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少年疑惑。
“罢了!”莫怀风露出个笑容,“等新姨娘进门,我应该就会走了,到时候,你要小心点,对着别人,就这幅呆傻的样子,最好。”他交待着。
“公子,你不是还会回来吗?”少年问道。
莫怀风淡淡地笑,轻轻说道:“是的呢?我还会回来,对吗?”明明是笑着,可声音和笑容中,都是有些哀伤的,虽然极力隐藏,可少年还是发现了。
少年明白,莫怀风虽是养子,却颇受莫燕的信任。可莫燕毕竟是老了,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而一旦他死了,新庄主继位,又如何能够容忍得下他。
虽是纳妾,可这般排场,倒比得上普通百姓家娶妻了。
少年跟在莫怀风身后,有些无聊地想着。
这均州城内有些名气的人可都来了,少年倒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令那严肃的男人至此。不过那莫庄主倒也好命,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又突然享了此等艳福。那可是江南的花魁柳七七啊!
少年偏过头,看向自家主子,他皱着眉,看着莫老庄主踢开轿门,抱出新娘子。
说起来,这莫庄主长得倒是不差的,身高八尺,剑眉星目,只可惜这年纪大了些,不然也倒不失为一个好郎君。
他牵着新娘子入了大厅,拜了天地。
少年看得直咋舌,这……拜了天地,这要莫夫人脸面往哪里搁。
果然,那新娘子给正室斟茶的时候,莫夫人冷哼一声说道:“哼!我受不起!”那新娘子的手顿了顿,似是有些无措。
“你若是不受,也好!”莫庄主冷冷说道。
“莫燕,你可真真是厉害……”莫夫人怒道,眼眶微红,含着泪水。在场的人皆有些不忍,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淡了下去。
“同夫人相比,为夫自叹不如!”莫燕的声音冷极,蕴藏
着恨意。
“哈!你果真是被迷了心的,你恨我,你为了那人恨了我十几年……”泪水滑出,她喊道。
少年竖起了耳朵,身体有些发抖,似是想要听出什么……
而后的宴席则变成了一场闹剧,少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莫怀风的眼神有些哀伤,落燕山庄的少庄主莫远则是一派的冷漠,这样针锋相对的场景在他的记忆力太多,他早便漠然。
这场闹剧结束在莫夫人流出的鲜血中,厅堂里再没了嘈杂。少年看到莫怀风冲上去,搂住倒地的莫夫人,表情悲痛,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而后大声呼喊道:“大夫,大夫……”
人群混乱起来,惊叫声充斥在大厅里,莫燕站在原地,看着慌张的人群,面无表情。
管家急忙派人请了大夫,可大夫还没来,莫夫人便吐血不止,她满眼泪水看着莫怀风,缓缓伸出手,碰触到莫怀风的皮肤,可才刚刚碰上,她便无力地垂下了手,眼睛却是没有闭上,睁得大大的,看着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
新娘子已经取下了盖头,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莫夫人,神色清冷。
少年瞪大了眼睛,在场许多人瞪大了眼睛,那是些江湖老人,见过当年那人的风采,时隔多年在看到这张脸,自然惊讶。
新娘子长得是极美的,生得一张细长瓜子脸,肤白若雪,柳眉弯弯,明眸皓齿,樱桃红唇。她便只是站在那里,那般容貌,也是让人瞬间便失了心神的。
可是……那张脸……同他看了近二十年的那张,相似了七分。
少年看向莫怀风,他亦是瞪大了眼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与无助。少年低下头,悄悄退出了人群。
正是春日,阳光正好,他穿着一身麻布衣裳,眼神冷酷而坚毅。他微微转头,看到宾客中一名男子看向他,微微点头。他呼了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喜事变丧事,红色换成白色。
少年端着一碗粥,走到门口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门里边的声音有些沙哑。少年开门走了进去,将东西放到桌上,点亮了蜡烛,看着歪到在软榻上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端起盘子上的粥,走到软榻旁,看着榻上的人,劝道:“公子,吃点东西吧!”说完将粥放在矮几上,倾身去扶他。
莫怀风的眼睛通红,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茫然。少年虽看着瘦弱,可力气却是不小,将莫怀风扶起来,将粥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里。少年不是个服侍人的人,喂粥的动作也有些笨拙。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缓缓转头看向少年,突然说道:“我是不被期待的,同我的父亲一样,是被抛弃的……”
少年的动作顿了下来,也不说话,听着他继续说道:“我是在七岁那年被义父带回来的
,第一次见到他,我偷了他的东西,然后被他发现了,他抓住我,却并没有跟我以前碰到的人一样,而是笑着同我讲道理,我却不懂,那时候,我只知道,偷,可能生,可能死,可是不偷,却是死定了的。而后,他带我回了山庄……”
