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真是料事如神。”
陈锐听了这般嘲讽不由胸中恶气翻涌,半晌才强自压下,勉强和声道:“你又何必总是与我针锋相对?我们好好的过,不好吗?”
韩珍看了他片刻,却淡淡道:“只恨陈锋当年未能全功。”
此话一出陈锐已是忍无可忍,奋力坐起身来,丝被从身上滑落,扳过韩珍面孔强迫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怒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此时韩珍才看清楚陈锐的身体,这具瘦弱的躯体已然不复记忆中的矫健……
除了那道斜贯胸腹的大伤疤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狰狞的伤疤之间露出毫无血色的皮肤,更有一根根肋骨清晰浮现,夜色下看来既可怖又可怜。
在韩珍打量陈锐的同时,陈锐也在审视着韩珍。
这早就不是过去那般柔美的少年模样,而是一具地地道道的男人的身体。
粗壮的手臂、宽厚的胸膛、有力的心跳、结实的细腰,整个身躯闪动着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肩膀腰侧的那些伤疤更为它添上一层慷慨豪迈。
陈锐目不转睛地盯在韩珍身上,一时间又恨又妒。
本来,他本来也有着和这一般的身体,一般的饱满结实、一般的矫健美丽,轻易便能劈山开石,夜夜笙歌也不在话下,可如今……
他厌恶地瞥向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可如今却如饿鬼一般令人厌憎!
韩珍见他定定看了自己片刻突然面孔扭曲,两眼灼热中透出疯狂,痛苦中满是愤恨,不由忐忑起来。
陈锐见他神色一变,当他也是一般厌憎自己的身体,不禁越发妒恨交加,瞪着血红双眼叫道:“你嫌弃我?你竟敢嫌弃我?!我为你才变成这样,你竟敢盼着我死?!”
不待韩珍答话,他便俯下身来狠狠咬住身下那人,那坚实柔韧的皮肉堵在嘴里越发胸闷难当,仿佛只有发狂的撕咬才能发泄一二。
韩珍大惊之下不禁失声尖叫,用力挣扎起来。
陈锐体虚已久又正值欢好之后,因疯狂而爆发出的惊人力气难以持久,很快便撕咬不动了,可是心中一股恶气难去,一抬手拔下头上木簪用力在韩珍身上戳划起来。
韩珍起初用力挣扎实在是被他那番生吞活剥的疯狂架势骇到了,可是在内力被制身中软筋散又是纵欲之后,用尽全身力气却无法奈何一个病夫,只能在对方的攻击中尽量放松身体避开要害。
终于,陈锐力竭而倒,韩珍这才长出一口气。
此时东方晓白,二人俱是筋疲力尽浑身刺痛,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大明殿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威严耸立,京城的官员已经陆续进入大殿等候早朝开始。
柳昶正巧与皓王一同在大正门前落轿,柳昶忙行了礼,皓王却侧过身去轻声说免礼。
二人一起进殿,柳昶落后半步走在皓王身侧,轻声道:“前些日子听闻殿下抱恙,奈何事忙未能亲自探望。今日见殿下气色,似是好了许多,下官也就放心了。”
皓王点头,“掩人而已,不必挂心。”过了片刻又道:“你那次送来的药很管用,本王还要一瓶,改天你着人送来。”
没有听到回应,皓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柳昶,却见他一脸犹豫。
“没有了吗?”
“不,只但那药……”
皓王见他欲言又止,只淡淡地说:“他要。”
“……今晚子时。”
柳昶沉默片刻,又道:“自陛下礼佛以来心气平和许多,都是殿下引荐之功。”
“哪里,是了尘大师精于佛法。”
“……这位大师果真是殿下在街上偶遇的吗?”
皓王闻言微微一笑,“的确是在街上遇到的,不过本王觉得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柳昶皱眉,“如此你还……,你就不怕他居心叵测?”
“最多不过是又一个为权势迷醉的俗人罢了,于你我二人有何损害呢?”
