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又一遍,缱绻在唇齿间,牵绊了一生一世。
爹爹,我应当得到什么样的未来,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渴望得到什么样的幸福,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知道,不管怎么样的幸福,都一定有爹爹在,都一定有你在……
这一年,情窦初开。初开的是彦成,早熟的是灯盏。
第四章
在老将军放出‘谁想嫁进我将军府,就得认我灯盏为长孙’这句话后,将军府门前求亲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那些闺秀,那些名门,并不在乎自己的丈夫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儿子。况且这儿子那么好,好到圣上都赞他,她们有什么理由不要?将军夫人,才子娘,嫁了定国将军,这两个的头衔就注定的要集于一身了,这是别的女人一生都难以望尘的呀!能换回一生风光,那么多一个儿子又能怎么样呢?
一幅幅画卷送进将军府,送进少将军的书房,却没有一个女孩子等到消息。
最后是老将军对着一众同僚、一众皇亲、一众富商,说:“吾儿年幼,未到婚龄。各位请回吧!”
这一切,只因灯盏说:“我不想要娘!”
当然,彦成不是这样儿跟老将军说的,他哪儿能跟他老爹说灯盏说不想要娘?那样不显得灯盏不懂事儿了?所以他跟他老爹说:“爹,书上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儿子身未修,又如何成家?”
老将军心里明镜儿似的,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嘿嘿一笑,说了句‘我也不想胡乱给灯盏找个娘’,就走了。
灯盏躲在帘子后嘻嘻的笑。
灯盏十三岁那年,将军府里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改名风波,掀起这场风波的是老将军,平了这场风波的是彦成。
那是一个深夜,老将军突发奇想想让自家孙儿去考个状元回来玩玩,让天下人也知道将军府里也有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可这考状元就不能叫灯盏了,不大气不说,日后真成了状元也不正式不是?
想着想着就天擦亮了,老将军大手一挥,全府上百的幕僚都麻拎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给小少爷起名儿。
这名字起的可是不容易,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就连老管家都说:“当日给少将军起名儿也没有这阵仗呀!”
成百上千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名字,老将军中意的也有几个,再一一挑选出来送去给彦成过目。这一折腾就是整整五天,直到五天后的下午,小厮捧着一叠小笺,送到了府上后花园给正在逗儿子玩的少将军。
岂料少将军看都不看,直接往池塘里一扔,道:“回去告诉我爹,我儿子就叫灯盏。他不做状元叫灯盏,做了状元也叫灯盏。”
不问天下,无关年华,他永永远远都只是我的灯盏,不容任何人改变。
这句话,彦成没有说出口……
就这样,小厮带着前院里老将军和上百幕僚的期待而来,又为他们带回去了失望。他夸张地说了少将军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却没有说送去这些小笺的时候,小少爷哭了,搂着少将军的脖子哭了,梨花带雨。
那天晚上,灯盏问他:“爹爹,为什么不给灯盏改名字?”
彦成笑着捏捏他的鼻子,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若当真想改,爹现在给你改。”
“不改,不改!”灯盏笑着滚到了彦成怀里,却痛到了心尖儿上。到底是年幼,心里藏不住事儿,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见灯盏哭了,彦成也慌了手脚,问不出缘由,劝不住泪水,战场上笑傲的定国将军折在了灯盏的泪花子下。
灯盏哭着说:“爹爹,你带我去边关看看好吗?”
那一副梨花带雨的可人儿模样,他又怎么忍心拒绝?
灯盏又说:“只你带我,咱们两个去。”
“好!”
半个月后,定国将军携子往边关一事,在朝堂上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也传出了不少传言。
有人说,将军是去访一位故人……
有人说,将军是去和谈了……
有人说,将军带着密令去了,这就要开战了……
也有人说,将军叛敌去了……
那么多的传言,却没有一个传言是说,定国将军只为携子寻秋色。
第五章
“爹爹,他们都说边关朔风如刀、暮角凄凄,无趣的很,我怎么瞧到全都是诗情画意呢?”
灯盏十四岁生辰当日,他们到了这个老将军曾经镇守三年的边陲小城,亦是彦成出生的小城。
彦成拽拽身上的披风,裹紧了怀里的灯盏,笑道:“傻孩子,你当边关都是万里飞沙、长草戚戚的么?”
“嗯,书上是这么写的。”灯盏在他的披风中仰起头,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彦成是不善诗文的,可此刻看着灯盏的眼睛,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来。
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
他的灯盏是华星,他就做星旁的云,伴他一生一世,守他护他,一生一世又如何?可是,一世这样长,谁又猜得到最后的结局?
或许,早一些猜到结局,便能改了开始了吧?可惜的很,他们谁也没有猜到结局,既然猜不到结局,又如何能够选择这个开始?
