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容颜,霎时变色,苍白处若纸,艳红处,便似他眉间朱砂。彦成看着他的脸,分不出哪处是朱砂,哪处是自己呕出的血。
“彦成!”耶律衡纪惊叫一声,被灯盏的眼神硬生生地阻住了想冲过来的身子。
“本国家事自有本王处理,不劳耶律将军费心!将军请回吧!”灯盏没有站起来,依旧趴在彦成腿上,就连脸上的血,都不曾擦去。
耶律衡纪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退出房去,临走还替他们掩上了门。
直听着脚步声远了,灯盏才开口:“爹爹,我扶你回去躺下。”
“不劳夏王。”
“爹爹,灯盏不是有意瞒你……”
看着那满是歉意和不舍的眼,还有那张血泪模糊的小脸,彦成又怎么能狠得下心,狠话只说了一句,便再说不下去。
“爹知道,来,爹帮你把脸洗了,就跟他们走吧……夏国怕是等不了了吧,不然也不会求助辽国……”
灯盏抬起头定睛瞧着彦成,忽止住了泪,问:“那爹爹呢?”
“我自然是回将军府去。”
“不成,你得跟我回夏国。”
彦成揉揉灯盏的脑袋,强扯出个笑来:“傻孩子,你是夏王了……”
“不是,你就是我爹爹,我是夏王也好,什么王都好!爹爹就是爹爹!”
平日里一直觉得灯盏执拗的模样很可爱,此刻却令他心疼不已,再无法控制情绪,猛地一把抱住灯盏,喃喃道:“爹舍不得你呀,舍不得……舍不得……”
灯盏立即借坡下驴,说“舍不得就跟着我回去可好?”
“爹有爹的家国,你有你的天下,你我是不同的。”
“可是,灯盏的天下不能少了彦成。”
“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彦成抬手就要打他。
“是不能少了爹爹,是爹爹!”灯盏嘻嘻一笑,扑到彦成怀中使劲儿地蹭着。
伸出手用力抱住怀中的少年,真想就这样不分离了,什么定国将军,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忠孝仁义,都不要了,不要了……
他只要他的灯盏,只要他的宝贝儿子喜乐平安。
三日后,京中百姓风传:定国将军携子叛国……
多少人为其扼腕叹息,没有人去猜测原因。他们还沉浸在定国将军定国平乱的喜悦中,走不出来,唯有叹息。
只有老将军,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抛一把鱼食到池塘里,轻轻叹一口气:这池鱼是小灯盏养的,自打他走了以后,自己一直替他打理。其实他们离开那日,便知这一走,已是归期无望。
他并不怪灯盏,也不怪彦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九岁,能有多么坚定的信仰?
况且,若为了家国,硬生生地分开,必徒受一生相思。与其一生苦楚,不如快意一世。当年若自己能悟到此处,抛舍了这些虚事,灯盏怕就是自家儿子了吧?
在知道灯盏身份的时候,不是没震动的,不是因他是夏国王储,而是因灯盏是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管他叫爷爷,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当他看到可爱的小灯盏时,又忍不住要抱到怀里,不为怀念旧人,只为真心喜爱这个孩子。
“小灯盏,爷爷想你了……”
第八章
康定二年夏,夏王薨,后殉葬,二皇子戥盏继位。自此开了夏国不曾有过的盛世,史称‘启明盛世’。
同年秋,夏王戥盏封圣朝定国将军为国父,兵权尽归国父执掌,全夏国皆礼敬。
至此,圣朝百姓方知,夏王戥盏即将军府小少爷灯盏。
听着传来的消息,老将军微微一笑,又抛下一把鱼食,他的小灯盏果然是乖孩子。
“圣上,国父他……”小侍女望着御书房中的一众大臣,不知该不该把余下的话说出口。
现下的灯盏早已黄袍加身,坐拥了天下,他挥挥袍袖,留下一众臣子,自行走了出去,小侍女连忙跟上。直到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灯盏才缓缓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兴儿,国父他怎么了?”
被叫做兴儿的小侍女跪倒在地,瑟瑟地发着抖,看着圣上阴沉的目光,竟有些退缩,那些本要出口的话,一时也讲不出来。
眼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君王,由不得她不怕,亦由不得她不敬不爱。
她敬他,因他爱国爱民,清减徭赋。
她爱他,因他重情重义,眉目如画。
她怕他,因他为保国家,可弑母,可囚敌。
她始终忘不了先后殉葬的那晚,崇禧宫里传来的惨叫,划破夜空,褪尽天狼。
更是为他能在四岁便潜入敌国,十年步步为营,一个小小的孩子能有如此心计,如何能令人不怕?只是可惜,未等到小皇子一朝得胜归来,先皇已撒手人寰。可如今,知道这些事的人,除了她一个,都死了。
所有人,都在圣上登基的前夜被杀了,他对兴儿说:“我留你一命。”
你留我一命,我还你一世。兴儿勾勾嘴角,许下了诺言。
圣上却说:“兴儿,朕不要你的一世,只留你十年。用你的武功帮朕争霸天下,十年后,不管朕成功与否,都放你走!”
