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飞鸟琳

古行小时的家里环境也不差，可是跟这里比起来还是相去甚远。地上铺着光亮的老式木地板，四周的陈设华丽雅致。那人带古行

进了一间屋子坐下，却是一间宽敞的餐厅，长条大餐桌上这会儿只摆着一人份的吃食，而那人也不走，只在一边站着。

古行很不好意思，想到那人也是一晚没吃东西，就踌躇着没动。

那人很明白古行的心思，微笑说：“没事的，你来了就是客人，应该先吃的。”

古行想着那人也许真是个替人办事的，自己没安顿好，他大概也是不得安生的，就端起碗来开始吃了。一粥四菜，大概是时间太

晚，马上就是睡觉了，分量都不多；粥是蟹粥，四样小菜也是精致异常。古行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里也不常吃这么讲究的夜宵。

那人一直那么站着，古行很不自在。赶快吃完了，那人又带古行上楼休息。照理说古行是个外人，主人家不该这么放心地让他住

下，可那人什么交代都没有，温言安慰古行几句，就带上门自己走了。

这里自然就是赵慎奇的父亲在西滩岛上的房子，那人自然就是唐钧。赵慎奇这一趟出门仍然没有回来，唐钧知道古行跟赵慎奇的

关系，就将古行安置在赵慎奇的房间了。

古行却不明就里，看到这卧室里一色的白漆家具，跟整栋房子不大协调，看那家具的式样，倒像是个小孩子的房间，不知道为什

么让自己住了，心里就别扭得很。想起来这几天的遭遇，如梦如幻，一会儿措手不及掉进了地狱无处可逃，一会儿又突兀地被人

拎出来到了这么个地方。

古行此时也不关心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还会有怎样的遭遇，甚至也不奢望能再回到与赵慎奇同居共处的生活，只希望各路

神仙显灵让他再见一次赵慎奇。可是接着不免想到，就算能再见一面又能怎么样呢？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他与赵慎奇本来就不

是一条路上的人，这点浅薄的缘分大概已经到此为止了。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正睡在赵慎奇的房间，躺在赵慎奇童年时的小床上，否则大概也会有一丝安慰吧。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环境，古行闭上眼也无法入睡，这一夜就特别特别的漫长。眼看着的天色渐渐亮了，外面走廊上开始有了脚步

声，大概还有佣人在打扫房间。古行坐在床边耐性地等着，等那即将呈现的命运。

第52章

古行无所事事，起来坐在窗边的小椅子上，看着外面的景色。眼见得太阳越升越高，庭园里那些树木的影子也越来越短，正想着

是不是被人遗忘在这个房间里了，就有人来敲门。昨天带他回来的那个人走了进来，说：“你起来拉。跟我下去吧，我老板要见

你。”

古行跟他下楼，心里慌乱，不知道这个“老板”是个什么样的脚色，干嘛要见自己。进了楼梯边上的一个小房间，果然里面已经

有人在等着自己。

看这房间与其说是书房，还不如说是个小办公室。窗子上百叶窗帘拉了起来，外面绿意盎然，是一片草坪。窗下一张小办公桌，

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还有计算器、笔筒，文件架上堆得满满的文件纸张，看上去其主人倒像个会计。

桌前摆了一排靠背椅子。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窗台上几盆热带植物。桌后坐着的是个颇显严肃的中年人，俨然就是当家做主的人

了，仍是一头茂密黑发，但估计着总是过了五十了。

这中年人本来低着头在看电脑，古行进来，他微微点头示意，古行就在桌前的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活像个挨审的犯人。

他合上电脑，直视着古行的脸，古行微微胆怯，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他上上下下打量古行片刻，开口先问：“你就是古行了。听说过西角帮吗？”

古行茫茫然地摇头。

他也并不意外，接着说：“那也是了。你现在都才这么小，五年之前更是个小孩子了。”

古行听他提到“五年之前”，心里一动，却更是糊涂。

他又问：“那你知道你父亲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这个古行自然是知道的，于是点头。

“你父亲从前是个律师。不过他恐怕不愿意跟家人提起，你就更不知道了。说起来我跟你也不能算外人，就跟你讲明白了吧。我

叫做杜海，一直是为西角帮卖命的。西角帮在J城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大帮会，从前的当家名字是赵宪城，你自然没听过，但现在

的当家，你肯定是知道的，叫做赵慎奇。”

古行猛地又听到赵慎奇的名字，心中又狂跳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杜海。

“你父亲跟我们不同，是个有学问的人，留学回来做了个律师，本来跟我们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知道的情形，大概是你父亲

在官司上得罪了人，当年赵大哥帮他摆平，于是他就成了赵大哥的私人法律顾问了。”

古行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帮会中人，不过这些陈年旧事，现在提起来，恐怕也没多大意义了。

然而杜海接下来的话又让古行吃惊了：“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五年前赵大哥跟人结下恩怨，被人暗杀，你的父亲母亲也在那时遇

