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过了?”香山捏住天天的尖耳朵,似乎有点生气。
天天看一眼桌上的拌饭,又望了望香山,慢慢把头搁在前爪上,不做声。
香山把塑料袋里的饭盒一一打开,两素两荤,饮食搭配得很均匀,另有一个大保温杯,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鱼汤,还是温热的。
顾汐看着屏幕里的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然后发现自己准备的饭菜,他觉得幸福满溢,只等他下一步动作。
香山拍了拍天天的脑袋,用勺子尝一口拌饭,顾汐的确很用心,以前香山不明白为什么小家伙对他的拌饭念念不忘,现在总算知道了。口味很好,牛肉大概还特地用酱汁抹过了,黄瓜清脆爽口,虾仁很鲜嫩,饭软糯入味。不要说天天,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吃腻的。
这一样就如此用心,更不用看做给香山的那些。
香山沉默片刻,蹲在地上无声地抱着天天。
顾汐的视线被饭桌挡住了,香山慢慢倚着桌脚坐下,头仰着,背对他,看不清表情。
“以后陌生人的东西不准拿,更不准偷吃,知道吗?”香山感觉浑身无力,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半闭着眼告诫它。
顾汐双眼发红,死死盯着墙上的大屏幕,心里翻江倒海,“碰”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却不自知,直到血流了满手,玻璃刺入掌心,才觉察出痛意。
香山称他是陌生人,这不是当着他的面故意说给他听的气话,是真真切切出自他内心的称谓,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
一种无力感从顾汐的四肢百骸生起,香山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内心波澜起伏,从来都是这样,只是被他刻意回避了很多年。
他看着香山把装满拌饭的大饭盒放到天天面前:“吃吧……”他今天下班去菜市场的时候,里面几乎已经空了,家里也没多少存粮,小家伙饿了很久,香山虽然有自己的坚持,但是不迂腐。天天大口吃拌饭的间隙,他把顾汐送来的饭菜都重新热了一遍,坐在桌边默默吃干净。
顾汐忽然按掉了手中的遥控器,屏幕上顿时灰白一片,那个人的神态样貌全都不见了。
但是他心里并没有更好受一点,反而烦躁得更厉害。
顾汐最终打了个电话给何平:
“竞标的事筹划得怎么样了?”
“顾先生,一切顺利,而且我今天已经跟李工打过招呼,他会去的。”
顾汐“嗯”了一声,这已经算是赞许:
“做得很好。我让你查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何平有点犯难:
“事情隔了太久,当时的人证物证很难找齐全,而且法院审理判决的,几乎不存在任何漏洞。”
“是吗?”顾汐不置可否,何平也不敢再说下去。
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顾汐现在是不管不顾了,经过这么些年,他才明白无论如何他是离不开香山的。
即使一路顺风顺水,事业上成就不断,但是没有香山,他只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在无谓的人生里沉浮漂泊。没有畏惧,也没有向往,血液似乎从来不会流动,生活也是静止无意义的,一切平淡。
他用将近十年的时间,从失去二叔的悲痛中平复过来,对香山的感情就渐渐恢复得日益浓郁。
第二天,顾汐在实验室看到了香山,他正在整理仪器。
“何平跟你说了吗?”
香山回头,看到是顾汐,摘下脸上的大口罩,点点头:
“我会去的,但是对房地产一点也不了解,只能在化工园的选址上给你们一点意见。”
顾汐径自坐下,香山看他不说话,就戴回口罩继续做事。
他身穿一套纯白色工作服,大口罩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时摇一摇手里的试管,等待反应结果。顾汐这样看着,就觉得他有种禁欲的美。
“昨天的饭菜怎么样,合不合口味?”
