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狐狸不成仙——陆凌零

作者:陆凌零  录入:07-09

那一刻,一切动作在本仙眼中都变得十分缓慢。飞身而来挡下刺客的侍卫,慢慢往后倒去的视野,还有不着痕迹又想后退一步的元福……

想都别想!本仙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是要死,也要拉着你这见死不救的混账小子垫背!

一伸手,感觉抓住了有些粗糙的布料。看见元福诧异不及反应的眼神,再然后,本仙就扯着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咕噜噜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第二十八节

这在山坡上种竹子的人,十分不是东西。山正面大路往上,两边都种得郁郁葱葱,到了后山这边,便丝毫不肯费心,山坡上稀稀落落几棵竹子,活像孔雀开屏背后的那个光腚,根本挡不住人咕噜噜往下滚的态势。

本仙如今反正已经死不要脸,索性跟尾生抱柱一样,死乞白赖地抱紧了元福这混账小子,打定主意拿他当垫背。两人抱成一个球也似,这几下元福这小子垫在下面,那几下本仙又滚到了下面。不过元福大概运气不好,本仙倒是没受什么大伤,却有几次听得他闷哼一声,不知是撞到了什么上面。中途轧倒了好几棵竹子,都是元福撞上去的,不知有没有被断竹扎伤。

这么一想,本仙在咕噜噜往下滚的过程中,又不由得分心不安了起来。正想伸长脖子探过去看看他背后,突觉身子一空——

往下看,两个人一团球竟已飞滚出了山崖边,下面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来不及看清,扑通一声,已经掉进了冰冷的水里。

本仙拖着元福,一路湿漉漉地寻了个避风的山洞,把他扔到角落里。不幸被本仙这张乌鸦嘴言中,他背后被断竹扎了两个皮翻肉绽的大口子,伤口里还嵌着劈裂的竹丝。况这小子居然还不会水,刚刚泡在水里喝了一肚子水又受了凉,不一会儿,额头就变得滚烫。起先本仙拖他出水,他还好歹有些意识,等到了山洞里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歪在一边,不甚清醒了。

本仙拧干了自己衣服,再探探他额头,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早知道他如此运气不好,便不拉他当垫背了!

但如今干都干了,还是要认命地收拾摊子的。出去寻了些干草与枯枝,忆着话本上看到的法子,找了树木钻木取火。钻得手掌都快生烟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见着一点火星。赶忙拿枯草点了,抖抖索索地护着,总算是生起了火。

费力地把元福拖到火边烤着。他背后的伤本仙不敢乱动,但粘在身上的湿衣吹了风却十分凉,是要脱下来的。好在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忌讳。这小子常年劳作,身材还是颇有些看头,扒光了衣服,看到他脖子里还挂了个小铜锁。

这东西本仙在人间话本里读过,乃是小孩儿出生后,爹娘怕他长不大,特地为他求的长命锁,需戴到成年方可。元福已过了弱冠之年,却还带着这个。

本仙想起他方才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样子,牙根痒了痒,手贱地去翻看那锁,打算等他醒来好好嘲笑他一下。翻到背面,见上面刻着一个字,“归”。

本仙走出洞口,晃了一圈,又晃了一圈。风一吹,身上的湿衣嗖嗖地冒冷气。又晃了一圈,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回山洞里。姓元的小子被本仙扔在火边光溜溜的烤着,大概还是觉得冷,无意识地把自己抱成一团。本仙走过去,蹲下身子,就着火光打量了他半天,又不死心地把他脖子里那倒霉锁拎出来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长命锁上刻着的,九成九便是这孩子的名字——“元福”大概只是他的小名,“元归”才是他的正名。

当此时,本仙心头如同打翻了一桌子油盐酱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三年之后要将本仙与狐狸一并砍死,但是此时此刻,他是万万死不得的。本仙也只有认命地给这光溜溜的小子处理伤口,拿湿衣服敷在他额头上降温。等衣服烘得差不多干了,赶紧把他裹好,连本仙自己的外衣都拿来给他包起来。又出去拿衣服兜了水回来,将水挤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天色渐渐地暗了,外面终于漆黑一片。本仙只着里衣,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十分紧张地看着姓元的小子,生怕他有个好歹。想想又觉得心头不忿,颇想给他脸上刻个王八什么的,以提前报三年后的夺命之仇。

正胡思乱想,眼角看到山洞外似乎远远有火光。急忙走出去,抬眼向四周山上望去,然后本仙顿时就无言了。

黑黢黢的山上,漫山遍野,皆是火把的光亮。整座山,就好像烧起来了一般,连天空似乎都被火光映红了。

……苏景白,你也太夸张了!