难了。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怎么能不管兄弟留下的家人？自然是要想尽办法照顾周全。我跟你父亲虽然不是特别熟，却也知道

他有两个儿子，马上就派人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两三年前才知道，大少爷偶然之间找到了你的哥哥。”

第53章

说到这里杜海反问：“你知道自己的哥哥跟大少爷的关系？”

古行垂头不动，心里却是巨大的震撼。原来赵慎奇会跟自己的哥哥在一起，其中竟然有这样的考虑；那么之所以会留下自己岂不

更是……

杜海看他的神情，就估计着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是早就自己猜到了一些，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接着说：“既然你之前就知道了

，应该也有过自己的考虑，你对将来是怎么样的打算呢？”

古行默然不答。

杜海却不诧异，说：“虽然我之前不能直接过问你的事，可也是知道一些的。大少爷找了心理医生去看你，我跟着就有把那医生

叫来问过，知道你从父母过世之后就不肯说话。”

古行又再吃惊，心说自己几时见过心理医生了？于是才想起来赵慎奇小题大做一定要请大夫来给自己瞧感冒的事情。

果然杜海说：“原来大少爷做事谨慎到这个地步，偷偷带去了家里，没让你发现那是心理医生。这些都是小事，我是想说，你不

肯说话也罢了，问你什么你点头摇头我就明白了。”

古行却只是不理不动。

杜海看他这样倔强，心里就有些不快，说：“在我看来，你哥哥跟你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出来讨生

活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少爷把他留下来，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于是就没有去干预。不过我有派人去调查过，结果你哥哥

矢口否认还有个弟弟，说是只有从前的远房表弟暂时来住过，后来再也没来往，想来是大家误会了；去问跟他相熟的人，也都没

听说过他有弟弟；我心里虽然疑惑，可是没想到他会拿这件事撒谎。现在猜测他的想法，大概是信不过，不愿意把你交给我或者

其他人照料。可是一味地把你藏起来，能藏个一辈子吗？而你呢，虽然跟了大少爷一段时间，不过毕竟没出去过，年纪又小，将

来再作别的打算，怎么样的不行？你兄弟两个的名字取得这么特别，难道你就不知道你父亲对你们的期望？”

父亲给哥哥取名字“古律”，然后顺着再给自己取名字“古行”，是期望自己兄弟二人能继承父业，做个有志有为的律师。从小

父亲给自己看的那些书，跟自己讲的那些话，哪里有什么不明白？

杜海说：“你从十岁开始就没上学，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可是这不算问题，只要你自己上进肯努力，我自然可以出钱送你去念书

。我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很小就被送出去留学，他们都会当你是亲弟弟一样地帮你。大少爷是咱们的当家，论理咱们事事都该尊

重他的处理方式；可是论年纪，我也算是个长辈，这些年挖空心思地也不是在给自己谋算，全是想要扶持大少爷，报答当初赵大

哥对我的恩情。所以，这件事，我不得不说，大少爷做得还是不够冷静，你这样小，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将来要怎么办？他不为

你考虑，你难道也不为自己考虑？现在大少爷兴头上当然宠你，可他将来娶妻生子的时候，你要如何自处？你也是个聪明孩子，

难道听不明白我说这些是不是为你好？”

杜海这番话果然厉害，又在情在理，古行自己原本又怎么不曾想过这些？这时听到杜海讲得直率，羞愧得无地自容，低着头，眼

泪却哗哗地流个不停。

天晓得，他果然是自暴自弃自轻自贱，可事到如今所求的不过是再见赵慎奇一面，哪知道最后连这点愿望也无法实现。

第54章

古行抽抽噎噎地，完全还是个小孩子的哭法。

杜海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作用了，但同时也有一点孺子可教的欣慰。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并不是没有真心为古行着想的，人到了

他这样的年纪，总是能想问题想得更加面面俱到。

不过这个时候，杜海不想对古行放软脸色，连张擦眼泪的面巾纸都没递给古行，仍是冷冷地说：“目前帮里还有些麻烦事没有解

决，一时还顾不到你。我会叫唐钧先给你找个妥当地方给你安顿下来，不过只是暂时的，等忙完了眼下的事情，我会让人安排你

出去上学的。只要你有心，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好前程。有我杜海在西角帮一天，你们这些小辈我个个都会照顾周全的。你也不用

胡思乱想，安安静静地过完了这一阵子，知道吗？如果你自己真的不想努力上进，恐怕也不必我来说你，你自己也没法跟你过世

的父母交待。”

古行只能点头。

杜海就按铃唤了唐钧来带人。

唐钧早得了杜海的交待，这时还是先带他去吃东西。一样的大餐厅，一样的长条餐桌，一样精致的一人份饭菜，只是菜色略有不

同而已。

唐钧还是站在古行背后等着，看到古行双眼通红，就温言安慰几句：“别难过拉，海叔这个人就是表面上严肃，其实他肯训你，

就是还想要你好。”

唐钧这话自然是合情合理，古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如果杜海只是想简单处理，哪怕找不出一百个法子呢，何必这样费

