他,他若不来却也不觉得如何遗憾。另外,他也清楚自己毕竟是兴王表弟,毫无疑问的兴王派,而其他几人不是泰王姻亲就是泰王下属,再不就是泰王姻亲和下属的好友。……与其日后,不如……
再比如李捷,他在七人行中也是个另类。
除了公务,闻啸从来不与他多说一句话。他也十分乖觉,避免发生任何让闻啸不得不正眼看他的状况。因此,在李捷的知情识趣之下,两人经常碰面却也相安无事。
韩琮是闻啸的铁杆兄弟,虽然不会为其示弱的言行所动,转而要求闻啸放下成见,却也无论如何都不好在李捷造访韩府时挥起门闩将他赶出去了。
韩珍呢,李捷要进京城权贵的圈子,他当然不会给他使绊。一则,两人本有交情;二则,泰王已私下嘱咐过他了;三则,看他不动声色地就能与顾谦张照打成一片的心计,试问有谁能真正阻碍得了他呢?
说来那天应该是个巧合,只不过让李捷顺水推舟好好利用了一下。
一到十月,户部尚书顾游大人就忙了起来,日日督促下属核查各地税收,十分疲累。那日早朝时,工部侍郎提议趁秋冬时节筑坝固堤,兵部尚书云大人提出扩军增饷,还有礼部尚书韩大人奏请增开义学。既然样样都要用钱,他这户部尚书自然要打起精神跟着众人讨论。因此,等到漫长的早朝结束之后,顾游大人已经精疲力尽,一心惦记着回家用膳休息。可惜出了大殿还有百来级台阶要下,他脚下一虚,踩空了一级,眼看就要摔了下去。
就在这紧急时刻,一只手从旁斜插过来,牢牢架住顾大人的手臂,稳住他下坠的身子。顾大人扭头一看,正见那位威震边关的李将军一脸关切,“顾大人,公务虽重要,您也要爱惜身体。”
顾游看着这么一双坦诚的眼睛,心中着实有些惊讶。老实说,顾游对李捷颇有成见,当年众多朝臣弹劾李捷时,就有他一个。待到宁西军班师回朝后,景岚帝对李捷表现得极为器重,他虽然立刻转变态度,却只是出于迎合皇帝拉拢新贵的目的,心中却对他并无好感。而此时,他头一次和这位颇有争议的年轻将军靠得这么近,也是头一次把他看得这么清楚,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切爱惜。然后,顾大人就鬼使神差地请人到府里作客。
那次作客顾府成为李捷打进京城权贵社交圈的转折点。
那一天,顾游惊讶地发现李捷并非一介武夫,他熟读史书见解精辟,两人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一席话谈下来意犹未尽,不仅让顾大人对这后生晚辈刮目相看,更是将他引为忘年之交。顾谦也发现这平民出身的将军对绘画书法茶道音乐竟都有一定研究,人又谦逊得很,给他留足了卖弄的余地,不由立刻对他心生好感。晚膳时李捷见到顾夫人,结果一顿饭的工夫便将近几年鲜有笑容的顾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后来在顾家三位的大力引荐下,京城人士迅速认识到这个被妖魔化了的少年将军博学谦逊风趣的另一面。
韩珍对他的这番作为十分不齿。过了几日,李捷到韩府拜访时,韩珍终于找机会把他拽进自个书房,关上房门转身就是一个冷笑。
“李将军近日来在京城可谓如鱼得水,有今日之局面顾家三位居功至伟啊。”
李捷面不改色,“客观地说,想要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有人引着比较快。要想尽快得到别人赏识好感,选顾家最有把握。”
韩珍咬牙冷嗤道:“他们若得知自己的忘年交,知己和贴心小辈早在十年前就将他们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此番前来不是出于什么亲情或愧疚,而是把他们当作敲门砖过墙梯时,不知会有何感触?”
李捷听了也不恼,挑眉反问道:“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顾游摔得头破血流骨折筋断?难道你要我说些自己都觉得白痴的话故意败坏他们的谈兴?顾夫人抑郁寡欢,难道你要我说些血淋淋的话题让她吃不下饭?”
韩珍反驳:“说的好听!你若看重他们当年为何一走了之?抑郁寡欢?你还好意思说,也不想想是为了谁!哼,归根到底,你就是个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小人!”
李捷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一个冷静睿智客观清醒的伪君子。”
韩珍怒道,“何止啊,还要加上恬不知耻野心勃勃!……我怎么会和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李捷笑答:“因为我们渊源深厚,臭味相投。”
韩珍气结,“呸,除非我上辈子掉进狼窝!”说罢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李捷不急,坐在椅上好整以暇地品着茶。
过了一会儿,韩珍果然悻悻地回来了。这是他家,他能走到哪儿去?
韩珍沉着脸打量着对面自得其乐的某人,“你就不会识点趣,自己告辞吗?”
李捷笑道:“你忘了?我一进韩府,你父亲就留我吃晚饭了。”
韩珍也记起此事,撇撇嘴,只得作罢。
李捷不理会对面那道责备不满的视线,自顾自品茶吃点心。
沉默了好久,韩珍终于轻声问:“他们毕竟是你……,你与他们过于接近,若被识破,对谁都不好”
李捷瞄了他一眼,眯起眼睛,“第一天没识破,日后再难识破。”
韩珍闻眼一窒,再次沉默。
李捷突然低笑出声:“即便他们识破又能如何?顾蝶……已经死了。”
韩珍皱眉,只觉得那听惯了的嘶哑声音,今日格外让人难以忍受。
这一日,韩珍下朝之后又被张照等人拉去吃酒听曲,入夜后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