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苍白的脸上蓦然滑下两行泪水:“裴逝秋,何时过世?”
我静了一静,说:“八年前。”
那人猛地瞠大了眼,脸色更为惨白,像是喘不上气来一般小口吸着气。许久,紧抿的唇角逸出一声悲切又绝望的低泣,垂着眼泪
如雨下。
原衣小声问:“师哥,他是谁?怎么听到师傅离世便这般难过?”
我说:“不知。”向前走出两步,对那人道:“阁下请外面稍后。有事,过后再谈。”
他颤抖着捂住了眼,低下头梦呓般开口:“我本是来找他,现下他已不在,我留下也无用。”猛地伸手拽紧了我的衣角,抬起头
来哀哀地说:“我只求你,逝秋的剑,让我带走可好?”
我眯了眼,问:“你的名字?”
那人颤抖着吸了口气,痛苦地闭上眼:“逝秋……一直叫我辰宇。”
我心里冷笑,面无表情看他:“家师遗物,无人敢动。”
那人一愣,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却突然爬起来,跌撞着往灵台冲去。此人能无声无息潜进裴府的禁阁,武功实属上乘,可是现在
他心里悲痛,又急着去抢剑,难免就乱了阵脚。
我看着皱眉,手腕一翻将腰间的长剑猛射出去,那人翻身躲过,依旧去抢灵台上的剑。我脚尖一点腾空跃起,一脚踢中那人肩膀
,趁那人闪开时顺势狠狠拍出一掌。那人被击得直飞出禁阁,摔在地上猛吐出几口血。
我走到禁阁门口,冷声一笑:“我裴家的防守什么时候差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被人一路直闯到禁阁来了!”
听到动静立时出现的暗卫使齐刷刷跪下,白着脸说:“属下该死!”
我冷冷瞥去一眼,转身走开。禁阁的门在身后沉沉关上。
有人在外面问:“主子,这人怎么处理?”
我顿了一顿,说:“让他走。”
禁阁里恢复了安静,我点了香,在师傅的灵位前跪下。
原衣一面往火盆里放着冥纸,一面低声开口:“那人是谁?我从来没有听师傅提起过。师哥,你听过吗?”
我轻轻撩拨火盆里的冥纸,说:“没有。”
原衣哦了声,又说:“他好像喜欢师傅哩,可是既然那么喜欢,怎么又闹到了这么个下场?”
一旁跪着的梁煜叹了口气,道:“怕是以前得到的时候,没能看清楚。他觉得主公重要,但那时候,他的心里,可能也有比主公
更为重要的东西。现在后悔着想追回,已经迟了很久了。”
“那师傅喜欢他吗?要是喜欢,留在那人身边不就好了?”
“喜欢,并不能承受所有的事情啊。若不是是伤透了心,又怎么舍得离开自己喜欢的人?”
我轻声一咳,淡淡说:“师傅灵前,莫说这些。那人是谁,早与师傅没了半点关联。”
两人低声允了,禁阁又安静下来。
两个多时辰后从禁阁出来,暗卫使还跪在原地,梁煜厉声喝道:“今日之事便不再追究,若有下次疏忽,可不是跪一跪这么简单
能了的了!”
下面人齐声应了,一闪,没了人影。
我径直走开,不言不语的往卧房去。总是黏乎乎的原衣没有跟来。
过了长廊的转角,一眼看到卧房门口蹲着一团小小的影子,听到我的脚步声,慌忙站了起来。
我过去,推门进房,在桌下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喝完一杯,扭头看门口:“不进来?”
立在门口的人踌躇一下,踏了进来。走到我身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拢着手小心看我。
我问:“有事?”
少年点点头,说:“刚刚在旁院,我好像听到后面有打斗的声音,我知道那里我去不得,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所以……所以想来
看看。”顿了一下,上上下下看我:“没……没事吧?”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少年还是看我,半响,轻声问:“真的没事吗?你的脸色……不好看。”
我抬起眼,淡淡看着他。
少年慌忙低了头:“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你没事那便安心了。”
我怔了一怔,皱着的眉松开了一些。
少年捂着胸口浅浅吁了口气,羞怯地笑:“看你皱眉,我就担心。还是……还是舒着眉笑,才好看。”
我伸出手,说:“段也,这里来。”
少年一下愣住:“你……你怎么叫了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住了他:“怎么?不能叫?”
“也不是。只是……只是你平时几乎不叫我的名字,这次也才是第四次。”少年这样说,眼里亮晶晶的。
我笑:“记得真清楚。”
少年脸色更红,挣了挣被我拉住的手:“你……你心情好些了,我要回去了。”
我拉紧他,问:“回哪里去?”