柳昶怔忪片刻,只得淡笑以对。
第二十二章:论史(上)
春去春回,花谢花开。
尘世百年,王朝兴衰,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延京几更其名,如今叫做景都,仍是一国都城。
京中有个叫“状元馆”的百年老字号,据说在前朝景岚年间便开了,那时叫做“醉八仙”。这状元馆的名字还大有一番来历,说是当年有个穷书生进京赶考,因囊中羞涩只能要一碗阳春面。店主心生恻隐,嘱咐伙计在碗底放了三个荷包蛋,暗含连中三元之意。没想到这穷书生竟真的一举夺魁中了个状元,此事不胫而走,此店生意从此火爆。店主更请新科状元亲笔提了“状元馆”三字刻成匾,“醉八仙”就此更名。
此后,凡是到京城的读书人不论游学、办事还是路过,必定慕名而来吃上一碗面。若是大比之年,刚开春便座无虚席,等到三四月间更是人满为患。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店外排队。
这一年又逢大比,全国各地的学子云集京城,大小客栈又是人满为患。状元馆中又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更有很多人站在过道里等位子。
这日午时,暖风熏人醉。
大堂中临窗的一桌人刚刚起身,便有几个年轻书生赶忙坐了下来。还未坐定,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书生便高声叫道:“伙计,点菜咯!”立刻便听到有店伙隔了半个大堂应道:“来咯~”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店伙疾步而来,从怀里抽出本菜单扔下,倒豆子似的说道:“小店人手实在不够,怠慢之处还请各位举人老爷多担待些个。老爷们先看看菜单,看好了就赶紧点嘞。”边说边麻利地把前一桌客人的碗筷通通拾到大托盘里。
一个清秀少年皱着眉头用两根指头捻起油腻腻的菜单拖到自己面前,再用一根指头挑了开来,打量几眼,细声道:“我要一碗牛……”
话没说完,他身边一蓝衣书生就“啪”地把菜单一合拿起来,趁那伙计端起大托盘回身的当口塞进他怀里,“麻烦给上六碗状元及第面!”
伙计高声唱诺:“好嘞,六碗状元及第面!”说话间已经举着载满碗盘的大托盘疾步而去。那清秀少年瞪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伙计在人群中灵活地左拐右转迅速消失在拐角处,同桌的几人见状俱是一乐。
蓝衣书生直接笑出了声,见那少年眼睛横过来,连忙解释道:“端砚你不知,这店里这时候卖得最快的就是这状元及第面,若是你点别的那店伙也得鼓动你改了,不然有的等了。”
少年书生嘟囔一句,“我不爱吃阳春面……”
开头那浓眉书生接口道:“不是阳春面,还有仨荷包蛋呢。”
少年书生勉强笑了一笑,显然他也不爱吃荷包蛋。
一锦衣书生见状宽慰道:“这里的面至少是别处五六倍的价钱,味道应该不错,不然肯定有人来砸他招牌。”
少年书生只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根本就不爱吃面……
另外两个书生容貌相似显然是对兄弟,只是在旁倾听并不插话。那弟弟生得十分俊俏,一双眼睛尤其灵动,与那少年年纪相当都是十六七岁模样。他一眼便看出少年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抿了嘴暗暗发笑。
不多时,再次见到店伙托着六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疾步而来。六人饿得久了,也不多客气各自拿了一碗开始吃了起来。
少年愁眉苦脸地看着满满一碗面条和整整齐齐的三只荷包蛋,蓝衣书生凑过来小声道:“若实在吃不下,好歹把鸡蛋吃完,待会儿出去买糕给你吃。”
少年点点头,夹起一颗荷包蛋,发现那是颗糖心蛋,立刻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对面那弟弟戳着碗里的蛋抱怨道:“这蛋都煮得这么老,怎么吃啊?!”
少年一听,忙抬头问:“兄台喜欢糖心的?”
弟弟喜上眉梢,“你爱吃老的?”