灯盏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兴儿,国父到底怎么了?”
“国父……吐血了……”兴儿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你不是号称大夏第一高手么!他怎么还吐血了呢!”
龙庭之怒,一众宫人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哪里还想得到兴儿姑娘就算是第一高手,也阻止不了国父吐血呀?
到底还是兴儿胆大,答道:“国父不肯吃药。”
早就知道是爹爹自己的缘故,怎么就迁怒他人了呢?真是不该,爹爹常说,为君者,仁字最重。
终按捺下暴怒,轻声说:“都下去吧……我,不,朕去看看国父。”
“爹爹……”遣散了众人才能开口唤他一声爹爹,这在唇齿间已徘徊流转过十年的称呼,现在显得那么难得,每唤一次都会珍而重之。
彦成手里摩挲着一只瓷杯,细致的白瓷,如冰似玉。
那是他带着灯盏去黄山游玩时,景德府尹送的,他说那是湖田窑烧制的。
本不愿要的,但瞧着灯盏实在喜欢,也就收下了。那时候灯盏才七岁,已会背‘九秋风露越瓷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常说着想要通透的白瓷茶杯,喝明前狮峰。这瓷杯质地很好,本有四只,几年来摔碎了两只,还剩两只刚好凑成一对。
圣朝的瓷器一直都不错,直到很多年后,真的是很多年,多到五六个甲子后仍是为人所称道的。
彦成说:“灯盏,你还记得这杯子么?你说要拿它喝明前狮峰的。”
“是,我记得。”灯盏低下头,不敢落座。
“怎么不坐呢?来,坐下说呀……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总是我我我的,要说朕,你是王了,你要说朕!”
彦成脸上的笑让灯盏感到悲伤,彦成温厚疼爱的话语让他感到心慌,他宁肯彦成看他的时候满眼怨恨,对着他咒骂,甚至能看到一丝埋怨也好,只是不要这样笑,他笑得这样好,灯盏忍不住哭泣。
扑通一声,灯盏跪在了彦成脚边,哭着说:“爹爹,我知道你怪我!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不要不吃药,你不要这样……灯盏害怕……”
彦成放下杯子,轻轻环抱着灯盏站起来,勾着一抹淡淡的笑:“爹怎么会怪你呢?你不过也是舍不得我。别哭,宝贝儿别哭,都当夏王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灯盏道:“爹爹真的不怪我?”
第九章
“不怪。我怎么会怪你呢?”彦成温和地笑着,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怪灯盏,他那么可爱的小儿子,他怎么也恨不起来。
就算,他给自己下了迷药。
就算,他把自己强行带到夏国。
就算,他令自己在故乡里身败名裂。
他依旧不恨、不怪。他还在心疼,心疼灯盏。
心疼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窄小的肩膀还撑不起衣裳,却已要撑起一方天下;幼小的心还不曾为爱跳动,却已装满了权谋筹策和天下。
自从回到夏国那日起,灯盏就再没有笑过,眉头总是微蹙着。这孩子在睡觉的时候依旧会往他怀里钻,却再也不会带着一脸甜笑,就连夜里都蹙着眉,好几次都是从梦里哭醒的。这些彦成看在眼里,疼在心尖。
他总在夜里看着灯盏沉睡,谈后告诉自己,我与灯盏只是父子之情,也只能是父子之情。那鸠毒般的爱恋也只是见不得人的欲,去不了便深埋在体内,深深地埋葬,等待其慢慢消弭。倘若无法消弭,那便带入坟墓去,埋到黄土垛里,永世长眠。
灯盏道:“爹爹若不怪我,怎不肯吃药?”
彦成笑着揉揉他的头,没有说话,只注视着手中的瓷杯,带着一脸的慈悲。灯盏端起茶壶为他斟茶,彦成摆摆手拒绝了:“爹不想喝茶,也不想喝药,爹只想见见你。见到我家宝贝,爹爹的病就全好了。”
“爹爹,我……”直到彦成说完这句话,灯盏才记起来自己近来忙于国事,已有许多天未来同爹爹请安。
彦成打断他的话,道:“你封爹爹为国父了?”
“是。”
对于这个忽然转变的话题,灯盏有点迷茫,不知爹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这件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那……兵权呢?”
