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面对这样一场夺位之争,位高权重如他,却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需要做出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必须是清楚的,果断的,明确的,无怨无悔的。
现在,他只用了一个转身的时间,便将自己七年的政治生涯都赌在了祈琅卿身上。
因为他记得祈琅卿跟自己说过的江山一梦。
所有人都会梦想君临天下,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祈氏琅卿。他之精绝,他之城府,就连陌少一自己也不敢确定领略了几分。
一个生而为王,一个生而为臣。
不知祈琅卿自己是否也曾庆幸过,他们两个人没有为敌。
第三章
十日之后,先帝驾崩的消息还是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国家。
帝,勤德励政,良业稳承,绳狗苟蝇营之辈,清六台三公之弊,图策革势,乃至中坚,大赦天下。
所以在百姓眼中,他是个好皇帝。
凤眠街道上,所有的商铺都自觉地挂起了白幡,停业三日,以悼吾皇。
就连街头卖白菜的老头都知道皇帝死了,所以吆喝叫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很多。
青楼虽是红尘绿意之地,也算是以商为本,以资为业的地方,故所有的姑娘小倌都换下了鲜艳衣服,满身素色,非常应景。
但是到了晚上,寻花问柳的客人还是蜂拥而至,并且似乎是为了排遣心中的悲痛一般,竟比平日更加纵情声色,挥金如土。
云岫一身湖色青衣,斜倚在楼上栏杆处,环视人来人往喧声鼎沸的大堂,笑容荡漾。
身后脚步声接近,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这个味道,就只有洛玉才有。
香味虽然放肆浓重,却不艳俗夸张,只要习惯了,也不是那么难闻。
云岫的扇子拍过去,正好打在洛玉额头。
“死洛玉,这么晚才出来,客人都被别人抢走了。”她瞪了一眼道。
“那些客人本来就不喜欢我,跑了就跑了,负心的人我不要。”洛玉嬉皮笑脸在她一旁靠着,没有下楼的打算。
“烟花之地,哪来一心一意的人。”云岫看着楼下,嫣红的嘴唇抿了抿,勾起一笑。
“陌少一算不算?”洛玉顺着她的目光,不知道看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冒出这句话。
云岫转头看着他,“不要以为那个巴掌现在不疼了,就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洛玉,你要学乖,这样才能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
洛玉轻笑,伸手摸摸她擦了胭脂水粉的脸颊,“我懂的,云岫。我保证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故意去试探他。”
说完他伸个懒腰,艳丽的蓝色纱衣一阵摇曳,有种很别致的风情。
“今晚若是没有我的客人,那我就回房睡觉了。”
一转身,便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耳边传来云岫得意的笑声,洛玉捂着鼻子抬起脸,一双丹凤眼瞪向眼前之人。
祈琅卿伸手扶了一把他没站稳的身子,笑道,“洛玉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洛玉双眉一挑,“没想到祈公子看上去正气凛然,却是个喜欢背地里偷听的。”
“正气凛然?”祈琅卿笑得更甚,“祈某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抬举自己。”
说完,微微垂下头,仗着身高优势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坏到骨子里,只是你没见识过。”
洛玉退开一步,避拒之意很明显。
“洛玉,你有客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清楚?”云岫笑得很媚然,眼里却闪着精光。
狐狸眼洛玉眯缝起眼睛,变戏法似地迅速换上一张笑脸。
“祈公子,请跟我来。”
祈琅卿深色的眸子一直停留在他项背,看着那段白皙的皮肤被蓝色纱衣衬得水嫩,在他眼前晃动。
坐在布置简单的房中,看着洛玉拿出一壶酒放在桌上,祈琅卿又笑,“美人醉?”
他想起上次洛玉喝酒时满脸嫣红的模样,配上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实在有趣的很。
洛玉看他一眼,道,“洛玉这里从来不用美人醉。”
“那这是什么?”祈琅卿倒了一杯,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洛玉眼皮也不抬,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烧刀子。”
入口如烈火过喉,灼痛无比,却又余香满齿,比美人醉更为辛辣,却也更为甘冽。
“好酒。”祈琅卿连饮三杯,大呼过瘾。
洛玉撑着下巴,一口一口浅浅喝着,一对桃花眼挑眉看着对面的人。
“不知祈公子来找洛玉,有何贵干?”
“一个男人来找青楼的公子,你说是为了干什么。”酒杯停在唇边,祈琅卿与他四目相对。
洛玉的眼睛一如那次惊鸿一瞥,冷淡如霜,一吹即化。
为什么可以有这样的眼神,这明明是多情的人才会有的,祈琅卿想着。
洛玉笑得香艳,脂粉堆起来的脸上甚至绽出几缕细纹,“能得到祈公子的厚爱,洛玉真是受宠若惊,不知祈公子想让洛玉怎么服侍?”