“见到她的时候,我正在吃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她从厅外进来,脸上带着笑容,可是,她的笑容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僵住了,她不喜欢我,就像她不喜欢我的父亲一样……”
“我看过她的画像,画像上是她的少女时代,她脸上还有单纯的笑容,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总会拿着她的画像说,那是我的母亲,她离开了我们,我问父亲她为什么离开,可父亲从来都答不出来,他只是不停地重复,那是我的母亲,他说,她是爱我们的,可是,我却知道,这只是父亲欺骗自己的话……”
“我知道她不爱我,可是我想见到她,就像父亲知道她不爱他,可他直到死亡,还是想要见她一样。这么些年,她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可她越是这样,我就想做得越好,可她始终不愿意看我一眼……直到她死去,阿清,你知道吗?我还记得她抚摸我脸颊时手指的温度,冰冷的,让我想哭,阿清,她最后抚摸我的脸,是不是说明,她也在后悔……我总希望她是后悔的……”
“你知道吗?我恨义父,可是,我也尊敬他,他救了我,他给了我一个更好的人生,我总是这样矛盾着。这些年,我看着他们的争吵,他们的冷淡,我总在想,她为什么还不放弃呢?而后我觉得,她太傻了,父亲,她,义父,他们都太傻了,他们都为了一段不可能的感情,断了自己的一生,他们……都太傻了……”
眼泪从他眼里流出,他看着少年,继续说道:“阿清,你知道吗?我很害怕,不光是她的死亡,我害怕自己像她一样,毁了一生,所以阿清,感情真的是个坏东西,对吗?我们都不该碰,都不该碰……”
他缓缓闭上眼睛,少年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嗯!我们都不该碰……”
第十七章
莫夫人的葬礼很隆重,可是再怎么隆重,都是无用的,毕竟人都已经死了。
莫怀风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他是养子,平日里也不受莫夫人待见,因此不能同莫远一般为莫夫人送葬,因此他干脆躲在了房间里。
楼清钰进屋的时候不由得再次叹气,看到他那般模样,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他走到软榻旁,少年窝在软榻上,眼神灰败,眼中满是血丝,隐忍着泪水。他微微弯身,抱起少年,他身体瘦削,力气却是极大。他将少年抱到床上,让他躺下。
少年似乎这才有了感觉,转过头,看着楼清钰,而后瞪大了眼睛,满眼戒备。
楼清钰倾身上前,吻了吻少年的唇,有些干,甚至起了死皮。他伸出舌头,舔着少年干干的唇。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推开他,怒道:“你做什么?”他的眼中满是屈辱,楼清钰看了心疼,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不说话,却再次亲了上去,这次亲的是脸,很快他便退了回来,少年撇过头,咬着嘴唇。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少年问道。
“谁?”楼清钰只做不知,反问道。
“柳七七!”他咬牙。
“你以为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长得那么像,”少年说道。
“你恨吗?”楼清钰问道。
少年沉默,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楼清钰吻着他,轻声说道:“不要恨,恨会吞噬人心,恨会让人变得不再像自己,所以,阿风,不要恨!”
少年不讲话,任由他吻着,不做丝毫反应。楼清钰的吻开始变成轻咬,少年的脸变得通红的,他微微挣扎,却被楼清钰按住,脱不开身,直到他的啃咬变得剧烈,他猛地推开他,怒视他,斥问:“我是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凭什么你想抱就抱,想亲就亲,想看就看,凭什么?”
少年眼睛通红,也许是因为悲伤,也许是因为愤怒。
楼清钰沉默,而少年在他的沉默中渐渐泄了气,他缓缓躺下来,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疲倦说道:“你走吧!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
“那可不行哦!阿风早便是我的人了,我怎能走呢?”楼清钰勾出笑容,语气轻快淡然。
“哈!我倒是不知,我何时竟成了你的人?”少年转过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呵!阿风是自诩为正义之士,如今可是打算不认帐?”楼清钰反问道,“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
“卑鄙!”少年胀红了脸,这次是被气的。
“所以啊!不能恨我,不能赶我走,不能抛弃我,要爱我,很爱很爱我!”楼清钰笑着说着无耻的话。
少年勾起唇角,却不敢看他,只是嗫嚅说道:“无耻!”
“是
呢?”楼清钰笑道,又准备亲了过去。
少年皱眉,说道:“你还没有说过你是谁!”
“嗯……”楼清钰皱眉,少年看到他这般神情,眸子黯了黯,紧抿着嘴巴,眼神倔强。楼清钰叹气,低声道:“莲钰,我的名字,莲钰。”
谁料他的话音刚落,少年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眸中的温度渐渐变冷,冷哼说道:“那日我听那采花贼喊你‘楼兄’,在下却是不知,这是为何?”
