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面对着这个年轻俊美的男人,竟有匍匐跪倒求饶的冲动。那样的气魄,这样的风骨,令他忍不住颤抖。
“睿王写了个不少的信呀?”
彦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将一封封信洒落在睿王面前,雪白的信纸像砌下落梅,纷纷如雪乱。
睿王颤抖的唇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些是他写个圣上求饶的信。
难怪得不到圣上的回复,竟都被他扣下了……
睿王到底也是昔日的将军,深吸口气,张自镇定地道:“梁彦成!我城中尚有五千精兵,你们三个擅闯进来,就不怕死么?”
兴儿轻轻一笑,道:“他们?有那本事么?”
的确,他的五千精兵没有拦住他们三个的本事,不然,他们三个又怎会进城进府如入无人之境?
“梁彦成!你不能杀我!我已投降了!”
睿王把握着最后的机会,他不想死,哪怕是最后一丝机会,放弃尊严也没关系。他要保命,保一家人的命!
彦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忍看着昔日英勇的人到现在这副懦弱的模样。
“降?睿王,本将不要你降!只要你死!”
张玉昆丢了一把刀给他,低声道:“你自己了断吧!”
睿王知道,此刻他已回天无力,无奈地拾起地上的刀,问彦成为何呀?
就算死,他也想死明白!
“我只是为了吾儿!”
我要保住灯盏的江山不容任何人染指!我要助他开阔天下,做旷古烁今的盛世帝王!我要看他一统天下,含笑坐拥江山!
想起远在夏宫中等待自己的灯盏,彦成的眼中浮现出了笑意。快下雪了,灯盏最喜欢堆雪人,要快些回去,还赶得及陪他堆雪人。
“李戥盏?”
“是,他要削藩,你们不肯,我便替他杀光你们!”眼里流露出的坚定,吓到了身边的两名先锋。
睿王道:“我已降了!我不做藩王了!”
“来不及了!”彦成深深叹一口气,你们若早就如此,怎会有今日之战?
睿王放弃了求饶,放弃了抵抗,手起刀落前,他只求了彦成一件事:“国父,我求你放过我儿子吧!让他去为奴也好,把他打残了送走也好,只要留他一条命!只一条命就够了!他今年才四岁呀……”
四岁,正是灯盏被彦成拾到的年岁,懵懂无知,最是娇嫩可爱的年纪。
第十六章
看着眼前穿着鲜红丝缎小袄的小男孩,玲珑剔透的大眼睛中闪着无知,那眉眼,依稀与年幼的灯盏有几分相似。
他还不知,眼前这漂亮的哥哥姐姐正是刚刚杀掉他父亲的人。
彦成失神地喊他:“灯盏……”
小男孩笑着回道:“大哥哥,爹爹说戥盏表哥在宫里呢!你想找他吗?那可不成,哥哥是圣上啦,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许是彦成面色和顺,这小男孩倒不怕他,凑到他身边悄声说道:“可你若当真想见他,我可以带你去,他是我表哥哦!”
彦成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男孩,忽然莞尔,摸着小男孩的头,道:“你要记住,我叫梁彦成!”
那笃定的口气一如十二年前,拾回灯盏的那一日。
话一说完,便是宝剑出鞘,身子似乎未动,小男孩红丝缎的小袄已被鲜血濡湿,溢出来的血落在地上,立时开出万点桃花。
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挥挥手将剩下的事交给兴儿和张玉昆后便先回了营中。
彦成回到国都之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欢庆的锣鼓,亦不是夹道的欢迎,而是漫天的白幔,举国同丧。
彦成有些吃惊,不单是他,他身后跟随的几万士兵也颇觉意外。
彦成慌了一下,国丧?他不敢再想下去……
勒马停于城门外,一众将士亦随之勒马,跟着彦成下马,牵马步行入城。
方入城门,便见那一抹明黄,玉冠上垂下的串串东珠,明晃晃,光艳艳。稚子的脸庞已慢慢长成少年的坚毅,眉眼似是如旧,却又不似旧日那般清澈。唯一不变的是额前那点朱砂,依旧鲜红,宛若海棠。
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可以安放回肚里了……
灯盏坐在龙辇上,看着眼前略显沧桑却不见风华的彦成,颇为骄傲。
有心直接扑到爹爹怀中,他知道,他有多么想念爹爹,爹爹就会有多么想念他。什么都不必多说,只要余生之中能常被这个怀抱温暖,此生足矣!
那年的江南烟雨犹在眼前,湖中采莲女又唱起那首《采莲曲》。
翠竹之畔,他亦吹一曲《采莲曲》作合,引得湖心小舟之上,柔媚的采莲女们诸多调笑,媚眼连抛。
爹爹捏着他的鼻子,笑他说:“小小年纪倒会讨好姑娘家!”
“那些姐姐都是在看爹爹呢!”
其实,那时候的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十三岁,哪有姑娘家会来调笑两个孩子?无非是玩笑罢了。
嬉笑着攀上爹爹的脖子,爹爹亦是满脸宠溺地将他抱起,放好怀中坐好。
再孤僻的人都会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何况他只是一个孩子?