说话间,已经离开座位来到祈琅卿身后,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双肩,有意无意揉捏,衣袖间粉香四溢。
祈琅卿一时尚未习惯这香味,被呛得轻咳了一声。
洛玉得逞,在他背后阴邪地笑着,却没想到手腕突然间被人拽住,转眼便跌入一个怀抱。
“祈公子真心急。”他惊魂未定,却还是满脸堆笑。
祈琅卿却不理会他的话,捏着手腕的手也没有松开,一对深眸盯着他不放,“你若卸去妆容,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洛玉轻笑,“恐怕洗去铅华之后的这张脸,会让祈公子大失所望。”
言罢,顺着在他怀中的姿势,用一只手勾住他脖子,拉近自己,仿佛是为了让他能看清楚脸上的胭脂和细纹。“祈公子难道觉得现在的洛玉不美吗?”活脱脱女子腔调。
祈琅卿皱眉,“方才见你喝酒,潇洒肆意,一点不似青楼出身之人,可是言谈举止,却又与别的公子无异。”
洛玉道,“祈公子莫不是在说笑,洛玉就是洛玉,怎么会和别的公子无异,既然如此,祈公子去找别人也是一样。”说罢推开他双臂起身,坐回原处。
祈琅卿一愣,对他的善变有点吃惊。
“你实在是很有趣。”
洛玉一侧头,“祈公子莫不是喜欢洛玉?难道想给洛玉赎身不成?”
祈琅卿喝着酒,“正有此意。”
洛玉托着下巴直笑,“祈公子想把洛玉弄回去做个蓝颜知己,恐怕青鸾郡主也不答应。”
那双漆黑的眸子固定在他脸上,眼神有点玩味,“看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笑容在脸上肆无忌惮地荡漾,几分轻浮,几分放纵,更有几分轻蔑,“大名鼎鼎的景裕王爷,先帝三子,回头又快做藩王赵峥的乘龙快婿了,这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的吗?”
祈琅卿起身走到他身边,只俯身低语了一句话,“只有一件事,你弄错了。”
洛玉回头看他,却没料到他下一句话让自己怔愣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青鸾要嫁的人,是陌少一。”
第四章
不过几日,少相和郡主的婚事一经传开,又是满城风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山大统未定,藩王和少相又要结成姻亲之好,闹得朝廷中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这两方结盟,利弊参半,最忧心冲冲的莫过于太子党人。
东方一门三世树恩,四世臣公,在朝廷中德高望重,门下多出饱学之士,却少有将相之才,因此太子党派尽是些擅长口诛笔伐的文人学士,素来以清流自居,崇文贬武,对武功很是不屑,觉得那不过是些空有力气的鲁莽之辈,论到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还是文治更为要紧,与祈琅卿崇武之道正好相反,两者冲突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但如此一来,太子党人难掌大权,实力有限,只有在朝政上占得一席之地,方得以扎下根基。
祈琅卿手握西北三十万军队控制大权,陌少一手里除了兵部,更掌控京师五万护卫军调度令牌,合璧之力能动江山,唯一能与二人抗衡的便是远离京师,分布在东懐,南召,北丠(qiu)的三路藩王,各自手握兵权,银粮殷足,民力鼎盛,早于先帝在政之时便已是朝廷大患,虽然朝廷有心废藩立郡,然三王根基稳固,难以拔除,此事虽有提案仍旧一拖再拖,如今先帝驾崩,更是作乱的大好时机,藩王之患终于酿成国祚之祸。
若是陌少一作了东懐王刘峥的乘龙快婿,那么这数十年来的三足鼎势之局必将有惊天之变,太子党人苦心经营的挑拨之计,也再无可用之地。
作为太子党领袖,东方流扇不仅是个博览群书的文人墨客,更是个无往不胜的生意人,东方氏以商业起家,稳坐京城第一富,和他本人的智慧有很直接的关系。
论尽天下功名,唯一利耳。
东方流扇更是此中高手。
就在其他人为帝位空悬一事忧心不已之时,他却告了病假,带着小孙女上戏园子看杂耍去了。
“众位大臣都等着呢,大人真的不去了?”礼部尚书顾易居满头大汗,坐了一个时辰的轿子匆匆赶来,却没想到东方流扇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都是些陈词滥调,不听也罢。”东方流扇喝了口茶水,爱怜的视线落在正看得起劲的小女孩身上。
顾易居拭去脑门的汗珠,有些焦躁,“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拿主意,这朝中还不大乱?!”
东方流扇瞥他一眼,笑问,“如何大乱?”
“藩王造反,景裕王篡位,太子安危未定,天下无主,这还不够乱么?”
东方流扇:“看似大乱,实则不然。”
顾易居再次抹汗:“可再不动手,陌少一就要和东懐王刘峥联手,到时候你我处境岂不堪忧?”
“谁喜谁忧,现在可说不准。”
顾易居:“大人此言何解?”