两人忙不迭换了过来。
旁人都没在意,只是那哥哥若有所思地瞟了弟弟一眼,吃面。
因为旁边还有人巴巴地等位子,六人吃得很快,最后那锦衣书生抢先付了帐,大家一道出来。
浓眉书生打个嗝,“味道不错,店家倒是不吝麻油。”
那哥哥接了一句,“因为一碗面钱够打三升麻油了。”
锦衣书生摇着折扇呵呵笑,“其实这儿卖的就是招牌,愿者上钩嘛。”
那弟弟皱着眉头揉着肚子,抬头瞄了眼那金灿灿的招牌,撇撇嘴,“这笔字瞧着也稀松。”
少年书生只吃了三只荷包蛋现下还有些饿,嘟囔着:“赶明儿我要是中了状元就开个粥铺,一准儿也卖得好。”
蓝衣书生环顾众人,不由朗声笑道:“看来大家都没尽兴,我等今日相逢也是有缘,不如一起到茶楼坐坐。”
几人都说好,就近寻了一家茶楼进了。
一进门,众人便发现这竟又是个几乎座无虚席的所在,正待退出,两个小的却被台上那说书先生说的书吸引住了,死活不肯挪步,幸好角落里那张桌子只坐了个黑瘦青年,便过去与人拼了桌。那黑瘦青年见有人来只扭头笑笑便又专心去听了。
“……大理寺丞窦融窦青天刚正不阿,不为兴王的威胁利诱所动,连夜上书将兴王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种种恶行一股脑儿捅了出来。那景岚帝年事已高本就多疑,如今一见这温良恭俭让的好儿子竟背着他做下这许多龌龊勾当,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冲着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当下便动了圣怒,立刻下旨削了兴王爵位关入宗人府。
兴王也不是傻子,早已在皇帝身边埋下自己的人,所以刑部侍郎邓炎和大理寺丞窦融捧着圣旨带着官兵急匆匆地往兴王府上赶的时候,他便得了消息。
俗话说,狗急跳墙。这兴王也是昏了头,情急之下竟然命令府兵拼死抵抗不许邓炎窦融入府一步,而自己却在暗卫的保护之下从王府密道逃出城去。”
说到这里那说书先生停了下来,环顾场中,众人皆是屏气敛神专注之至。只见他举起惊堂木“啪”地一拍,震得众人神魂归位,抑扬顿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大堂中静了片刻,便起了轰天的叫好声。那说书先生笑眯眯地朝众人拱拱手着小跟班捧了盘子到各桌儿收了赏钱,这才离去。
六人见那黑瘦青年也做书生打扮,一问果真也是来京应试的举子,不由热情了几分。七人互相报了姓名籍贯交换了表字,便坐在一处喝茶。
蓝衣书生问那少年与那个弟弟,这说书先生讲得也就中上,为什么非听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我最喜欢这段史。”
“这段故事最带劲。”
说完两人又看了对方一眼,俱是两眼晶晶亮,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蓝衣书生见状笑道:“这可巧了,我也觉着这段历史颇有回味之处。”
七人俱是饱学之士,对前朝这段历史都知之甚详。
浓眉书生道:“那兴王仓皇逃离京城后竟勾结北肖,许下半壁江山来要求他们出兵助他登上皇位,为争皇位连祖宗江山都拱手让人,真是无耻之尤!幸有元宏帝,哦,那会儿他还是泰王,幸有他临危受命,整饬京中两万守军与来势汹汹的三十万北肖大军相抗,坚守月余终于等到各州州师进京解围。就在元宏帝为保大延社稷殚精竭虑之时,一直名不见经传的皓王竟勾结景岚帝宠臣柳昶暗中毒害皇帝并矫诏谋取皇位,多亏了高僧了尘才未让他们的奸计得逞;之后,北肖败退、元宏登基、忠良官复原职,而兴王圈禁宗人府、皓王守皇陵、昌王遣回封地终身不得离开。
说道元宏帝,真真雄才伟略高瞻远瞩的一代明主,他与文孝帝一起打造的“元文盛世”堪称后世典范。想他在位三十年,对内兴修水利、兴农促商,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对外力克肖戎令其俯首称臣,吞并南吴一统中原;庙堂之上,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成就了多少君臣佳话;江湖之中,扶植正道压制邪教,使得武林庙堂相辅相成相安无事。
真是了不起啊!”
