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他必须赶紧走,一能再多待一刻,只怕再多待他就会打消念头,再错一回。
然而就在他经过李勋身侧时,听见他粗哑喃道:「上官羿,你会后悔。」
脚步一顿后,他便不再停留,头也不回的急步离去。
*****
上官羿的婚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国师府上上下下皆为这桩喜事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尽管他以筹备婚事为由告假中,宫内的御医
总是会准时前来探视他的身体,确定他安然无恙,所有药材也必定在宫中亲熬后再送往国师府。
随着婚期渐近,上官羿广送喜帖给百官,甚至请求李勋主婚,想当然耳是遭到拒绝。
尽管如此,婚事也未受影响,然而眼看今夜便是成婚之夜,却传来西宛大军压境的消息。
「雀屏府门户大开?」一身大红喜服的上官羿霍地起身,身为新郎倌的他却是面无喜气,清俊脸庞比过去还要阴郁。
「大人,确实是如此。」相约前来的官员莫不忧心忡忡,赶紧将前线传来的消息告知。「大人多日未早朝,压根不知西防已破,
雀屏府门户大开,让西宛军轻松东进,再不阻止,不出几日必定会抵达皇城。」
上官羿目光流转,随即深凛。「难道是因为颛王被押入天牢,西防将领群龙无首所致?」
他不禁暗恼自己为了忘却李勋而全心投入婚礼筹备,却忘了要探子时时盯住西防,因而让战事挫败至此。
「下官不清楚,就连兵部尚书大人都没法子说出个所以然。」
「怎会如此?」他攒眉沉吟。「难道皇上没有派兵迎战?」
皇上手握北防和皇城军权,再加上前些日子便已经召集两位重臣密会,应该早已布署完毕,等着西宛军自投罗网,怎么……与他
想象的背道而驰?
「打从国师告假以来,皇上就不曾再早朝了。」有官员如是道。
上官羿心头微惊。
「国师,老夫以为,也许是……」乔太陵精铄双眼扫过大厅内的数字官员,才淡声淡:「皇上不满国师成亲,所以要西防将领退
守。」
上官羿登时瞠目结舌,蓦地想起李勋曾在朝堂间坦承两人的私情,如今他要成亲,莫怪众人猜测李勋友此反应,再加上他又不早
朝……
「国师,咱们这会来,是要你去劝说皇上,或者是将事情问个明白,要不明知西宛军攻来,咱们却一点防备皆无,岂不是要让百
姓更加无所适从?」乔太陵直接说明来意。
眯起乌瞳,上官羿恼极的抿起唇。「皇上不可能坐视不管,他这么做,不过是……」他突地打住,不敢再说下去。
「如果皇上真铁了心呢?」乔太陵沉声问。
上官羿别开眼,掩面苦笑。
原来,李勋的心思大伙早就猜中,只是为了要逼他不成亲罢了。
但,他不能在此刻软化,否则从此以后,自己再无机会逃出生天。
「国师还不先进宫?」有官员劝说。
「不,婚礼照常举行。」
那人承诺过会为他做尽任何事,尽管是他恶意背离,那人也不至于会无视百姓才对。
婚礼于是持续进行,丝竹乐音缭绕,然而席间大臣却个个愁云惨雾,现场氛围压根不像办喜事,反像在守灵。
就连身为新郎倌的上官羿亦是心不在焉地拜堂,即使认定李勋不会作乱,心思仍不由自主的飘远,想着他孤身处在静寂深殿时在
想着谁?会不会想着正在成亲的自己?