彦成不知道,他的眼睛也很美,一样的灿若星辰,至少,在灯盏眼里是那样的。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其实,都是同一颗星呀,只是因为位置的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的名字,但至少不会分离。
不知何时,灯盏已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睡的香甜,嘴角都翘了起来。
彦成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脸蛋儿,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这孩子不知作了什么美梦,等他醒来可要问问。
他并不知,其实,灯盏没有睡着。他笑,只是因为这个怀抱,一如十年前,那么温暖,那样令他留恋。留恋到忘了自己的姓氏,留恋到忘了自己的身世,留恋到忘了自己的母亲,留恋到……愿意以他儿子的身份,在他身旁。
四岁,懵懂的还不识事的年纪,不识字、不识数、不识书、不识谱,只识得这个他想要依靠一生的怀抱。值得庆幸的是,爹爹一直喜欢抱着他,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宠着哄着,就算是爷爷的百般疼爱,都抵不上爹爹的怀抱。
最后,他就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再次睡着了,没有顾虑。
只是,他们都太年轻,他们都太天真了,天真的以为他们的到来没有人在意。即便边城守将可以不在乎,虎视眈眈的大辽,怎么可能不在乎?
在他们进入这座小城的同时,一纸急报也已送到了辽守关将军耶律衡纪桌上,细细看过,淡淡地笑。
终于……回来了么?
到底是小孩子的心性儿,天色才亮,灯盏已睡醒,爬起来摇着彦成的胳膊要他带他出去玩。
彦成靠在床上懒懒地不愿起来,柔声道:“宝贝儿,你不累?”
“不累!爹爹快帮我梳头吧!我自己都把衣裳穿好了!”灯盏扯扯自己的衣裳,翠绿直裰绣满孔雀翎,淡青的大带系的很不工整,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
天上孔雀衣,人间世所稀。山鸡羞绿水,不敢照毛皮。
这世间怕是只有孔雀才衬得起他家宝贝的风采吧?可孔雀毕竟只是世间凡鸟,怎衬得?
彦成有点儿后悔捡回来这小祸害了,怎么就那么勤快呢?完全想不起来是自己小时候要晨起练功,就祸害着人家孩子也天没亮就起床。小十年了都一直这样儿,要是不养成习惯都新鲜了。
后悔也没辙,谁让这是他们家宝贝儿子呢?彦成无奈地爬起来,哈气连连地套上衣裳替灯盏梳头发。
灯盏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问:“爹爹,你明年就得行冠礼了吧?”
“是呀,怎么了?”漫不经心地答着,轻车熟路地把头发束好,末了又从包袱里拣了个翠色的簪插上。
直到这些都做完了,灯盏仍旧没有说话,彦成又问了一遍,灯盏叹道:“爹爹及冠了就得娶媳妇啦!那时候你有了亲儿子,怎么还会喜欢灯盏呢!”虽是悲伤的话,却是喜悦口气,弄的彦成有点儿转不过闷儿来,只得说:“傻孩子!”说完自己转身去了门口,喊小二哥送洗脸水来。
小二哥送来的水里面飘着几片花瓣,散着淡淡幽香。彦成拉着灯盏站到盆边掬了水给他洗净脸,水珠儿挂在脸上,越发衬得那张小脸如花瓣般娇嫩可爱。彦成看得有些失神,灯盏喊了两声爹爹才忙敛了心神,替灯盏擦净了脸,从包袱中取了朱砂出来。
落在灯盏眉间的那一点朱砂,若鲜血般凄艳美丽。
外面马蹄声嗒嗒作响,彦成执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并不是一个普通马队可以发出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只有辽国的战马方能发出。
第六章
是辽军来了么?从他到了这里,就该知道辽军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他还没有带着灯盏好好玩过。
“爹爹,怎么了?”灯盏扯着彦成的衣袖,一脸彷徨眼含霜。
彦成笑笑,轻轻拍拍灯盏的头,手指掠过他眉间朱砂,淡笑道:“吾儿不知?”
“不知。”
“不知便罢,等下有爹的老朋友要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彦成一把薅起灯盏便扔到床上,青色床帐散下,登时挡住了床上的灯盏,彦成低声叮嘱:“千万别出来。”
耶律衡纪站在门口意味不明地笑着:“彦成,好久不见!”
“我倒想永不相见。”
“我却总想着再见你。”冷言冷语对耶律大将军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依旧笑若飘花,即便是万年的冰雪遇到他这笑,也定会消融。
彦成并没有笑,脸上的寒冰亦未消融,手心却满是汗水,强自镇定道:“你来所为何事?”
“你不知?”耶律衡纪勾唇一笑,邪魅非常。
“不知!”
“呵,这口气倒和你那小儿子像得很!”
“我尚未娶妻,何来的儿子?”彦成脸上挂着笑,心已快要跳出胸腔。
耶律衡纪听他不肯承认也不再提,只喊了声:“拿酒来!本将军要与故人同饮叙旧!”
“慢!你我各事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酒,不喝也罢!”
逐客令已下,耶律衡纪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了,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果真如此讨厌我?”
彦成不禁失笑,他与他,不过是各事其主罢了,何来讨厌之说?