本仙生的火本就十分靠近洞口,原本是夜晚防狼,此时倒是方便他们找到本仙。不一会儿,最先的几个人便持着火把进了洞口,先朝后面大声吆喝:“找到了!找到了!”再转身向本仙行礼。本仙摆摆手,转身看元归——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吵醒了,已经变成半坐的姿势,披着的衣服也整理得严严实实,只是映着火光,脸色还有些苍白,也不甚清醒的模样。

忽而洞口一阵喧嚣。本仙回头,看见众人簇拥之中,一人拨开人群,急急走了进来。

苏景白竟然亲自来了。

以景白的身份,他根本不应该亲自涉险。可是他是狐狸,所以这又变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本仙心头忽而就暖了起来,看着他大步流星走来,昂贵的黑貂裘披风随着脚步在身后大幅摆动。他走到本仙面前停下,面无表情地瞅了半天。本仙方要取笑他,他却突然将本仙一推,推上了后面的洞壁。

紧接着,除了苏景白本人之外,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本仙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元归,都呆掉了。

因为苏景白他,就这么直接亲了上来!

第二十九节

元府苏景白的屋子里,本仙瞧瞧灰头土脸的苏景白,再想想自己日后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佞幸传其中一篇,忍不住再次怒从心头起,卷起袖子就要再把他揍一顿。

苏景白抱头鼠窜,鬼哭狼嚎。情急之下,连人话都忘记怎么说了,扯着嗓子“吱吱”乱叫,惨不忍闻。

最后他躲到八仙桌下面,死死抱着桌腿,任本仙怎么踹都不出来。

本仙要掀桌子,他便死活抱着桌脚。景白的力气比郭禄喜大上许多,本仙拿他无法,怒道:“你给我滚出来!”

苏景白很有骨气地回答:“吱——!”

本仙气得又往桌下踹了一脚:“说人话!”

苏景白往里缩了缩,确定本仙不再踹他,终于换成了人话:“清微,你不讲理!”

本仙怒极反笑:“你还反咬一口了?我哪里不讲理?”

苏景白抓着桌角,缩成一团抬头看本仙,义正辞严:“紫曜做得,我为什么就要挨打?”

这混账狐狸,那时候撞见紫曜与本仙,他就有样学样了吗?本仙额头爆起一根青筋,气得又想拿脚踹他:“你跟他是一回事吗?!”

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苏景白那委屈兮兮的小眼神立刻就泛上来了。

“是,我是跟他不一样!他是天庭仙君,我就是只狐狸!他跟你认识了几百年,我认识你还不到他时间的百中之一!他是你心头宝贝,我就是被你逮回去养着玩的!”

他那控诉的眼神又小刀子一样嗖嗖地飞了过来。听到最后一句,本仙忽然就有些心虚了,踹他的脚也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苏景白见杆就上,哧溜从桌下钻出来,速度飞快地钻到床上。他在床上盘腿坐好,一边继续用控诉的小飞刀扎本仙,一边手在身后摸来摸去。本仙看了一会儿,嘴角抽搐,出声提醒他:“你已经没有尾巴了。”

苏景白呆了一下,立刻手脚迅速地拖过一旁的被子,当作是他自己的尾巴在怀里抱成一团,扑通倒在床上扭过身去,不理睬本仙了。

本仙被他一提醒,又想起当初是本仙捉他回来的孽缘,心里就先自有些心虚。想起刚不久发现的元归身份,又想起他三年之后还要被一刀斩首,心里就更有些没了气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你那样做总归不对,须知人间的规矩里是容不下两个男人这样的,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情。以后你要记好了。”

苏景白咕噜翻了个身瞧着本仙:“我是狐狸,不是男人。所以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可以了吗?”

本仙那点愧疚之心嗖地一声就飞得没有了,恶狠狠地在他头上凿了个爆栗:“什么情况都不可以!这种事情,等你懂了再说!”

苏景白吱呜乱叫,表示他其实都懂的。本仙却懒得再理他,直接出门看元福去了。

回来之后,本仙已经叫人找大夫看过元福。他背后伤处虽然看起来可怖,其实都是皮肉伤,伤得并不深。只是浸了水又受了凉,有些炎症,连带着也有些低烧。

本仙到的时候,他刚喝完药,恹恹地躺在床上看书,听见本仙进来,一眼瞧过来。不知是因为本仙心里有鬼,还是他仍在发烧,那一眼比平时的模样显得虚弱,连他模样都瞧着比往日更顺眼了一点。

本仙朝他笑笑:“身体如何了?”

其实这些之前大夫就跟本仙说过,不过无话找话罢了。元福在床上行了礼,道:“谢大人关心。大夫说并不碍事,之前虽然有些高烧,但是幸而落水后不曾再受凉,也不曾伤了根本。”

其实对着元福的时候,本仙颇有些心虚。当时落下山谷的时候是气昏了头,若不是本仙拉他下去,他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只是现在这些话也无法说,只得咳了两声:“你,咳,我已命人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他又行了个礼:“谢大人关心。并无什么需要的,不敢劳烦大人。”

这是摆明了要拒人千里之外了。本仙也知这时候当寒暄两句就抬腿走人,留他看他的书去。但一想起他落谷的缘由,再想想三年之后他要把苏景白与本仙凑成一对砍了,心里就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扯东扯西了几句,就是干坐着不愿意就这么走。

元福陪着本仙静静坐着,膝上的被子上摊开着书本。阳光里,他看过来的眼神平静而美好。

这样一个人,要如何才会成为手染鲜血、率领千军万马起义的人物呢?

