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沫不知道该回答「没关系」,还是喝斥他「走开」,不过事实是他冷到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宇文洋把他更加搂进怀中,忽然低头,印上了浅吐着白气的双唇。
宇文沫诧异地睁大眼,感觉体内乱窜的冰冷妖气逐渐被导走,明白宇文洋是想帮他分摊,他也的确快撑不住了,于是不再顾虑,启唇让寒气流泄出去,体内冻僵的机能再次转动起来,努力平复外来的妖力。
正想说自己好多了,灼热的舌头却忽然窜了进来,卷住了他的,宇文沫闷哼了声,脑海里自动回忆起那一夜的混乱,他本想推拒,偏是全身酸乏无力,只能被动地任由侵袭,老实说唇舌的温度让他很舒服,他冷到快要冻死了,如果不是碍于礼教,也许他会回应。
上官兰和喵喵、小虎被晾在一旁,看看塔顶、看看地板、看看墙壁,发现重复看了十次也没有什么改变,终于呐呐问:「打扰一下,是我看错了还是你们师徒真的在接吻?」
宇文沫听到「师徒」二字一惊,用力地推开紧抱着他的青年,但人仍然是被紧抱在对方怀中。
上官兰搔搔头,正在考虑要训诫以下犯上的小徒弟还是称赞他开窍,就感觉到身后一阵妖力波动,连忙仓皇闪开。
凝韬浮在半空中,嘴角带着淡到看不见的微笑,「你师父真肯为了你舍命,看得吾都心软了,这么温柔的人,塔里无聊,留下来陪吾如何?」
宇文洋抱起师父往后退开,举袖擦干满脸的泪水,陪笑道:「凝韬前辈,我师父是温柔的好师傅,跟那个心中只有剑的人不一样,请放过我们吧!等隔了几天师父的状况稳定下来,我们都回来陪前辈聊天。」
上官兰心里暗赞不愧是受过我薰陶的,连说话语气都跟我差不多,边拱手问:「前辈不是说要卖宇文师伯一个面子吗?就请让我们带走他如何?」
凝韬冷冷地哼了声,伸指轻划,雷电的光芒在他指尖凝聚,散发出可怕的妖气,「诸位,吾这锁妖塔可不是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方啊……既然你们都对那个王八蛋颇有微词,他上了天,吾就卖他一个面子,送你们下地狱吧!」语毕,双手一张,五指间聚集起庞大的雷光,在凝韬周遭环绕着窜动,妖气吹得他一头长发翻飞,俊美的脸孔上扬起微笑,像是对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仁慈。
宇文洋抱着师父再次后退,上官兰苦笑道:「很好,不用等到天雷劫……」
这次,死定了。
第八章
几乎整层塔中都弥漫着电光,照亮了这个漆黑的地方,凝韬带着浅浅的笑容,身上白银龙甲映着银光更显得英挺,他双掌相合,雷电在他周遭以旋转的方式凝聚着。
宇文沫咬着牙强撑起身子,虽然全身痛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仍是催动真元,在手中凝结出寒冰之气。
「师父住手!」宇文洋把他拉进怀里紧抱住,握住他的双手,「不要硬拼!我们合三人之力也拼不过他!」
「难道要早死早超生吗?」宇文沫对着徒弟咆哮,「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
宇文洋又红了眼眶,但仍是死死抓着他的手。
上官兰伸手一挥,操纵着飞剑往凝韬射去,但剑锋一触到电光就立刻被弹开,根本近不了凝韬的身,无论试了几次,都不过是让自己满头大汗罢了。
雷光在整个空间里不断窜动,凝韬掌心相合之处几乎如太阳一般刺目,妖力刮得众人的衣服无风自动,整座塔都微微震动、摇晃着。
「让我来!」宇文沫只觉血气上涌,喉头处一股腥甜,明白自己的力量早已耗尽,但他又怎么能够坐以待毙?