“呃?兵权?……自然尽归爹爹掌管。”灯盏有点发慌,爹爹要兵权做什么?莫非他要……他不敢再想下去。
彦成看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儿,心头一寒,轻声说:“爹有事求你。”
灯盏皱了皱眉,道:“灯盏已下旨,爷爷在世之期,大夏不犯圣境。”
彦成一愣,小灯盏为下此旨不知会有多少爱国忠臣大力阻止,更不知要耗费多少心神。他才登上帝位,先是封敌国将军为国父,再是下旨停战,甘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无非是为了他梁彦成而已。他心疼地想去拍拍灯盏的头,可看着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竟有了几分提防,便再伸不出手去,低声道:“灯盏真是乖孩子。”
“养育之恩不可忘。爹爹有何事要吩咐,朕还有国事。”
华星一样的眼睛再不是那样天真,再不满是笑意,再也不会只停留在他身上了。当灯盏那双大眼睛里有了一丝提防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早在京城里收到夏王病重的消息时,不就已经知道?他的灯盏将再不是他的灯盏,再不是他圣朝定国将军之子,再不是圣朝未来的状元,再不独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夏国二皇子李戥盏,是夏国未来的王。
早就知道的答案,可当真正看到那丝提防的时候,他的胸口怎么会那么痛,怎么还是会那么难过?
“爹想求你赐虎符,封将军!”
“国父此话当真?”稚嫩的童声,好大的威仪。
彦成跪倒在地,头脸低俯,行君臣之礼,道:“当真!”
“待朕考虑考虑。”看着跪在地上的彦成,灯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想哭。他不是不信爹爹,真的不是不信,可是家国天下,他如何能舍?他本不在乎,可拥有后,又如何舍得?他舍不得,也不能舍。
渐行渐远的黄袍,渐行渐远的灯盏,他,梁彦成还拥有什么?一时间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染红了衣裳。
彦成抹了抹嘴边的血迹,道:“兴儿,给我拿药!”
第十章
兴儿遗言捧了药碗过来,道:“国父何必为难圣上?”
“你可知我得的什么病?”彦成没有回答兴儿的话,依旧在看手中的瓷杯,如同看一件稀世珍宝般虔诚。
“听御医说是相思成疾。圣上对您素来恭顺,国父若要将圣朝的家眷接来,圣上未必不允。许还会封夫人为国母,岂不两全其美?”
彦成一笑,说:“我并未娶妻,家中唯有至亲老父,哪来的家眷让我思念?”
倘若有,也只在大夏,而非圣朝。谁会想到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父罹患相思竟是为了他们敬爱的夏王。彦成总想起在圣朝边关的那天,若未中迷药该有多好,他依旧留在圣朝,而他的灯盏远在大夏。
即便相思,也永无相见之日,那时这份相思再苦再难,便是守足一生,也总好过眼下这般见面相思。
兴儿一时语噎。国父之父她是知道的,圣朝鼎鼎大名的常胜将军,先王曾多次败于他手,将他接来,如何使得?况且,就算大夏肯不计前嫌前去接他,老将军怕是未必肯来,在他们眼中,国,怕是永胜于家的吧?
“下去吧!我有些乏了。”彦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低头苦笑,多么值得笑的事情呀,他自幼习武,堂堂大将军,马上定江山,却被小自己五岁的灯盏软禁在夏宫之中,丝毫无法反抗。
他也不明白,是无力反抗,还是……他根本不想反抗。
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灯盏,小时候的灯盏。
六岁的灯盏初学弹琴,学的第一首曲子是《西江月》。
他第一次弹琴给他听是在一个午后,在将军府的花园里,弹得是青楼女子惯弹的《秋风词》,稚嫩的童声,唱着彦成不懂得唱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日不相识。
那时候,彦成笑着听完。他一直不知道,十一岁的彦成不懂的《秋风词》,六岁的灯盏却早已懂得。
彦成在梦里聆听着最熟悉的童音,再不愿醒来。
他早明白,他的相思是见面相思说不得,却不足以成疾。是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他不想忘,不愿忘,不能忘的回忆,最终成疾。他相思的是回忆,无法忘却的、关于他的灯盏的一切回忆,最终在回忆里,相思成疾。
抱紧怀中的杯子,他的心尖绞痛,简直要痛的落下泪来。梦中的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不想醒来,但是天总会亮,梦总会醒,他只有在心中默默地念着灯盏的名字,一遍一遍,蚀骨腐心。
灯盏,爹爹永远是最疼爱你的人!
如果早知今日,当初是否还会拾回灯盏?
彦成问过自己很多遍,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不过,他想若早知有今日,他定会教灯盏第一流的武功,至少,让他的灯盏在战场、在深宫都足以保护自己。若早知今日,他绝不会让灯盏耽迷于琴棋书画之中,误了习武。
第十一章
早朝时,夏王李戥盏命人拟旨,欲封国父梁彦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虎符,掌六军。遭到了一众大臣反对,灯盏说:“朕封梁彦成为国父之日,便已下旨将兵权尽交国父,今日封其为元帅有何不可?”
“自大夏开国以来,虎符皆由圣上亲管,岂可轻交于他人?”白须的老臣总能勇敢直谏。
“国父并非他人!于朕心中,他与先王无异!”甚至更胜先王,这句话,灯盏并没有勇气说出。
“本将不知什么国父不国父的,本将惟知梁彦成乃圣朝将军,其父为圣朝兵马统帅,曾多次率兵征我大夏。杀了我多少百姓,多少将领!他梁氏一门,是我大夏死仇!本将第一个不服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