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有应得——楚清明

作者:楚清明  录入:07-11

原本打算尘埃落定之时再来的,但此时,郑辛需要人支持他走下去。

路像刻进心里一样深刻,郑辛一步不停,慢慢走着,最后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驻足。

看守老头还算尽心,墓周围干干净净的,显然被人时常打理。嵌在墓碑上的小照片虽然有些泛黄,但仍像十三年前那样清晰。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朴素的衣裳,笑得很温柔。

“妈……”郑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单膝跪下去,然后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墓碑上的照片。渐渐地,像再也易制不住内心的悲痛,郑辛终于伏在墓碑上,泪水止不住地在脸上横行。

但就连这样的哭泣,郑辛都不敢放声,只埋头颤抖着,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犹如一只绝望的兽。

郑辛忽然想起章渊的母亲,同他的母亲一样有着温柔的笑容,深深爱着、关系着自己的孩子。但她可以看着孩子长大,看着他爱人和被爱着,同时优雅地老去。

而自己的母亲,却过早地沉眠于这一方狭小而冰冷的地方,只因她年幼的儿子还昏迷在病床上,罪魁祸首就这样草草了事。

如果.……如果母亲能看见这一切,她会不得安眠吗?她会责怪自己太软弱吗?

郑辛手指狠狠扣着墓碑,泣不成声地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要一想到章渊在飞驰的车轮下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随之绞成了粉末。

但如影随形的罪恶感,越靠近此处,就越是利刃一般撕扯着他的灵魂,痛不欲生。

我该怎么办?

郑辛不断问自己,也问生死相隔的母亲,但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太阳渐渐西斜,看守的老头一整天不见郑辛出来,有些担心,犹豫几次,还是悄悄过来看了看。

见郑辛一动不动地跪在墓碑前,老头不敢上前,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往回走。

远远看见管理室,老头脚下一顿,接着又加快了步子,口中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哪……”

******

天快黑的时候郑辛终于做了决定。

原谅我吧,妈妈……

他站起身,胡乱擦了擦脸,在墓碑前轻声道:原谅我这样自私,这件事就让我亲自来了解吧。

墓碑沉默着,墓园里也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

郑辛周身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人正藏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他的身体立刻紧张起来,猛地回头,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影影绰绰的树木和杂草,并没有任何人。

是错觉吗?

郑辛仔细搜寻着,却忍不住想,是不是母亲想告诉自己什么。

也许人在最无助的时候,难免会寄托于虚无吧。他胡思乱想着,终于挪动脚步离开。

第34章:如此

章渊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第一个想法是,自己一定被坦克碾过了,否则怎么会全身像粉碎过一样疼。

他的大脑还处于沉重而迟缓的状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不算舒服的床上。他试图坐起来,然后发现全身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更糟糕的是,他想不起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此处。最后的记忆,明明是在家里的浴室洗澡。

章渊又试了几次,终于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被注射药物的可能性,决定不再浪费体力,躺着一边等待恢复,一边四下打量着。

整个房间看上去走极简路线——除了他身下的床,就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半新不旧的柜子,墙上更是什么装饰也没有。

左侧倒是有窗户,但窗帘拉得很严实,让人判断不出此时是什么时间。

章渊闭上眼睛想了几秒,肯定自己真的认不出此处是什么地方。

唯一能确认的是,这绝对不是哪个酒店的房间。真要说,比较像是城市随处可见的老式出租房,还是租金不怎么高的那种。

房间周围很安静,但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隐隐听见汽车的声音,这让章渊多少感到欣慰——至少他还处于城市中,比起什么不知名的荒山野岭要好太多。

章渊正想着,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他立刻闭上双眼,同时努力调整呼吸,假装自己仍在昏迷中。

来人像是并未发现异常,转身合上房门往里走了几步。

听见那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章渊却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猛然间僵硬了。

就是这一点微小的差别,那人停下了,轻声问:“醒了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那人的语气却是肯定的。接着他又自语般喃喃道:“我也觉得差不多到醒来的时候了……”

这声音像是宣判死刑一样,章渊觉得心里有什么抽痛着。他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转动目光看过去。

那人站得远,看不清脸,只能模糊地分辨他的身影。但这身影章渊绝不会认错,就如同他不会认错他的声音,就如同他一眼看穿他已经醒来一样。

章渊知道那是郑辛。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在彼此的灵魂中留下了这么深的痕迹呢……