本仙忽而觉得一阵眩晕,摇摇头,眩晕感却又没有了。眼前仍是元福,定定地看过来。本仙微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打开话题:“元福,你从前听说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着本仙,也微微笑道:“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便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小人身份低微,不敢妄议。”

这小子真是滑不溜手……本仙慢慢地在桌面上敲着手指,心中定夺,冷不丁抬头看他问道:“你可恨我?”

对方脸上一瞬间现出了惊讶的神色:“大人为何这么问?”

他惊讶的神情不似作假,但本仙心中知道绝不是这么回事。忽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又笑起来:“你恨我也无妨,那也是应该的。”若他不恨苏景白不恨本仙,又要如何在三年后下得去那一刀呢?

元福看了本仙一会儿,突然掀开被子,作势便要下床请罪。本仙先他一步疾步上前扶住:“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依,只是挣扎着要跪地:“小人从无怨恨大人之意,还望大人明鉴!”

本仙叹了口气,手上使力,将他托起。他抬眼时,本仙也看进他眼睛里去。

“我并无此意。刚才那句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多想。”剩下的却不能与他解释,便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你为何不用‘元归’这个名字?”

元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便平复如常:“大人是看到小人的长命锁了吧。”

本仙点点头,不欲否认:“当时你发烧昏迷,我帮你脱湿衣服的时候看到的。”

对面的人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许久方道:“元归是小人父亲请村中的教书先生起的名字。元福是母亲给小人起的乳名,自记事以来就一直用着。小人觉得这个名字便很好,用惯了,也不想改。”

他如今只是元府上的一个下人,叫“元福”倒是更合适一点。

本仙看着他,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元归这个名字的。”

那天晚上,本仙梦见与苏景白一起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殿门轰然一声倒下。

一身戎装的元归提剑而来,身后血红一片。

从睡梦中猛地惊醒,一转头,赫然看见窗上映着一个巨大的影子。还来不及出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景白裹着被子,像一只巨大的球一样滚了进来:“清微,我要跟你睡。”

“你白天还没闹够哪?”

苏景白这次却坚定得很,顶着本仙的武力镇压鼻青脸肿爬上床来。黑暗里,他眼睛亮晶晶的,恍惚又有点当年狐狸那样绿莹莹的光芒。

“你又不会少块肉。”他又开始耍赖,死乞白赖地搭一只胳膊在本仙腰上,带着点鼻音低低地嘟哝,“我怕晚上一睁眼醒来,结果发现只是做了个梦,你还是被刺客追杀落到山崖下面,不知道在哪里……”

苏景白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找到本仙时那一抱一亲,让本仙完全忘记了当时本仙生死未卜,他该有多么担心。如今本仙正在怒气冲冲,他又一句话把本仙的心软全部勾了起来。

这晚,本仙没能成功地把苏景白赶下床。

第三十节

第二天早晨,本仙就后悔了。这死狐狸睡着了之后,又自动自觉地趴成了一个米字。他那长手长脚,硬是把本仙挤到了床边,早晨起床,端的是腰酸脖子疼。

昨日那种眩晕感又来了。本仙头昏脑涨,揉着太阳穴,一脚将苏景白踹下床去。

苏景白哼哼唧唧地醒了。洗漱用完早餐,他便一脸严肃地叫来人,下令即刻收拾东西,马上回宫,越快越好。

等人退下了,本仙才有机会问他:“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要回去?”

苏景白一脸严肃地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你都住了一个多月了,这时候说不嫌晚了吗?本仙甚是无言地看着他,看得苏景白心虚气短,瞥开眼睛:“这地方太危险了!还是宫里安全。”

他不肯说实话,本仙却明白过来,是本仙遇刺的事情让他担心了。心头忽而一暖,抬手揉了揉他脑袋。苏景白傻乎乎地看过来,忽而耳朵就刷地一下红了,跳着脚吱呜着拔腿跑了。

本仙瞧他跟逃命一样地跑开,完全不见当时把本仙压在山洞壁上强吻的架势,不由觉得心中好笑。正笑着,忽而又是一阵眩晕,眼前猛地一片漆黑。等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倚在墙上,险些便要摔倒。

摇了摇头,似乎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

正在思量原因,已经有随行的下人进来收拾东西。本仙一边想着,一边走出屋子不欲打搅他们。一抬头,又看见元福住的角房。

对了,还有这小子要怎么办呢。

算算时间,他要做到义军首领的位置,这时候也差不多该起义了。可他在元府好好地当他的下人,闲暇看看书,看起来根本跟起义两个字一点关系都沾不上。

真要说起来,他何去何从,又和本仙有什么关系。人间的命数可不是本仙起意搅乱的,何况本仙如今也只是一介凡人,毫无法力,又何必去多此一举。紫曜既然要娶有鱼,那为有鱼收拾摊子,也是他责任之内的事情。

然,也许是本仙如今想与紫曜划清界限的心情太过迫切,想到要承他这个人情,本仙就觉得心中各处都不痛快。

推书 20234-05-06 :晚醉醒时共朝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