“彦成,我送你的剑,你还带着……”耶律衡纪瞥到房间桌上的那柄剑时,那满心的欢喜简直无法述说。
十多年了,他送彦成的剑,他竟还带着,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彦成的心里还是有他的,他们的那些往昔,不单单是自己没有忘记,就连彦成,也不曾忘记呢!这十多年的等候,不是白等的!
一瞬间,耶律衡纪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更不会记得他此番所来是为何事。他以为,他还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少年,而彦成,依旧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孩子……
那一年,耶律衡纪十六岁,是大辽最年轻的将军。
在从夏国回来的路上看到那个穿一袭紫貂裘的孩子,踏着满地枯草追赶一只狐。
天真稚嫩的笑脸,是耶律衡纪从来没有过的,忽然心生羡慕,便过去结识。
他说他叫彦成,是大将军的儿子,陪爹爹来边关探望旧部的。
呵,原来是圣朝那位百胜将军的孩子,难怪有如此风采。耶律衡纪很怕因为国别的不同,而失去与他结识的机会,便骗他称自己亦是圣朝之人,隐去了姓氏,只告诉他,自己叫做衡纪。
这一骗,就是三年。
他们结交了三年,踏遍了边关山水,打尽了边关鸟雀。彦成因为他,拒绝了同父亲一起回京,独自留在边关。
曾几何时,他独自踏上那些和彦成一起玩耍过的山,惊飞所有鸟雀。
佩剑,是最要好的时候送的。
那是年少的时候,特地遣人去寻来想自己用的,派出去的人直去了九年,才寻回来,自己却毫不犹豫的送了他。
剑,送出去就后悔了,不是舍不得,也是舍不得。
舍得的是剑,舍不得的是人。若不是因为这柄剑,彦成不会得知他的身份,更不会毫不犹豫地千里归京。
连句再会,都不曾给他留下。最要好的时候,亦是分别之期。
耶律衡纪在他走后,常常幻想千里之外的彦成是副什么模样:慢慢长大,鲜衣怒马,英姿勃勃。后来,细作们传回的消息中,提到了彦成受封护国将军。他由衷地替他欢喜,全然没有国别的芥蒂,只有对故人的思念。
“这剑好的很,我自然留着。”彦成笑得云淡风轻,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也记得,却懒得再提。现在的他,想保护的,是他的灯盏,是他圣朝边关的百姓。比起家国天下,那些随风逝去的友情,不堪一提。
正要逐客的时候,小二正捧了酒送进来。
“酒已来了,不如喝一杯可好?”耶律衡纪还沉浸在内心的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对面彦成眼中冰雪。
彦成微微一笑,低声道:“不必了,耶律将军请!”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没有丝毫犹疑,兜头落下。耶律衡纪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难看的很,就连口中都泛起苦味了,那脸色又能好到什么样呢?艰涩的开口,声音嘶哑:“既然你不愿谈私事,那我们……就谈国事!”
第七章
“国事?国事该和礼部谈,本官隶属兵部,怕是没资格和耶律将军洽谈国事!”
耶律衡纪冷笑一声:“你要我和礼部谈夏国王储之事?”
“夏国王储与我何干!”果然还是知道的,彦成桌下的手攥紧的太紧,指甲嵌入肉里,疼到了心头。
“定国将军莫要作态,把李戥盏交出来。”
“本官不认识什么李戥盏!耶律将军请回!”说着手已握上剑柄。
“李戥盏乃为夏国王储!全夏国正等着他回去继位!”耶律衡纪亦已握住刀柄,只待对方出手之时及时护住自己。
彦成敛下眼,不知该做何决定,灯盏,他的灯盏是夏国王储。
回去,继位为王,留下,寄我篱下。他会如何选择?
灯盏如星的眼,灼伤了彦成,他说:“爹爹,随灯盏回夏国可好?”
彦成抿着唇,并不开口。
“爹爹……”灯盏趴他膝上,说:“随灯盏回夏国可好……夏国的子民没有灯盏不行呀……大哥已战死沙场,夏国不可一日无君……”
默默闭上眼睛,生怕泪落下来。
早知他是夏国王储,看着他一次次拒绝来迎他回国的细作,便以为,他不会走了,不会离开……最后都忘记了他是王储之事,天真地以为,他可以一直呆在将军府,一直乖顺地做他的儿子,能够与他一文一武,共保圣朝江山。
终究,只是无妄的梦,他们怎逃得脱命运的桎梏。
那几许相思,怕是今生再无缘出口。这般也好,他不在身畔,那情欲自然也会渐渐消沉了罢。
“爹爹,你张开眼看看灯盏,你和灯盏说句话好不好?”灯盏哭了,泪已透过裤子润湿了彦成的腿。
到底还是心疼,张开眼看看他的小灯盏,想告诉他:宝贝,我们回家吧,夏国也好,辽国也罢,咱不管了,跟着爹回将军府。爷爷还在等你……
轻启唇,却是涌出一口鲜红,堪堪落在灯盏脸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