「送入洞房。」
耳边传来声响,上官羿蓦地回神,才想起自己已拜完堂,正准备牵着彤姬离开大厅,余光却瞥见一人急步奔进大厅,在乔太陵耳
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便见乔太陵神色遽变。
不及细想,他放开同心结,快步走向乔太陵。「发生何事了?」
乔太陵因为太过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
「快说!」上官羿急声催促。
「……西宛军已经踏破雀屏府,直往皇城而来。」
他蓦地抽口气。
金雀国土,南北长而东西窄,西防过雀屏府,经洛县、兢县、宽阳府、许县、常州、旬县、栖府,再过官道便直入皇朝,要是急
行军日夜兼行,沿县皆无军阻挡,一需七日便可攻抵皇城。
「不……皇上不可能……」
「九门禁卫总军刚才已领皇上旨意,要西防通进皇城的所有州县府军队皆撤了!」乔太陵大吼,难以置信皇上竟然会儿戏到这种
地步。「国师,事已至此,要是皇城不保,你上官家子嗣亦保不住!」
上官羿踉跄着脚步,面无血色,看着厅里众臣祈盼的眼神,一颗心既急且怒。
真是太荒唐了!
*****
连喜服也未换,上官羿便直接进宫求见,却被挡在甘露殿外。
「请公公再传报一回,说是本国师求见。」他急声催促,头一次被挡在离甘露殿数十尺外的渡廊上。
守殿太监赶紧再传报一回,不一会只见他微露喜色回来道:「大人,皇上愿意接见,但大人得待在殿门外。」
「无妨。」只要能够和那人对谈,哪怕隔着一扇门也无妨。他急步跟上守殿太监的脚步,经渡廊来到甘露殿前。「皇上,臣有事
急奏。」
「爱卿,今儿个不是你的大喜之日,怎会来到甘露殿?」里头传来慵懒的低笑。
「皇上,为何要西防通往皇城州府县军备全撤?」不睬他嘲讽的语气,上官羿只想弄清楚现况。
「因为朕开心。」
「皇上!」他声色俱厉地大吼。
「朕说过,这不是朕的天下,哪怕一夜成炼狱,都不关朕的事。」
闻言,上官羿恼火地一把推开门,便见李勋衣袍敞开,长发未束,赤脚坐在锦榻上喝酒。
「难不成只因为臣要成亲,你就无视皇朝百姓死活?」冲上前,他一把抢走他手中的酒杯。
李勋懒懒抬眼,见他一身大红喜服,立刻沉下脸。「脱掉。」
上官羿一震。
「碍眼极了。」
闻言,上官羿目眦欲裂,气得浑身发颤。「现在都什么当头了,你竟然……我这么信任你,以为你不会将国事如此儿戏,想不到
你竟然为了我而撤下沿线军备,你知不知道皇朝会因此元气大伤,甚至毁朝灭代?!」
「那又如何?」
「你竟然用这种方法威胁我!」他忍不住怒咆。「荒唐!」
「荒唐?」李勋扬眉,笑得邪气。「荒唐的是爱卿,朕可没说威胁什么来着,全都是爱卿自个儿想的,更荒唐的是,你竟称朕为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上官羿错愕地瞪视着他,想着他话中的拒绝,彷佛就算自己低声下气央求,也已经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怎会如此?
他一步步走得艰辛,每一步都用尽心机,到头来,竟是如此结果?
他为守护天下不惜一切,但最后,竟要成为毁灭天下的罪臣?
「爱卿今日大婚,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爱卿不回国师府,岂不是要冷落美娇娘?」李勋拿回酒杯,举杯敬他。
上官羿颤着唇,重申,「皇上……你不能无视皇朝百姓。」
李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爱卿,朕说过别试图激恼朕,代价……你付不起。」
对上那双沉不见底的眼,上官羿才惊觉,自己真正惹恼了沉睡的狮,如今他已苏醒,不只回头反咬他一口,甚至要毁了他用命守
护的天下。
最终,他无力地跪坐在地。「皇上,臣错了,臣……该怎么做,才能让皇上收回撤军令?」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朝毁在他手中,不!
李勋懒懒瞅着他,凉声启口。「爱卿,朕要的很简单,就要一个你。朕给你机会,你可以考虑休妻,还是灭朝。」
「皇上……」
「当然,不管你选择哪一条路,朕都由着你,你知道朕向来宠你。」
上官羿垂眼不语。
终究,他要走的路还是不变?