不过,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所贪恋的温度只能缘于一人,余下的,即便热如烈火,于他来说也必定是千万年所累的寒凉。
这个温暖的怀抱,他已待了多年,舍不得离开,也不愿离开,更不肯离开……那时候便下定决心,不管用骗、用困、用锁,就算用尽所有办法,也要把爹爹留在身旁,绝对不要分开。
于是,八岁的灯盏,在杭州城外姻缘树上,偷偷挂上了他的名。
彩纸之上,稚嫩的笔触,述说着他的誓言:灯盏愿与彦成,守足一世,同牵三生。
这张彩纸,彦成从未见过;这件事,彦成从不知道。这是灯盏心中的秘密,他相信,总有一天,爹爹会明白;亦相信,爹爹会接受。
那些年月里,他忘了家、忘了国、忘了天下。
记得的,只有那个圣朝的家,有爹爹,有爷爷,有一池子鲤鱼。满院翠竹横疏,寒梅微斜,几架古琴,数支竹笛的将军府。府上还有很多漂亮的灯盏,都是往日里爷爷给他的,有御赐的、有爷爷自个儿买的,也有他人投其所好送的,都是很漂亮、很漂亮的灯盏,他爱极了,却再没有办法带回大夏来。
第十七章
猩红的披风迎风而展,难以计数的将士在主将的带领下依次跪倒,觐见他们的王。
抬眼望去,纷纷下拜的队伍似根本没有尽头,直到城门十里之外,仍未见尾。
灯盏想,爹爹走时没带多少人呀……
低头瞧见彦成嘴角含笑,立时明白他是收编了众反王的军队。这么多年来都不知他的爹爹这般会收买人心。
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工夫的,若非为了替自己保住江山,以爹爹的性子,定是懒得这样做的。不由的有些心疼爹爹,可一想到普天之下,只有自己能让爹爹如此花费心思,又不禁有些得意。
笑,也就不自觉地爬上嘴角,简直想向天下昭告爹爹究竟有多么疼爱自己。
眼前下拜的场面壮丽至极,却未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直到彦成高呼‘万岁’之后,众军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山呼‘万岁’之声,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仍不见丝毫杂乱。几万将士,宛如一人。
随君同来的一众文臣不禁感叹:强将手下无弱兵呀!
灯盏很骄傲,比刚见到得胜归来的爹爹时还骄傲,但是不能表现出来。
只有轻抬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先按照应有的套路说了‘将军凯旋,朕心甚慰’云云,说完又一脸悲悯地说:“诸王作乱,朕心甚痛。念及血脉相连,亦辈长于朕,故举国哀悼,以慰亡魂。”
最后又在百姓和百官面前,上演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先是灯盏一副仁君孝子的模样说:“国父此次征战颇为辛劳,朕尤为挂念。不知国父身体如何?”
彦成亦是一副慈父人臣地模样答:“承圣上洪福,臣身体颇健。”
灯盏又道:“如此朕便安心了,国父与朕,父子之间不必君臣相称。”
彦成忙答:“圣上,礼数少不得!孟子云: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一句话,旁敲侧击地提点了百官,以及唯一的庆王爷。
兴儿跪在彦成旁边,一路听完,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说是欢喜吧,确实欢喜,喜的是小皇上越发出色了;说是悲伤吧,确也悲伤,伤的是小皇上变成了只小狐狸。
与国父呆在军营的两年里,时常听他讲起往日年幼的圣上是多么的乖巧,是怎样的可人。令她忘记了崇禧宫那个的夜晚,忘记了亲手弑母的圣上,忘记了连斩数人的圣上。
她记住的,只有那个眉目如画,风骨如竹,额前一点朱砂的青衫少年,手捻一支玉笛步在繁花碧草之中。
彦成倒是没太多想法,满心欢喜地想:我儿子长大了,成才了。心里面又偷偷地想,可算是回来了,又能见到他的宝贝儿子了。
这不能不令他欢喜,毕竟,他所想念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灯盏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家的,也不是没有想起过父亲。
只是在战场上,生死一线间,他才明白,他的灯盏已深深地刻在他的生命里,无法割舍。
再无法欺骗自己,这只是亲情,他明白这是爱。
起初的时候,仍旧无法接受自己对灯盏竟怀有这样见不得人的想法,只是,在一次次生与死的徘徊间,唯有想保护灯盏的想法可以支撑着他。豁然开朗,这些事情本不必说出口,仍埋在心里便够了,顺着心意去保护灯盏就够了。
第十八章
这世上若能事事尽如人意,自然是好,若不能,也未必是苦的。
就像现在这样,凯旋之人尚未卸甲,战报便已传入京城。
那送来战报的小兵跪倒在灯盏面前,称:“禀圣上!回鹘六万大军已压我边境!”
灯盏苦笑着,像是听不进去一般,他的眼睛只停留在彦成身上,他怎么舍得让爹爹再去征战?不为爹爹,不为天下,只为他自己舍不得,抛却一年前的匆匆一见,已是两年未与爹爹相见,未与爹爹同眠,他太过想念他的怀抱。
彦成抬头看了看可爱的儿子,跪了下来。
他的跪刺痛了灯盏的眼,他这是在请战,的确,除了他,再无人可替他御国。
灯盏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国父梁彦成接旨!”