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章渊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里面只剩下坦然与平静,像是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我好像没什么力气。”章渊轻笑着说,就好像这是发生在一个平常早晨的平常对话。

郑辛没有回答,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不知是在默默观察章渊,还是他害怕暴露自己此时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郑辛伸手“啪”一声按下开关,整个房间被骤然照亮。

章渊下意识闭上眼睛躲避这刺目的光线。

郑辛沉默着走近,他将手中的袋子放在距床不远的桌子上,接着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章渊终于适应了,又睁开眼睛,他看见郑辛端端正正坐在自己两步远的地方,表情严肃地好像正在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看上去冷峻而优雅。

他深深宁视着那张熟悉的、俊秀的脸庞,弯起嘴角轻快地笑:“干嘛这副样子?你千万别告诉我,东窗事发,我们两个正在逃亡路上。”

“不是。”对章渊的话,郑辛并没有报以微笑,垂下目光低声道。

“那是怎么了?”章渊柔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阿辛……”

这声呼唤落入郑辛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他忍不住颤抖一下,然后紧紧咬住牙关,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辛,”章渊又叫了一声,说“扶我起来吧。”

郑辛闻言走到床边,双手一前一后半拖半扶着,让章渊坐起来靠在床头,还在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

而章渊一直看着郑辛。

后者动作流畅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紧紧抿着的嘴唇和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平静。

然后他有回到了椅子上,房间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许久,章渊忍不住轻叹着打破沉默:“好了,别一副这样的表情,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郑辛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语调中有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痛苦。随后他扬起目光看向章渊,半晌才用冷淡而平静的口气道:“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生活过十四年。”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郑辛所有的感情和怀念都像是找到了宣泄的方向。他整个人不由自主蜷缩起来,将脸埋如放在膝头的双手间,眼泪夺眶而出。

平日那隐忍冷静而精于算计的郑辛一下子不见了,在这里哭泣着的,仿佛仍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章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忘情地凝视着,心中某处被那不断涌出的眼泪灼得疼痛不已。

他想伸手将面前的人揽入怀中,然后才意识到现在是何种情形,不由苦笑。

在简陋而空旷的房间里,低低的抽泣声带起细碎的回音。章渊知道在他的生命里,这声音永远也不会停息了。

******

不知过了多久,郑辛抬起头,眼角还泛着湿意,但脸色已经看不出异样。

他平静地开口:“其实你算是来过这附近的。”

章渊疑惑了一瞬,马上就想到两人相识数月的时候,为了庆祝郑辛的升职,他曾经带自己到一处老居民区内的小饭馆吃饭——郑辛指的大概就是那次吧。

那时候他还感慨郑辛对A市熟悉得不像话,后来才明白真相有时候如此残酷。

看见章渊脸上神色微动,郑辛冲他点点头:“不错,是我给你下了药。”说完又顿了顿,自嘲般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当然,现在这句是废话。”

听了他的话,章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只道:“也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

郑辛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直截了当地说:“好吧,这是我欠你的。”

他站起身,打开他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起出一瓶水。因为手在颤抖,郑辛拧了好几下才拧开瓶盖,然后他走过去递到章渊嘴边。

因为药物的关系,章渊早就渴了。他仰起头凝视着郑辛,后者别开脸不去看他,这样僵持了半分钟,章渊微微笑了笑,然后直接低头就着郑辛的手喝水。

短短一瞬间,两人都有些恍惚,但很快又回到现实中来。

郑辛将杯子随手放在地上,章渊知道终于要开始了。

“十四岁之前,我不叫‘郑辛’,这是后来改的名字。”郑辛说,“我原来的名字既不重要,你恐怕也没有兴趣知道。不过,你对‘沈芳容’大概还有点印象吧?”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章渊一眼,似乎想看他有什么表情。

但章渊只是低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无,于是郑辛猛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语调中带了薄薄的怒气:“你想不起来了?你竟然想不起来了?!十三年前,在A市,你闯红灯撞死了一个女人,你竟然不记得她的名字!”