这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何选择远离他,他不知道在皇朝与他之间,自己是宁可顾全他……
第十章
回到国师府时,诸位大臣依旧守在大厅等他的消息。
众人屏息看着他,面对诸多殷盼的眼神,上官羿只能艰涩启口。
「放心吧,皇上已经决定立刻派兵应战。」
话一出口,众人莫不大松口气,但也已无心再流连筵席,纷纷向他告辞后离去。
眨眼间,摆在厅外的筵席只余府内总管领着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洛旬,替我备笔墨。」他走进大厅内。
尽管不懂,总管洛旬还是乖乖备好笔墨,不一会工夫,便见主子写了几行字,落下款,又拿起纸张迅速看过一遍,才折好封入搁
在一旁的小木盒。
「立刻派人将这份书信送入宫中,送到皇上手中。」
「是。」洛旬不多问,只管赶紧将事办妥,看了看时辰,又道:「大人,时候差不多,该洞房了。」
微扬起眉,上官羿勾出令人猜不透的笑,没有正面回答。「既然大人们皆离席,待会你将事办妥,这些饭菜就和大伙一起享用吧
。」
「谢大人。」洛旬喜出望外,立刻离去。
上官羿收回目光,往大厅后方的主廊而去,踏上主屋寝房,推开贴了大红囍字的门,只见里头烛火微晃,映照出坐在铺上大红锦
布圆桌旁的纤瘦身影。
彤姬一身大红喜服,头戴缀冠,覆上垂珠红盖头,双手紧绞着,看起来像是紧张极了。
上官羿关上门,浅唤。「彤姬。」
「夫君。」
他不由得一怔,寻思片刻,噙着笑问:「饿了吗?」他移步,坐到她身旁,直接以手扯下红盖头,露出彤姬一张粉雕玉琢的娇媚
玉颜。
她含羞带怯地瞅他一眼,又随即垂眼。
「先吃点东西。」
「夫君,还没喝交卺酒呢。」她轻声提醒。
上官羿直睇着她,好半晌才淡声道:「彤姬,我会给你一笔银两和几名下人,让你离开皇城,衣食无虞到老。」
他已经写好休妻状,本来该由他亲自送入宫中让李勋过目,但为了顾及彤姬心情,他终究选择留下安抚好友,再将她送往安全地
带,免得哪日害她遭李勋毒手。
「为什么?」彤姬惊慌抬眼,眸色带厉。「你……嫌弃我?」
「不是,我怎会嫌弃你?只是不舍将你卷入风暴罢了。」
「我不在乎。」
「你不用如此报恩。」他心底明白,她之所以愿意嫁他,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他们彼此清楚,两人之间完全没有男女之情,硬
是为了一份手足情而成亲,实在太勉强。
「我……」彤姬欲言又止,然而在几次启口未语之后,终究还是咽下深深的叹息。「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好。」
「彤姬……」他将她轻拥入怀,感激她的体贴。
她浅笑着轻推开他。「今晚的拜堂就当游戏一场,但好歹忙了一整天,也该吃点东西。」
「你也饿了,对不?」
「我方才已经偷吃一些了。」她掩嘴偷笑,夹着圆桌上的菜喂他,再替他斟上一杯酒。「喝点,你已经有数晚没睡好,今晚得要
好好睡。」
「多谢。」他释然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确实,他已经接连数晚没能有场好眠,只是……「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睡好?难不成是我的气色很差?」
他确实疲累,但气色早比之前好上太多,毕竟李勋每日都要宫中熬煮珍贵药材替他补身,掌间的黑早已褪尽。
「你再喝一杯,我就告诉你。」她笑得很贼,又替他斟酒。
上官羿笑眯俊眸,顺了她的意喝下酒,感觉两人像是回到当年的两小无猜时期,那时只有他知道,彤姬虽有著名门千金特有的温
婉,但骨子里也藏了爱整人的小小坏心眼。
「嗯?」他托着腮,笑问。
只见彤姬掩嘴低笑,最后竟放声纵笑。
「彤姬?」他微诧。
与她相识多年,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她笑出声,笑得如此猖狂,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同一时刻,他感觉到体内有股异样的钝痛,转眼间即化为尖锐的撕扯,彷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磨碎一般,让他不由得弯下身,一