宇文洋深吸口气,挥手施了个咒术把小虎定在原地,以命令的口吻道:「喵喵!压住师父!」
一旁的喵喵立即冲过来,把宇文沫压倒在地上。
「徒儿!你要做什么?」宇文沫骇然大叫。
「喂你不是认真的吧?」上官兰伸手拦住他,「连我们都没胜算了,你要上去送死吗?」
「师父、师叔,相信我……」宇文洋带着安抚的笑容看向师父,「我不会死的,师父很怕寂寞,既然师父也觉得我很重要,那么我要一直陪在师父身边,我只是现在必须保护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宇文沫都快疯掉了,「不准做傻事!我是你师父,给我听话!」
「师父……」宇文洋温柔地笑了笑,转而面向凝韬,双掌相合,催动真元,竟是把全身咒力往内收敛。
「交代完遗言了?」凝韬转了转璀璨的金眸,再次勾起笑容,「那就永别吧!」
塔内的妖气已经膨胀到几欲爆裂的境界,雷电撕裂空气,窜动间让肌肤生疼。
宇文洋敛去了自己全身的咒气,把手往前伸。
凝韬在同时推出双掌,雷电聚于一线,咆哮着朝宇文洋扑过去。
在宇文沫的惊叫声中,那些雷电顺着宇文洋手势的引导,缠绕住他,被他收往体内,直到完全消失。
凝韬哈哈大笑,上跃到塔尖的部分,伸手一戳,就像探入水面一般探出了塔顶,随即他低喝一声抓住了什么往下扯,手中散发出火红炙热的光芒,几乎连眼睛都要灼伤。
宇文沫一怔,愕然道:「火炎珠!这才是火炎珠呀!」
凝韬大笑道:「火炎珠是此塔的镇塔珠,怎可能轻易被偷走?你的徒弟偷的是假的,虽然我恨不得这珠子真被偷走,不过凭他的能力是做不到的,因为这珠子要由内往外取,取珠人体内不可有妖力,又要符合冰雪之脉的条件,你徒弟他却是——」
宇文洋闷哼了声,软倒下来,嘴角溢出大量的鲜血。
宇文沫用力推开喵喵,冲过去把徒弟揽进怀中。
「快把妖力导出来!快点!」上官兰惊惶叫道,宇文洋能够操纵自然之力,当然也能引导雷电,可是勉强吸收凝韬上千年的妖力,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最后唯有经脉尽碎,甚至化为灰烬一途!
「哈哈哈哈——」凝韬狂妄地笑着,金眸比起日光更加耀眼,他手中使劲,火炎珠发出崩裂的声音,「把吾在这塔里锁八百年——好样的!」大笑声中,火炎珠终于「啪」地碎裂开来,在凝韬掌中碎成粉尘飞散开。
整座锁妖塔轰然摇动起来,一个黑衣男子现身于入口,正是第九层那放他们一马的异狼妖,「吾主,恭喜您终于破了锁妖塔,现在我们自由了。」
「没错,我们自由了。」凝韬又笑了笑,对痛苦得蜷缩起身子的宇文洋道:「小朋友,吾那千年道行就送给你吧,希望你承受得住才好!」
黑衣男子斯文地笑了笑,「我们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告辞。」凝韬伸手一挥,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摇晃的塔中。
「徒儿?徒儿!撑着点!」宇文沫才不管塔如何,慌张地用手抓住徒弟的双手,「快把妖力放出来,快点!」他与宇文洋内息修炼方式完全相同,可说是一脉相连,进入体中的力量经过转化是可以互相转移的。
上官兰在旁边焦躁地踱来踱去,他倒也想帮忙,就是这忙他没办法帮。
宇文洋颤着双唇,勉强握紧师父的手,慢慢送出在体内冲撞的力量,宇文沫方才不过是吸收了凝韬以妖力化出的冰墙就痛苦至极,他承受的又何只那种痛苦的百倍?可是气脉属冰的宇文洋无法操纵、吸收雷电的力量,就算可以,他也不能让师父去承受凝韬倾尽千年功力的一招,所幸凝韬的目的并非杀人而是为了要放出妖力,否则他哪里能挡得住。
宇文沫一接收到宇文洋传出的力量就知道要糟,这哪里是什么咒术之力?根本纯粹就是妖力!那代表力量进入宇文洋体内之后他完全无力转化,又以原本的型态传了出来,那脆弱的经脉被这强大的力道震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快把妖力放出来!快点!」宇文沫知道传出的妖力之所以会这么缓慢,是因为宇文洋怕他承受不住,可是,「快点!不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
宇文洋闻言深喘一口,才让庞大的妖力加速传出体外,经脉几欲碎裂殆尽地抽痛着,他无法运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让由可怕的力道四处冲撞,任由师父引导出去。