香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不知道该还多少钱给你,我大概算了一下,钱放你桌上了,连上次在你家住的几天,你看看够不够。”
顾汐顿住了不说话,站起来盯住香山,那眼神幽深阴冷,像极了空旷草原上离群索居的狼。
36.挽回
“非要跟我分的这么清楚吗”顾汐沉声问他,鼻腔里透着一股委屈。
香山摇头:
“应该公私分明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你当我家是旅馆,给你做的饭菜是外卖”顾汐自嘲地笑了笑,没等香山答话,又说:
“我先走了,饭我会一直送下去,你不要就扔了。”
香山无话可说,直到顾汐走远了,才回头看他一眼。
顾汐下午去了香山母亲的疗养院,这段山路他以前也走过,不过现在看来实在陌生。
他不知道香山是怎么跟老人解释他空白的6年时间,李妈妈的病需要静养,不能受一点刺激,显然香山不会明说自己那6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顾汐闭目,头靠在座椅上静静休息。
这段山路人迹罕至,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顾汐忽然睁开眼,问身边人:
“他这两年来得多吗”
“除了那六年,后来几乎每个月都过来,有时候半个月来一回,很频繁。”
顾汐点头,有些烦躁地掏出一根烟,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
“先生放心,我们做得很小心,不会让他发现的。这几年老太太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精神状态不错。”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儿子不在身边。
当年李妈妈待顾汐不错,他同香山的关系并没有捅破,因此老人家总拿他当半个儿子看待。香山出事之后,托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卖了,以维持母亲在疗养院的开销。不过所托非人,东西是卖了,钱却进了别人口袋。那几年都是顾汐暗中扶持,给她提供最好的医疗设施,他虽然不愿意再见香山,但是对李妈妈的事倒不含糊。
“先生,到了……”
顾汐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在疗养院的小花园里转了一圈,才坐下,就看到李妈妈向这边走来。
老人家头发花白,已经不是8年前的样子。也许是疑惑除了儿子还有谁会来看她,一边问身边的护工,一边抬头朝这里看。
终于走到顾汐面前,她愣了愣,摇摇头,先对护工说:
“我不认识他。”
大概觉得失礼,李妈妈对顾汐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年轻人,你找我”
顾汐从长椅上站起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半天才低声念道:
“阿姨……你不记得我了”
李妈妈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想了半天才迟疑道:
“你是……小顾”
顾汐用力点头:
“是我,我来看看您。”
两个人默默坐下,顾汐想好了许多话,但是到了这时候,居然都说不出口。
这些年,他自动淡出了香山的生活,再回头实在是困难重重。
“瞧我这记性,人老了,也越来越不中用了,小顾你别见笑。”
顾汐心里难过,老太太虽然一度病情严重到认不清人,但对他跟自己儿子一般熟悉,没有一点生分。
他离开香山的生活圈子太久了,所有人都在不由自主地远离他。
顾汐微笑:
“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李妈妈点头:
“很好,自从香山出国回来,我觉得安心很多。虽然深造是好事,但始终是国外,哪有家里好。”
顾汐眯了眼睛,试探着问:
“出国”
李妈妈叹了口气:
“整整六年,我知道学术研究就是他的命,但是,这实在太久了。”说完又望了顾汐一眼:
“小顾,要是有可能,照顾……照顾香山一点。他快四十岁的人了,对象还没个影儿,我已经不想了,就盼他自个儿过得好。”
顾汐知道香山肯定是把那几年说成出国深造了,让老人家放心。
李妈妈想到儿子,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上次他过来,衣服还是十几年前的,我认得。”老太太不能再多说,她知道顾汐跟香山的关系一定不比从前了,说到这一步,已经抛开了脸面。她不知道对方突然到访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下意识就想为香山说两句话,这举动是身为母亲在所难免的。
顾汐今天过来是个错误,他的心理建设还不够,从李妈妈口中道出的关于香山的一切,全都让他浑身僵硬,内心酸涩绞痛。
“我知道,我会好好帮衬着他的。之前那几年,我跟他也失去了联系。现在好了,阿姨,只要他愿意,你们都搬过来,好不好?”
顾汐从疗养院回来,更沉默寡言。
香山中午向来在食堂吃饭,他早跟掌勺的大师傅说了香山的喜好,又嘱咐他们每次必定要给他把饭菜加得满满的。
晚上香山不在公司,顾汐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做好了直接拎到他家去。
下午车绕进筒子楼的时候,还有人盯着他看。这地方是老旧居民区,乱七八糟的人特别多,周围有个职高,通常校园纠纷就在楼前的小巷里解决。顾汐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小混混,眉头皱得更深。
好不容易摸到了香山租住的小屋,隔壁房东不知道在看什么成人小电影,音量开得震天响。顾汐想像着要是香山听到了,脸不知道会红成什么样。
刚停住脚步,天天就在屋里大声嚷嚷起来,过半天探出脑袋,前爪趴在栏杆上,看到是顾汐,居然仰头嗷嗷学狼叫。
小家伙大概想到上次都是因为顾汐的原因,被香山狠狠骂了,所以这次根本不睬他,叫够了就把头扭到一边。
顾汐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东西,闹什么脾气?”
天天抬头看了看他,又懒洋洋把头搁在前爪上,它是坚决不愿意搭理顾汐了。刚才嚎得嗓子疼,天天咽了下口水,又用爪子挠了挠耳朵。
顾汐把大塑料袋往天天面前晃了晃,里面菜香扑鼻。
小家伙呆不住了,歪着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为了不犯错误,吃力地用脑袋把大塑料袋顶回去,不让顾汐再像上次那样,把吃的挂在它脖子上。
顾汐给它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坏心地把饭菜放在门边,一阵阵香气透过窗户传进屋里,天天屁股对着大门,喉咙里发出小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馋得直流口水。
香山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大塑料袋,就知道顾汐应该来过了。
打开门,天天委屈地望着他,慢慢走过来用脑袋蹭香山的小腿。
“饿了吧?”