此时台上杂技已经结束,几个戏子开始依依呀呀地唱起来。
东方流扇用扇尖敲了敲桌边:“大人若是有兴趣,就陪老夫看完这出戏吧。”
顾易居恍然大悟:“下官却之不恭。”提着袍子下摆在另一边落座,捧起桌上的茶水就喝了几口,总算镇定了一些。
小女孩对台上的戏子失去兴趣,转身趴在东方流扇膝盖上,嘟起小嘴道:“爷爷,我还要看杂耍。”
东方流扇拍拍她小脑瓜子:“杂耍班子都回家去了,我的小茉儿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不嘛,爷爷给茉儿买白糖糕。”
“小茉儿听爷爷的回家去,爷爷就给你买。”
她哼唧一声,抬头看着东方流扇,扁了扁嘴巴,极不情愿地被管家带走了。
顾易居看着台上水袖飞舞,也打开自己插在腰间的扇子,问道:“大人方才所言,是否已经知道景裕王意欲何为?”
东方流扇:“景裕王爷志在天下,这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
顾易居:“那陌少一……”
东方流扇一笑:“他可算是意料之外的人。”
顾易居:“下官愚昧,陌少一与景裕王爷相交甚好,如今又与青鸾郡主有此姻缘,景裕王爷不正是如虎添翼,势力稳固?”
东方流扇摇头道:“刘峥何许人也?数年前封地东懐六郡,手中大军十二万,铁骑七千,野心勃勃,如今朝廷空虚,他早就蠢蠢欲动,怎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将这机会拱手让给景裕王?至于陌少一,更不要轻易地把他看做一颗棋子,这件事背后的深浅,他心知肚明。”
顾易居睁大眼睛,压低声音道:“大人的意思是…少相亦有心逐鹿,问鼎江山?”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脑海中又浮现出陌少一冷冰冰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以他的智谋才学,还有现在的身份能力,这并非不可能之事。
“少相这一招,真可谓一箭双雕,不,应该是一举多得……”顾易居点点头,不知觉手心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日后景裕王爷和南懐王怕是有一场恶斗,易之(顾易居的字)还是先回府休息,养精蓄锐,等着看一场好戏吧。”东方流扇摸摸胡子,便起身离开,坐上门口早已备好的轿子,却没有直接回大学士府,而是去街角店铺买了小孙女最爱的白糖糕。
第五章
日暮夕阳,杏花尽落,被风吹起飘散,凤眠城中茫茫白色,冥冥之中,似乎颠倒了这一季繁华。
国丧之期已过,街道上恢复了昔日喧嚣。
凤眠的夜景举国有名,商贾之流,愈到夜晚,便愈兴隆。
护城河边有一家小酒铺,店铺小小,却客源不断,老板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子,人称陶六娘,酿得一手好酒,尤其是她的杏花酒远近闻名,无人不晓。
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虽然雇着两个打杂小子,还是忙得脚丫子都朝了天。
“这位客官想来点什么?”陶六娘随手擦着桌子,头也不抬地对眼前的紫衣男子说道。
“要一壶竹叶青,再来几个小菜。”男子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陶六娘一抬头,立刻变了脸色,随即笑意丛生,两颊边竟然有淡淡红晕。
男子在桌边坐下,对她浅浅一笑。陶六娘愣了愣,道:“小店还有极好的杏花酒,不知客官是否想试试?”
“不用,就要竹叶青。”
“是是,这就给您去拿。”陶六娘扯了扯衣角,扭动着软腰拿酒去了。
座位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正好能看见街上的景象。穿堂过市的贩夫走卒,人来人往的河桥,辚辚而过的马车。
凤眠是个神奇的地方,穷人与富人在同一个城市相互共融,矛盾而和谐地长久存在下去,一点不影响这个都会的繁荣。
陶六娘上了酒菜,又借故来磨蹭了几次,得到的都是男子冷淡的回应,便知趣地不再打扰。
升斗百姓,无知为乐。谁又能认得出他是天下闻名的陌少一呢?
他略带自嘲地笑笑,开始自斟自饮。
几杯之后,他抬眼看见了对面桌边的洛玉。
他还是一身蓝色纱衣,上面绣着夸张的兰花,脸上的脂粉相比在青楼时淡了很多,却还是在芸芸众生中特别显眼。
陌少一没想到他也会在这里,而且用一种赤裸裸的直接的视线打量自己,眼中还笑意盈盈。他心里有些嘀咕,难不成那次那一巴掌没把他打怕?
正想着,洛玉已经不请自来,坐到陌少一对面。
“陌公子一个人喝闷酒,不如就让洛玉陪你,如何?”
说到喝酒,陌少一又想起上一次在雅间里发生的荒唐场景,顿时脸色一黑。
可洛玉并未像上次那样故作妖娆,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对面,不等他拒绝,已经给自己和陌少一分别斟满了一杯酒。
“竹叶青,这种市井小民的酒,公子喝得习惯吗?”洛玉眼也不抬说道。
陌少一不答,直接拿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就算是大俗的酒,也有大俗的喝法,你这么喝根本淡而无味。”
“哦,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才是大俗的喝法?”
洛玉一笑,拍桌子喊道:“六娘,给我拿两个青瓷大碗来!”
嗓子清冽却豪迈,丝毫没有青楼里那个妩媚勾人的洛玉的影子。
陌少一怔愣地看着两个深深的酒碗摆在两人面前,斟满之后,酒壶便空了。
晶莹的酒液在碗中晃动的样子,竟然看得他眼前一亮,那种波光粼粼的水色让他的喉头紧了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