宇文沫也是痛得脸色发白,全身直冒冷汗,他的经脉已经承受了一次撞击,早就脆弱欲碎,此刻又要替徒弟化解,吸收别人的功力本来应如甘霖流入沙漠,成为河道,滋润大地,吸收凝韬的功力却只是任一把匕首捅进心脏,感觉快要干涸的血液涌到喉头,顺着唇沿滴落下来。
徒儿徒儿,你真是我命中大劫,别谈什么天雷,为师现在就要死在这里了……
锁妖塔轰然摇晃,大小碎石不停落下,被上官兰运起剑气弹开。
宇文洋一咬牙,死命压下体内妖气,伸手揪住上官兰衣角,「师叔……不要管……我的状况……先……离开……这里……」
他的状况未稳定,移动当然是下下策,可是在这逐渐崩塌的塔中待着,也一样唯死一途,上官兰只好苦笑应声,边挥开砸下的石块,边将师徒俩搬上自己的飞剑,再把变小的小虎跟喵喵扔进宇文沫怀里,一脚踩上飞剑,迅速地冲出早已破了个大洞的锁妖塔顶。
雷隐山上,曾经囚禁群妖的锁妖塔正在崩塌,上官兰驱动飞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宇文沫和宇文洋都伤得很重,尤其是吞入凝韬大半功力的宇文洋,离开锁妖塔不久之后他就再也压不住乱窜的妖气,直接封闭五感,进入了类似龟息的状态,宇文沫差点没急得吐血,若是丹元受损当然能用这种方式来修补,可是宇文洋这么做等于把妖气都锁进自己体内,若是转化不成,便只有经脉尽碎而亡。
可是急归急,怎么叫唤对于封闭五感的宇文洋而言都是没有影响的,更何况宇文沫自己也是性命垂危,只能选择相信宇文洋。
他们师徒都是气脉属冰,适于寒性,上官兰灵机一动,把他们送进了长有雪莲草的那个洞穴,这招倒是管用,宇文沫的状况立刻就稳定了下来,宇文洋的表情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
喵喵也伤得很重,主要是大量外伤还有体力透支,而且它非常虚弱,耐不住山洞的寒冷,只能在家里休养,小虎当然只好负起看护的责任,两只兽妖久未谋面,本该有点陌生,却因为喵喵这么一病,倒不显得疏离了。
上官兰则是须臾不敢离洞窟一步,宇文洋昏迷不醒,宇文沫三两头就呕血晕倒,真是没看过比这更严重的状况,都快把他吓傻了,可惜他懒归懒,平常也的确喜欢跟这师徒俩斗嘴,但还没铁石心肠到放着好友不管的地步,只好乖乖担起照顾人的责任。
就这样,等到喵喵康复、宇文沫从死亡边缘被救回来,已经差不多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而宇文洋仍然没有醒。
上官兰也不能一直待着不回无极剑门,确认过宇文沫没问题之后,就急忙赶回自己师父身边去了。
宇文沫检查过自己的身体状况,简直吓坏了,因为承受凝韬的妖力,他竟凭空多出三百多年的功力,这样下去不到一百年就要度劫,可是他屠灭整座锁妖塔,杀业更胜于功绩,只怕要在度劫时灰飞烟灭。
宇文沫对着自己苦笑,虽是早知道会造杀业,却没想过度劫就迫在眉睫,本以为有几百年时间可以好好化解,这下根本是被逼上绝路,但纵使如此,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宇文洋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唯一的……孩子,是师父离开之后,他仅有的心灵寄托,就算孩子长大就会离开父母,就算雏鸟翅膀硬了便要飞走,就算他还弄不清楚小徒弟为何会对自己抱有混乱扭曲的感情,这孩子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不要输,醒过来吧……」宇文沫轻抚着宇文洋的头发,他让宇文洋枕在自己大腿上,宇文洋很喜欢赖着他,喜欢这样躺着,用一双带着毫不掩饰崇拜和恋慕的眼睛仰望着他。
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大,磨去青涩之后的脸庞变得较为成熟,因为沉睡而敛去笑容的样子早就没了当初的天真活泼,只有在面对他时,才像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爱哭爱撒娇,十几年来都未曾变过。