香山把它两只前爪握在手里:
“晚上给你抓背。”
这几年朴素简单的生活让香山没法把任何一碗新鲜干净的饭菜倒掉,更何况顾汐这样花了大力气做好的。犹豫了半天,最终香山还是把饭菜拎进屋。
顾汐精心给他弄的晚饭让他送给了楼下独居的老人,只把天天那份拌饭留下来。不过小家伙今天是彻底闹起了别扭,怎么都不愿意动盆里诱人的晚餐。
香山故意逗它,要把盆拿走,还自言自语:
“楼下的小黑好瘦,饭菜也没人管。”
天天立刻期期艾艾凑过来,哼两声堵在门边,不让香山走。
香山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看它吃饭:
“你要吃饱一点,最近都瘦了。我跟他的事,我们会好好解决的。”最后一句话香山是说给自己听的,天天似懂非懂,歪着头看主人,耳朵竖得高高的。
隔天去公司上班,看见顾汐只是打个招呼,并没有提他送晚饭的事。
香山阻止不了他,只能由他去了。
今天香山先到附近的分厂实地考察,随机检验产品,然后记录在案。下午又跟几位高工一块儿开会研讨设计工艺,一直忙到快下班才闲下来,回实验室刚喝了一口水,就接到顾汐的电话: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等你。”
香山看了看表:
“马上该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
顾汐在电话那头低声笑道:
“你是怕我榨干你的剩余价值?过来吧,公司里这么多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香山想了想,收拾好实验室,一个人过去了。
“过来坐。”顾汐从公司的一堆财务报表中抬头,招呼香山坐到他对面。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最近在机械这一块放了很多心力,现在重工业发展势头很好,机遇多挑战也多,是时候把它当做咱们公司的核心项目来经营了。”
香山听顾汐刻意强调了“咱们”,就回应道:
“贵公司的重工业发展已经非常成熟,这个计划很可行。”
顾汐身体前倾,眼睛像狼一样紧盯着香山:
“李香山,你难道非要分得那么清楚,在哪里工作,就要把全部的热情投入进去!你似乎一心想离开,是不是还想犯以前那样的错误?”
香山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顾汐其实对他说不得一句重话的,他每说一句,再看香山沉默不说话的样子,心就会沉沉浮浮,为他变得柔软,想把他抱进怀里不放开。
“好了,这件事我们到此为止。你要是不愿意搬到我家去住,就先在公司宿舍里凑合着,总之那个地方不要再住了,看着都烦心。”当初顾汐说香山不能申请员工宿舍,当然只是为了留住他的幌子,现在这种情势,他不肯住公寓,别墅更不用提,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搬进宿舍先住着。
“不用了,我最近总是搬家,好不容易才有些适应,慢慢会好的。而且住进了宿舍,迟早也要再搬出来,天天会不习惯。”香山没打算在顾汐这里长干,他一早就跟顾汐坦白过。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香山刚转身,被顾汐叫住了。
“等等,老师要过七十大寿了,你这几年都没看过他,这次跟我一块儿去吧。老人家很挂念你,回回见面都提到你。”
37.理论
香山停下脚步,周礼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以前课业繁重的时候,经常把他带回家,让师母给他加餐补营养。前些年师母先走了,老爷子一个人过,儿女都在国外,照应不到他,晚年异常孤独,也就是身边几个得意门生,轮流到他那边走动,给他解解闷。
香山自从出事,再也没去看过恩师。他觉得自己不光彩,丢了周礼的脸面,再踏进他家里,也许会坏了老师几十年学术界的好名声。如果在那里遇到顾汐,他更加无言以对。
恰好他被判刑那段时间,周礼出国探亲,对此一无所知,回来之后也没人再提这件事。
“我……我自己去,就不跟你们一起了。”香山知道,周礼的七十大寿上一定不乏许多大人物,有顾汐这样的商界巨贾,有在国企做负责人的师兄弟,还有科研学术界的泰斗,国家有关机构的大人物,这些都是周礼的得意门生。如果自己到场,一定会很尴尬,给老先生抹黑。
香山很少流露出这种难堪和脆弱,尤其在顾汐面前,但是对于老师,他更多的是愧疚。不是自己身份地位普通而觉得低人一等,只是这些年,他没有回去看过老师,也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周礼的学生。
顾汐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一阵泛酸,手越过去,轻轻握住香山:
“你应该去的,相信我,老师根本不在意那些虚名。”
香山下意识要挣脱顾汐,却被他握得更紧:
“香山,我们和好吧。”他说得如此认真,眼神真挚深邃,但是香山还没听他说完,就立刻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哪里不好。”
顾汐把他的手掌摊开,用指尖轻轻勾勒香山手心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