“臣在!”
“速调军马,前方抗敌!保我山河!”
“臣,遵旨!”彦成抬眼看看龙辇上的宝贝,把他少年的脸庞深深地印进心里,以供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灯盏送彦成直送到城门,再送下去便是破了规矩。
灯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开口,却在心里,喊了一遍又一遍的‘爹爹’,声声带血,句句带泪。上一次,他虽不愿爹爹前去征讨,可爹爹走时他不曾有半分不安,何以这回,他竟如此不安?
可惜,他有他的责任,他不能相伴……
当彦成到达河西的时候,镇守河西边境的战士,已从五万锐减到不到一万,守城的将领叫展棠,已入不惑之年。
彦成很奇怪,为何回鹘会突然出兵,他召展棠来问,展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彦成一拍桌子,怒道:“连这等军情你都不知,如何配做守将!拉出去军法处置!”
展棠一听,冷汗哗啦啦就下来了,哭着求国父饶命。
见他这副求饶的模样,彦成怒火更盛,当即下令,斩!
“不可!”
这男人冲进来的时候,提了一把剑,可吓坏了兴儿,一个箭步便冲过去,手往他肩上一搭便卸了他的胳膊。
此刻方才发觉,原来这人一点功夫都不会,徒然提把剑吓唬人罢了!
没等到彦成开口,展棠已先开口:“阿商,你快出去!”
“我……啊……”
没等那冲进来的男人说话,剧烈的疼痛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冲进来的守卫把他的双臂往身后一掰,没有脱臼的左臂被扭的生疼。
看他这模样,似是个读书人。彦成摆摆手,让守卫退开,沉声问道:“你可知擅闯军营是死罪?”
阿商虽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骨头却比展棠硬的多,昂起头答道:“自然知道!”
“那你还敢来?”瞅着这二人的神色,彦成大致也猜到了一二,大有‘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之感,问道:“你这是要陪展棠同死?”
展棠一听这话,登时大吼起来:“不可!不可!”
“不可?”彦成唇边挂着玩味的笑,低声问道:“为何不可?”
展棠愣住,的确不知为何不可,只得喃喃:“求国父饶了他……求国父饶了他……”
彦成挑挑嘴角,笑道:“若我不饶呢?”
“那……那我就杀了你!”展棠不知从处来的勇气,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卫,抽刀而出。见他如斯作为,张玉昆与兴儿已然出手,一取咽喉,一取前胸,余下的几个侍卫亦是向着展棠亮出兵刃。
彦成摆摆手,让众人退下,道:“展棠,他犯的可是死罪,你要保他?你有何资格保他?别忘了你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我……我……”展棠一时语塞,却仍紧握着手中的刀。
第十九章
“你什么你?难道你以为你能护着他跑出去?我现在一声令下,你们就会被斩成肉酱!玩忽职守,以下犯上,这两个罪过就足以处死你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彦成着恼之余,对眼前的两人又有些羡慕。
羡慕他们可以如此明目张胆的相爱,甚至羡慕他们能够相爱。
他与灯盏,恐怕一生都无法跨越亲情那道鸿沟,一生都只可是父子。永远都无法发生任何改变。
他忽然发现,他讨厌永远这个词,永远,永远……
展棠看看帐内的一众侍卫,再看看彦成,还有阿商,轻叹了口气,将刀扔下,道:“那我便同他一起死吧。”
“你本该死!”
声色俱厉!纵使颇为同情这二人,但擅闯军营、玩忽职守,这等罪过岂可轻恕?
当罚不罚,治军不严,是行军之中的大忌。
展棠苦笑一声,道:“能与阿商死在一处,我也心甘。”
彦成想:能死在一处,亦是一种幸福。死,似乎也不那么可怕,有灯盏在侧,死亡必定从容。可比起死在一起,我倒是希望能活的越久越好,我的灯盏,应该千秋万代,长乐无极才好。
肃穆的军帐里,飘散着谁的儿女情长?徒留着谁的英雄气短?
阿商一声惊叫,唤回彦成飘散的思绪。
“谁要与你同死!与你一处活着我已足够厌烦!还要与你同死?你也忒看得起自己了!”
展棠一愣,忽而绽开微笑,道:“不错,确实是我对不住你,可现在都要死了,也容不得你我再选什么了。”
阿商厌恶地说道:“啊呸!要死你去死!老子才不死!”
彦成看着这出闹剧,有些同情展棠,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他才会延误军机,却想不到这人寡情至此。
展棠还在笑着,他不笑又能怎么样呢?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有微笑方可。
张玉昆有点儿受不了这样的安静,沉声道:“你想不死便不死么?你犯了军规,理当立斩无赦!”
阿商似有成竹在胸,对兴儿道:“在下腰上有块玉佩,烦请姑娘解下来交与将军!”兴儿望向彦成,见他微微点头,便过去解下那阿商腰间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