宇文沫忽然觉得很心酸,他不该为了那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就放任徒弟一个人离开,小徒弟在外历练时经历了什么?因为什么而成长了?因为什么而受伤了?因为什么而喜、而悲?这些他竟然如此轻易就错过了。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十数年来,须臾不离,他竟放任小徒弟离开,再相逢时,已是奄奄一息。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要放手,可是不放手又能如何?展翅的鸟终究要飞,这孩子有天分,有操纵自然之力的修真天分,不该跟在他这个心无大志的师父身边,不该与如此平凡的他在一起。
矛盾的想法左右拉扯着心绪,宇文沫苦笑着,不断轻抚徒弟柔软的头发,就是这一头银发,触感一点都没变,还是软得跟猫毛一样,柔柔地刺着他的掌心。
宇文洋一直不醒,不可讳言状况很不乐观,封闭五感来修补丹元甚至魂魄的受损,所需的天数要看受损的程度,若必须花费超过一个月,其严重性可想而知,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受到妖气侵夺,所以丧失了自我意志,这又更难挽回。
宇文沫想起小徒弟昏迷之前对他露出的微笑,觉得脑袋和心里都有点抽痛,一边是困扰,一边是心疼。
明知道吞了凝韬的妖力等同赌命,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事呢?就像他也想都不想地化掉那道冰墙一样吗?就算许久不见,他们仍是那对相依为命、总是为彼此着想的师徒吗?
他又想到上官兰临走时,带点犹豫问他的话,「如果小洋真的对你别有想法,你也只能一辈子当他是徒弟吗?」
那时候他以为上官兰又要开玩笑,所以只是露出无奈的表情嗤了声。
上官兰却很认真地道:「虽然也有可能是我给他灌输不正当的概念啦……如果我道歉可以解决一切的话,我就道歉,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欢你呢?如果他不想当你的徒弟?想做你的恋侣呢?」
宇文沫怔愣着,无法回答。
上官兰迟疑半晌,又问:「你还爱你师父吗?」
宇文沫慢慢垂下眼来。
爱?爱……是吗?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那个男人了,那个潇洒恣肆的、飞扬跳脱的男人,那个令他爱慕的男人,他也曾经偷偷妄想过要做师父的恋侣,就算知道不会实现,于是最后他只把感情划定在崇拜之中,而不想去面对超出正常范围的事实。
为什么又发生了一样的事情呢?师徒是无法相恋的,师徒就像父子一样,对着一个养大自己的人,还是个同性别的人,怎么可能产生那种感觉……
被上官兰这样挑开,他觉得有一点难堪,上官兰虽然迟钝却并不笨拙,师父离开时,也是上官兰赶来陪他一步一步走回家,用开玩笑的语气要他自立自强,绝口不提他那份落空的感情……
「可能是我错了吧!」见他不答,上官兰摸摸鼻子,叹了口气,「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看着你为离去的那个人伤神,我就不停鼓舞你的徒弟,让他去追求你,这可能是我错了吧!」
「你是错得很离谱。」宇文沫终于无奈地开了口,「我是修仙之人,本来就不该有情欲,若你非得要安慰我,再不济也找个女子。」
「这怎么怪我?你怎么不怪生宇文洋的人干嘛不把他生成女的?要是当初捡到个女娃,现在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啦!」上官兰无赖地摊摊手。
「女娃……」宇文沫抽抽嘴角,「真没办法想像……」
「是啊,没办法想像吧?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上官兰恢复严肃的样子,指指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宇文洋,「不管是我的鼓吹太成功,还是你太温柔,或者是这孩子根本就心里有病,他的感情依归都已经是既定事实了,你懂吗?」
「我懂。」宇文沫闭上眼,「那都等他醒来再说吧!只要他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