“旁院厢房啊。”
“旁院,难道不也是我的么?”
“诶?”少年愣住,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我……知道了。那……我……我搬出去……不对……不是搬,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要……要走,自然也是……”
我抬手托住少年的下巴,看他泫然欲泣的脸:“我让你走了?”
“那……可是……你刚刚的意思?”
“没有意思。”我弹弹他的额头,轻声一笑:“我哪里知道,小兔子这么敏感又好哭?”
少年涨红了脸,眼神四处乱飘:“我……我哪有喜欢哭?明明是……是你吓我。我以为你要赶……赶我走。”
我笑了一笑,抚上少年的脸看了看,低头,吻下去。
柔软,羞涩,很甜美的味道。
等少年软在我怀里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我拉开了一点距离,似笑非笑地看他。
少年伏在我胸前细细喘气,耳朵脖子都是红的,眼里闪着一片水光。他像是没有回过神来,伸手摸摸自己微肿的唇瓣,无措地仰
起头来看我。
我给他一个笑,扶着他站起身来:“阳光正好,我们去走走。”
少年怔怔点了点头,伸出手来小心地握住了我的右手。
原衣在隔日一早回了宫,走的时候万般不愿,叮嘱我有空了一定要去看他,我笑着允了,吩咐暗卫使一路跟着。裴府里恢复了安
宁,医馆里照样忙碌。后院整修的药库完了工,梁煜和魏兴忙着转进药材。我闲暇时还是同以往一样呆在书房里看书,看得累了
便出去走走。偶尔也去看看少年,都不怎么说话,晒着太阳喝喝茶,仅此而已。
安静地过了大半个月,谷雨末时的一天,府里来了几名客人。
长相奇诡的男子拿出一枚金牌,细声说:“传皇上口谕,接裴远裴公子进宫面圣。”说着压低了声音靠过来:“这事有些急,也
有些隐晦,裴公子只能一人前去。裴府所有人对此事,也只当没见过。”
我淡淡一笑,谢过这位公公,去了趟禁阁,出来后便随了这些人走了。
第五章:立夏
“皇上吩咐了,让裴公子先见这个人,再带您去御书房。”身侧的侍从低声说,低眉顺眼地弯下腰做了个请的姿势:“裴公子,
请吧。”
我淡淡道声谢,推门进去,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这里是皇宫里的一处宫苑,修建得豪华,却了无生气,安静得有些寂寥。我慢慢走着,绕过了几处宫楼和长长的回廊,眼前出现
了一大片的草地和一方池水。
那人坐在池边,赤裸的双脚浸在水里,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在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斜靠在树干上,不说话,只看着他。
男人慢慢抬头,愣了一愣,怔怔看我。半响,抬手点点自己的唇角,说:“这里,还有眉目,温温和和又清冷的样子,和逝秋…
…很像。”
我漠然一笑,说:“裴逝秋,已经不在了。”
他脸上的表情恍惚一下,摇摇欲坠像是要掉进池子里。许久,苦涩地笑了笑,声音压抑着带了低泣。
“第一次见面,我七岁,他九岁。他是父皇微服私访救下的乞儿,看着喜欢,带回来送给我做伴童。他话不多,长得也平凡,只
是那双眼睛,温和安宁得让我受不了。我每时每刻黏着他,调皮,任性,撒娇,胡乱发脾气。他从来不恼,就那么浅浅笑着看我
。我觉得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会像他对我这样的纵容了。”
“我们一天一天长大,我喜欢他对我的万般包容,同时却又觉得,因为我是太子,是储君,他才会对我的嚣张和无礼这般忍耐。
我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我变着法子整他,把他赶走。最后,却还是哭闹着把他找了回来。我在一处破庙里找到他,他什么也不说
,任我抱着他又哭又骂。最后他说,辰宇你听好,我喜欢你,所以下次你再这样伤我,我就永不回头。我忙不迭的答应着,从此
得到了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对我好,所以我很容易就心安理得。我看他留在我的世界,接受他给予我的一切宽厚与纵容,享受他持剑
为我征下的名誉与奢华,甚至是……让他微笑着看我立后纳妃,坐拥三千后宫。我想着他一定是离不开我的。在十几年前他无声
离开后的那几个月里,我都坚持认为不出几天他便会回来,回来对我说他喜欢我,不会再离开。”
“可是他没有啊。我恐惧着不想承认他是真的离开了我,我发了疯一般的想他,找他,也开始慢慢的……恨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不是喜欢我的吗?不是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吗?我着了魔,丢下曾经迷恋不舍的一切,不断找寻着这些问题的答案。眼下
我终于找到了他,却发现,那时让他留在我的世界,承受我自以为是的喜欢与骄傲,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以前的我连死都不曾想过,得到他,短短几年的弹指一瞬。失去他,却是碧落黄泉的忘川之隔。我们之间的牵绊,是我自己…