“莲钰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楼清钰淡淡说道,却是丝毫不提‘楼兄’的由来。少年心中气闷,却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后,楼清钰也再未做出逾越的事情来,少年也不说什么。
莫怀风是在莫夫人葬礼后的第七天走的。
走的那天,只有阿清一人去送他。
他看着阿清,这个少年身体孱弱,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阿清像极了那人,若非容貌年纪相差甚多,他怕是要相信眼前的少年,便是那人假扮的吧!
他翻身上马,笑着同少年说道:“我走了,日后,你好好保护自己!”
阿清依旧是那副呆傻的模样,轻轻说了句:“啊!”
“算了,”莫怀风无奈,想着如他这般,在这庄子里,兴许也是极好的。况且,阿清虽是这样,可到底也不是真傻,也算的上个……大智若愚,对,就是这个词。
莫怀风打马而去,留下少年站在原地,目光灼灼。
阿清转身准备回竹园,却在经过芙蓉阁的时候,听到清丽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清婉而略带幽怨,阿清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从院子门口看向院内,芙蓉花开得正艳,女子坐在芙蓉树下,抚琴歌唱。女子换下了那日穿的红嫁衣,换上了一袭青色烟罗裙,梳着云髻,脸色红润,唇角带着笑容,那日婚礼上的闹剧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唱罢,女子侧过头,巧笑嫣然,眼中闪动着盈盈的笑意,她开口问道:“怎的不进来?”
少年转身,对着院子做了个揖,恭敬说道:“小的不敢!”
“不敢?”女子冷笑挑眉,“你们,又有什么,是不敢的呢?”
“……”少年沉默。
女子也不计较,只淡淡问道:“外面,又是如何编排我的呢?”
“小的不知,”少年低声回答,恭恭敬敬。
“哈!”女子轻笑,抚琴继续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少年停在院外,不敢动,只能听着。
“好听吗?”唱完后,女子问道。
“小的不懂,”少年不做评价,只
当自己听不懂。
“难不成,你连好不好听,都不知道吗?”女子拨弄着琴弦说道:“他们都说,我的歌声,是极好的,妈妈也说,我的歌声,娘亲更美,你怎么就不懂呢?”她看向少年,眼神迷惑。
“小的生于乡野,听的皆是些汉子扯着喉咙唱的歌,因此不懂,”少年解释。
“哦?”女子眼睛亮了起来,可很快便暗了下去,自我嘲讽说道:“连你这下人,过得也是比我痛快的!罢了罢了!你先下去罢!”
“是!”少年缓缓退下。
离了芙蓉阁,少年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远处的院子,心中有些哀伤。
回房间的路上,阿清碰到一个面容平凡的小厮,错身而过的瞬间,那人将纸条塞到他手上,他接过纸条,回到房间打开,上面写着:莲苑,画。
少年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火折子,烧掉纸条。
莲苑是落燕山庄的禁地,除了莫庄主外,没有人进去过。那里他曾去过,入院便是一片湖,湖面上莲叶田田。湖中央是一座竹楼,很外表很简朴,甚至浸在水中的木头有点变了颜色,地板也有些潮湿了。但这竹楼却是莫庄主亲自一根竹子一根竹子做起来的,因此,落燕山庄的人都是知晓的,莲苑中藏的,应是莫庄主心爱的人。只是那人是谁,却是无从得知的。
可他虽然入过莲苑,却是没有进得那竹楼里,只因那竹楼是无门的,若是进去了,只怕那莫庄主便知晓了。可奇怪的却是,莫庄主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抛下庄子里所有的人,呆在莲苑内。因此,那竹楼定是有机关的,少年决定晚上去看看。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而此时,少年因着激动,身上都有些颤抖。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那人了,那人总是常年在外,也不知他究竟做什么去了,竟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因此,少年对他的记忆是很少的,但尽管少,也终究是父子,骨肉血缘,是割舍不掉的。因此这么多年,他总想再见那人一面。
可是查了这么多年,也只知他是在那年腊月归家途中消失的,而后,便再没出现过。江湖上有传言说他死了,也有传言说他被软禁了,可不论如何,他总是想找到那人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今,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死了。
而那人的女儿却赔尽一生,只为为他报仇。
值得吗?少年闭上眼睛,思索着。可却是没有答案的,他这一生,同样是被束缚在仇恨中的。
他躺倒床上,做了个梦。
梦中是那年他还年幼,肆无忌惮地同龟烨一起玩耍闯祸。梦中的他大声地喊着:“乌龟乌龟!你快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