股腥腻随即涌上喉间,窜出口的瞬间,竟是乌沉的黑血。
「痛吗?」彤姬依旧坐在他身旁,用那双总是娇柔的眼看着他。
「……彤姬……」他话一出口,污血便不断涌出,溅上圆桌上的大红锦布,染上他一身的红。「为什么……为什么?!」
忍着椎心痛楚,他抬眼质问,却见她笑得寒厉。
「为什么?直接这个时候,你还问我为什么?!」彤姬不禁摇头。「你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地操纵身边的一切,自以为是地认为
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苍天百姓,自以为自己是守护天下的圣人,却永远搞不懂自己有多么可憎!」
上官羿瞠目结舌,看着她冷漠中带着报复后的痛快神色。
「还不懂?」她敛笑,探手扯下他头上的金雕玉冠,顺道要他看着她的掌心,粗糙而满是伤痕的掌心。「你暗中派人除去我爹,
再假装照顾我,将我远嫁居府,让我在关家受尽屈辱,让我过得生不如死,为了要逃出关家,我不得不开始习毒,最后才能毒杀
关爷,让他死在无色无味、服下便会纵欲而死的「醉春」底下,但怎么你尝过了醉春的毒,却还是毒不死你?」
上官羿不敢置信。「是你?!」他蓦然想起,那日他除了吃李勋给的药丸,还有府中的膳食,而那些……皆是出自她之手。
「对,是我!」她笑得歹毒而疯狂。「我要你在筵席上丑态百出,气尽身亡,但你了得,将皇帝迷得晕头转向,甚至让他可以将
你在鬼门关前拦下!」她愤恨地吼,又突地笑开。「幸好有了颛王当我的替死鬼,这一次,我不会再失手。」
上官羿痛眯了眼,总算明白,原来先前李勋要他吞下的药丸,就是在防毒……可他为何早就知道要防备彤姬?
彤姬笑得张狂得意。「这是你给的佳机会,在这新房里就只有我和你,还有谁救得了你?就算毒不死你,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你……真这么恨我?」
「你可恶!你该死!自以为为皇朝谋太平,自以为自己是为了成就盛世的圣人,但事实上你残忍无道,泯灭人性,不知做了多少
伤天害理之事,杀了多少无辜生命,还自认问心无愧,像你这样的人,不用上官家血脉作祟,也必定孤老到死!」
「你父亲私下收贿是事实,他结朋成党,却成一方势力,是他贪得不餍才会落得被满门抄斩的命运!」忍着痛,他怒咆。
朝堂间,心不狠难成大事,他从不后悔所为,但是彤姬血淋淋的背叛,竟让他心间漾起恶寒,浑身颤栗。
「住口!朝中大臣哪个不收贿?为了自保,谁不结朋成党?你根本是欲加之罪!」彤姬凄声低斥。「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家破人
亡,不会在关家受尽欺凌,你自以为是为我好,却是将我推入深渊!」
痛缩着身体,一股湿意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不知道,他从不知道她在关家过得不好……他不知道自以为是的好意,竟将她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总以为,只要皇朝太平,他就算置身地狱也无妨,如今彤姬的话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倏地省悟,频频自问,他想给的,难道
就真是他人要的?
他的自己为是,都是为了别人着想,可原来他给的,都不是别人想要的,就像他守着的天下,也是前皇不要的……他一直都是错
的吗?
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还不死?难道真是上官家血脉作祟?!」彤姬扯着他的发,逼迫他与她对视。「那么今晚,就当是老天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