…亲手折断。”
低缓的声音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我静静听完,看他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泛出扎眼的光。
心里一声叹,我淡淡开口:“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说着,拿出临走前在禁
阁里拿的东西,远远扔到他面前。
“师傅还说,来世,莫再相遇。”
男人浑身一震,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空洞,像是没有了灵魂。
那一幅画,师傅坐在池边,双脚探进池水里,看着我们轻浅的笑。
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我转身,缓步离开。
第六章:小满——芒种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
身作皇袍的青年气宇轩昂站在我面前:“裴公子和父皇可见过了?”不等我开口,又说:“逝秋叔,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
记忆里是个温和少言的人。当年皇爷爷病逝,父皇十三岁登基,是逝秋叔拿着剑为他保下了这万里如画江山,让他君临天下世人
景仰。这些父皇都看着,却没有真正的看到心里去。”
“父皇喜欢逝秋叔,也喜欢享受逝秋叔给予他的理所当然和骄傲。九五之尊,他太过得意忘形了。他不知道这世上,相互喜欢并
不足以代表能永远相伴携手白头。伤狠了,终究会咬咬牙,扭头就走。往后的日子里就算再难过,却不是有谁是离开了某人而活
不了的。以前的父皇没能看懂,等他终于找到了,痛彻心扉一夜白头,却是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说着,青年背着手看我,表情很怪异:“这样的人,自找的。若换成了我,我的天下不容人染指,我喜欢的人也会牢牢抓在
手里。要是我喜欢的人不放心我登这九重龙椅,那这浩瀚的天下,我负了就是。裴公子,你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御书房里很安静,青年眯着的双眸里带着一丝狠戾。
我笑了一笑,淡淡说:“裴远一介草民,怎敢妄自猜测皇上的心思?”
青年勾起一边嘴角笑了,走到我跟前凑得极近了问:“那你,可有心上人了?”
我看着他,嘴角衔了笑,并不答话。
青年似笑非笑看我,伸手把玩我耳畔的头发,说:“我的东西,永远不会让它离开我半步!你信不信?”
我拨开他的手,微笑说:“信。这与生俱来的骄傲和霸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你!”青年脸色一变,猛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一路看着父皇的心思至今,我是绝对不会重走父皇道路的!你最好不要挑这
种事来激怒我!”
我静静看他,依旧微笑,“嘘”了一声,轻声说:“来了。”
话音才落,外面一阵嘈杂的喧嚣声传来,御书房的门被砰一下打开,原衣赤着脚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侍卫和御林军。门一
开,这群人齐刷刷跪下,抖得像筛糠:“属下……属下拦他不住,所以……所以……”
“够了!”青年放开掐着我脖子的手,挥袖冷喝:“退下!”
“喳!”门口跪成一片的人快速跑走,御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安静得诡异。
青年神色难明地盯着原衣:“孙大人这是做什么?御书房岂是你能随意闯入的地方?!”
原衣低头跪下,微垂了眼什么话也不说。
青年脸色更黑,眯着的眼挤出一句话:“送裴公子回去!”
原衣脸上的表情一松,道声“是”,对我伸出胳膊。我走去抱起他,退出了书房。
一路无语,出了皇宫后看到四月早等在那里了。
我说:“以后,不要这么鲁莽。这宫里可不是你能随意来去的地方。”
原衣没说话,突然一扁嘴,哇的哭起来:“我今天才知道上次闯进禁阁的人是太上皇,你又打伤他。我听说你被皇上叫来,自…
…自然会担心皇上是不是要杀你啊……”
他哭得委屈,鼻涕眼泪全往我身上擦,两脚还在空中乱踢,我忙抱紧了些,笑着看他。
一旁候着的小太监小心递来一块帕子,一面替原衣穿鞋一面说:“孙大人,皇上说了,让您送走了裴公子,再去御书房。您赶紧
些,莫让皇上等久了。”
我蹙了眉,想了想,对原衣说:“以后若不愿留这宫里,我接你回青城。”
原衣啊一声,疑惑看我:“这话里有话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将他放在地上,笑笑说:“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想他受委屈。”
“你还好意思说!”原衣踢我一脚,瞪我:“刚刚我就吓死了!生怕皇上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