那言谈神色之间更流露出十分倾慕神往。
他这一番话,勾起众人谈性。
蓝衣书生道:“元宏帝、文孝帝俱是前朝难得的明君,但若无手下一干能臣良将,仅凭他父子二人也是有心无力。”
锦衣书生道:“可不是嘛!遥想当年延京七子丰采翩然,还有那延军四杰各个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后又杜翼王盛夏微三元猛将,窦融邓炎秦默韩枫韩松数位干吏,俱是或能独当一面或能出将入相的人物。我等何不就此点评一番前朝风云人物,也不负这遭儿相识的缘分和此处的上好茶点。”
此提议一出,众人均点头称是。
“说到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昌王搁在哪朝哪代都是个让人心惊胆战的主儿。”
“可不是,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暴虐成性的纨绔!前半生虽然行为乖戾却也战功赫赫,所作所为可以说是毁誉参半,但自从他回到封地之后为一己私欲便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性好男色,凡有看中的悉数强买强掳入府,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后来更以虐杀为乐,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这后半生只能用恶名昭着来评。”
那弟弟与清秀少年听到此处俱都想起自己从书上看到昌王虐杀娈童的那些手段,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所以他也不得好死,一场大火将昌王别院烧成白地,他和侍寝娈童还有院中仆役俱成焦炭,无从分辨只得合葬一处。民间盛传,那是老天爷看不过眼,这才降下一场大火将他收了,可昌王太不地道临了儿还要拉上二十多人一起上路。野史中的说法也不少,有说是江湖侠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也有说元宏帝对他的所作所为忍无可忍痛下杀手,更有人说昌王最后几年其实已经疯了,那火是他发狂的时候自己放的。我觉得这说法有几分靠谱,不然如何解释他那些残忍乖戾的爱好。但不管如何众说纷纭,正史中只得寥寥数字,‘元宏七年十月初三深夜,昌王府走水,扑救不及,昌王殁。”
“严兄评得有理,可我觉得昌王并不仅仅是纨绔和暴虐。”
浓眉书生一听,心下有些不乐,出于礼貌向那黑瘦书生请教道:“还请李兄指教。”
黑瘦青年道:“诸公休要误会,昌王十恶不赦在下无意替他开脱。只是仔细想想,便觉得这位王爷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出悲剧。”
清秀少年闻言诧异道:“他一出生便贵为皇子,俊美聪慧深得圣宠,之后当了王爷做了将军叱咤疆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虽说穷奢极欲为天下人诟病,可也活得随心所欲,除了死得太早,我觉得他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实在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的可悲在于他的性格。”
那弟弟皱起眉毛,“此话怎讲?”
“俊美过人却也骄纵成性,生性聪敏却怠惰于学,耽于享乐却勇力出众,生在帝王家却无心帝位,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景岚帝偏宠这个儿子太半是因为他的真性情,也正是因皇帝的一味宠溺,越发纵了他,弄到最后养成了只图自个儿痛快不管他人死活的性子。他目中无人骄横跋扈,嫉恨李捷战功才华,多次公开诋毁,实属小人行径,可有件事观他行事却不失大义。众所周知,他与兴王自幼亲厚成年后更以兴王马首是瞻,可在北肖联合兴王攻打延京之时他非但不肯与兴王里应外合更率领麾下羽林军与元宏帝一同抗击北肖铁骑。但在北肖败走之后,就在所有人对兴王恨之入骨之时,他却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将兴王藏匿府中,甚至为了保住他亲去刺杀元宏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