口舌。可是古行当下掉在了自怜自伤的坑里，只觉得世间万物全都是黯然失色，人生只剩下一片惨淡光景，不论唐钧这时再说什

么，也不能安慰到他一点。他心里压上了千钧重物，饭菜再精致可口，也是难以下咽。默默地努力塞完一半，就示意吃完了。

唐钧知道他这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就不再多说，和颜悦色地叫人拿出之前准备下的几包东西，带着古行离开了。

古行茫茫然地坐在车上，一路经过了什么街道，看到了什么景色，全都没有太清晰的印象。唐钧轻车熟路地，很顺利地找到了地

方。只觉得那车从岛上开出来，经过了繁华市区，出了市中心，上了高速，从高速上下来走了一条僻静小道，接着周围渐渐又人

声吵嚷起来，比不得市里的繁华，像是一片破旧的贫民区。

坑洼不平的路面，东倒西歪的低矮房屋，油漆剥落的招牌，脏污杂乱的店面，古行其实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唐钧挨个看着那些店面招牌，最后将车停在一间小吃店门口，拿上那几包东西，带着古行下了车。

看店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穿身半旧的衣服，倒还整洁。这时大概是午后两三点钟，并不是大多数人光顾小吃店的时间，于

是这老头儿原本只是昏昏欲睡地坐在那里。看唐钧过去，他才慢慢站起来。

唐钧大概早就认识他，没有多余的客气，进去就说：“这就是海叔交待的那个孩子。”

第55章

老头儿看一眼古行，没出好的菜秧子似的，下巴尖得看不到肉，天热穿了T恤短裤，露出的胳膊腿儿还不如秸秆儿粗，倒有些意

外。古行的一张脸还带着些不自觉流露的妖媚之气，外人看来相当刺眼。老头儿其实没觉得这孩子招人喜欢，不过既然不是预计

中的混混飞仔一流的人物，还是相当安慰的。

老头儿不是那号笑脸迎人的人，二话不说，带着两个人往屋后走，踩上个黑得看不见脚下的窄楼梯，上面是个小阁楼，隔成了两

小间儿，都没装门，挂着旧花棉布帘子。古行个子不高，可也觉得那斜斜的屋顶快要擦到头发。迎面开了个两尺见方的小窗子，

对着外面的小街，还能看到对面屋顶上趴着的猫。地上铺着凉席，竟然是崭新的，一尘不染，像是特地预备下的，旁边还有茶壶

茶杯，小凳子小箱子。虽然家徒四壁，主人却也不是完全没花过心思的。

唐钧一身好衣服，这会也不穷讲究了，往凉席上坐下，看看旁边准备的小箱子是干净的，就从几个包包里拿出那些琐碎东西，在

那小箱子里放好，有一套一套的衣服，洗漱用品，几本书，一些零食，还有男孩子会感兴趣的掌上游戏机，甚至连蚊香都带来了

，也不知是谁花了这么些工夫。

唐钧整理完了这些东西，拉过古行坐在身边，说：“这里环境不是太好，不过不会让你一直住在这里的，将来海叔稍微闲下来一

点就会来接你的。刚才带咱们上来的是许伯，他不是坏人，肯定会好好照顾你。我也会经常来看你。别老垂头丧气的，你年纪还

小，又有海叔拉拔着，只有越过越好的，明白吗？”

古行自然高兴不起来，呆呆地坐着，脸上没半点儿表情。唐钧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下楼去了。不多会儿下面就传来汽车引擎发

动的声音，古行坐到小窗子旁边，正好看到那车远远地离开了。

这老式的房子，阁楼里也没有特别闷热，小窗子里吹进微微的风，扑在脸上是温温的很柔和，地上有个铁皮叶子的老电风扇，摇

摇晃晃地转着，还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外面小街上是人来人往。

古行这时候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自己坐在屋子里，好端端地活着；外面走来走去的那么多人，个个也都好端端地

活着。这么想来，自己跟外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完全没有分别。这间屋子，当然又破又旧，跟赵慎奇的那个大房子简直不

能比，不过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赵慎奇的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家，说起来又有什么分别？

再想想自己前几天还被人锁在个狼窝里，现在这样，已经是幸运得不能再幸运了。只是，他虽然已经想过了千遍万遍，想得满心

疼痛，想得满腹苦涩，还是忍不住再想，只是他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赵慎奇。

天色渐渐暗下去，小街上的行人就越来越多，楼下的店面里似乎也热闹了起来。古行此时却不愿意动弹，跟泥塑似的坐着。

时间似乎在周围凝固了，但又明明还在流淌。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四周的房子里的灯也一盏盏地亮起来，风吹过颊边的时候慢

慢有了丝丝凉意。慢慢地，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才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突然楼梯上传来“咚咚”地脚步声，老头儿的嘶哑的声音在喊：“水烧好了，快下来洗澡。”

古行听了，乖乖站起来，下楼去，被老头儿带到一间还算干净的洗手间，里面好大一桶热水。于是老老实实地脱了衣服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