脖子上传来的力道叫人窒息,但章渊只狠狠闭上眼睛,承受着郑辛的痛苦和怒火。

等他无力松开手,跌坐回椅子上,章渊才哑着嗓子说:“我记得……我记得她还有一个儿子,叫郑夏秋。”

第35章:阴差阳错

话音未落,郑辛“唰”地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章渊,口中呢喃着:“原来你知道……”

他隐隐约约感到哪里有些奇怪,但此刻剧烈的情绪起伏已经让郑辛的大脑乱成一团,根本不能分辨。

最后只略微停顿了片刻,郑辛略带颤抖地开口:“不错,郑夏秋……就是我。”

这名字就像密码般,郑辛亲口说出后,那段不敢轻易碰触的记忆便争先恐后涌上他的脑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毫不回避地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

郑辛记得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本来他也应该像平常一样悠闲而平静地度过,比如睡到自然醒,等爸妈买菜回来,全家人一起烧一顿丰盛些的午饭之类。

如果是这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该有多好……

可是偏偏在那个周五,郑夏秋收到W中,全国顶尖中学的提前保送录取通知书。

这件事让全家都高兴坏了,郑爸更是破天荒地喝了一点小酒。那样子,好像儿子收到的是B大录取通知书一般。也难怪他这样,谁都知道,进了W中,等于一只脚已经迈入B大Q大的大门。

郑爸郑妈都是普通小学老师。那个年代,小学老师还是个很寒酸的职业,郑家的家境自然也就相当普通。

但因为这件大喜事,郑爸不惜出了一大笔花费,带全家去市郊新修建的大型游乐场玩——这是郑夏秋一直没说的愿望。

这一天他们全家过得非常快乐,周六一大早就出发,到傍晚快闭园才准备往回走。

即使是十三年后的今天,郑辛依然能真切地回想起那天的夕阳特别绚烂。他额头汗津津地,一边往出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母亲发现了,带着浅浅的笑意戳了戳父亲;父亲回忆,拿出钱包数了数,然后十分豪气地说:“走,咱们晚上去肯德基。”

那年代肯德基还是个稀罕物,普通人不会轻易光顾。A市也就那么一家,开在最繁华的市中心,谁要是去吃过,可是能好好在同学间说一说的。

郑夏秋还是小孩子,一听眼睛就亮了。但他马上想起那地方花费不菲,又犹豫起来。父亲笑着拍拍他头,拉着他往前走。

于是他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母亲骑着另一辆车和他们并排,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前往市中心。

就在某个路口,他们刚向左拐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辆车。

郑夏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到重重撞到了什么,然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已经在中心医院,一切都变了,天翻地覆。

“你知道孤零零躺在床上是什么感觉吗?”郑辛轻声道,神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章渊说。

后者闭上眼睛,脸上表情痛楚至极,显然郑辛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

但这些郑辛并没有注意到,他紧握着双手继续说着:“我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才醒来,他们……都死了……为了护着我死了……但我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等我知道的时候,只拿到两个骨灰盒!”

郑辛说到这里猛然停住,眼眶通红,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无法控制自己一样。

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对方连面都没有露,做得好绝啊!要不是后来梁岳山帮我查到了车牌号,我连正主都找不到。”

说完,郑辛抬眼死死盯着章渊,一字一顿地说:“都是你。”

这三个字蕴藏了多大的恨意,章渊不用想都知道,他下意识地解释:“当时我并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章渊推脱之言激起了郑辛更大的愤怒,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打断:“用三十万就摆平的事,怎么会劳烦章公子关心。您真是好大手笔啊!”

随着他的怒吼,章渊的脸一分一分地白了下去。他还想解释,想告诉郑辛并不是那样,但动了动嘴唇,最终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此时此境,这句话轻飘得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大祸已经酿成,十三年过去,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如果郑辛对他喊“你把他们还给我”,那他该怎么面对?章渊连想都不敢想。

那件事,章渊这一生从来没敢忘记过。

十三年前,他也只有十几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加上家里开着个小公司,赚了不少钱,平日难免张扬。

那辆车是父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虽然还不够年龄拿驾照,但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车,章渊太兴奋了,忍不住开出去试了试。

偏偏就在那时候出了事故。

看着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三人,章渊吓傻了,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怕,有爸爸在。”

在那一瞬间,章渊胆怯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像个懦夫一样躲在父亲看似坚不可摧的臂膀后。

几年后,章渊知道父亲当时做了什么之后,简直不敢相信。他同父亲大吵,同时发疯一般寻找当时幸存的男孩儿,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章渊真恨自己,恨自己的轻狂和胆怯。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甚至连弥补的可能性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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