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成踩了乱坟堆子的坟窝,才招来你们这两只孤魂野鬼。”
“就是厉鬼寻仇,也没见你们俩这样儿的。”苏倾池把手头的药碗一搁,转头又翻了苏宝儿一眼,“还不过来。”
苏宝儿翘着脚一蹦一蹦地跳过来,苏倾池寒着一张脸,动作虽算不得轻柔,却也没叫苏宝儿疼着。
“天天帮你们熬药煎药,你们还不消停,非要买外头乱七八糟的膏药来,现在弄得一个烂了狗背,一个肿了猪腿,这下你们高兴了,嘴都笑裂了?”苏倾池一个瞪眼,把两人的魂都吓飞了。
花景昭和苏宝儿相视一眼,继续缩回脖子,各自装孙子。
苏宝儿老实坐在花景昭床榻之上,任由他哥给他拆了纱布,把用地黄汁加醋,搭配各种药材调制的活血消肿的药膏涂在他的腿上。
触及肌肤一阵清凉,不晓得是来自药膏中添加的薄荷还是来自他哥冰润沁凉的手指。
敷完药,苏倾池又将这两个催命鬼骂了一通,这才拿了药蛊出去。
商承德这些日子也没少往这里跑,即便有事哪天不能亲自来,也会托人给他们捎带些珍贵药材,从未有丝毫吝啬。有时得空,就卷了袖子,替苏倾池忙前忙后捣磨煎熬,动作笨拙得带了些孩子气。偶尔被苏倾池玩笑般奚落两句,他便一边笑得儒雅,一边红了耳根,每次这般,苏倾池便连最后一丝脾气也化了个干净。
“哥,茯苓和柏子仁……”苏宝儿拄着柺棍,翘着腿一蹬一蹬进来,瞬时,呆愣在厨房门口,“啊,啊,我啥都没瞧见,我,我,我梦游呢。”
苏倾池迅速从商承德怀中退开,淡淡扫了苏宝儿一眼,“那些药材在我床头柜子里。”
苏倾池语气不见一丝异样,仿佛方才一切只是苏宝儿眼花。
“哎,哎。”苏宝儿一瘸一拐,逃得极快。
待人走后,苏倾池拿起蒲扇,悠悠扇着炉子,细细煎药。
药罐之内尽是些养气提神的清爽药材,这般小火微醺,顿时满屋草药芳香,只是闻着便觉香气入肺,沁人心脾,让人浑身透着舒爽。
商承德心不在焉地捣着手头的药,眼睛却拴在苏倾池身上,若是方才不被人打断……
这般一想,商承德便有些心猿意马。
此时,苏倾池细长眸子清浅地斜过去,恰与商承德的视线相触。
一双秋水飞斜,勾魂而不自知。
商承德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再回神,对方已经将眼神收了回去。
“药……怕是要扑出来了。”
一阵清润温浅嗓音,缓慢而清晰。
商承德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抓着苏倾池的手不放,再转头看一眼青炉,炉上的药果然噗噗地往外扑着药沫子。
面上一阵发烫,咳嗽两声,松了手,转身埋头舂捣草药。
余光之下,苏倾池用抹布轻轻裹了药罐壶柄,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红釉白底的小碗中,一举一止皆透仙逸,袅娜轻薄的烟气丝丝荡漾,隔着几缕轻烟,竟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苏倾池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商承德匆匆收了视线,胡乱点头应着,再将视线转过去,厨房里就只剩他一人了。
跟往日一样,商承德中午去了茶庄,下午回来便带些酒楼的招牌菜,同苏倾池他们一道吃晚饭,然后便入城回商府,依旧是掐着时间进城门。
如今商府那阵喜气还未过去,才忙完了小少爷的满月,此时已经开始筹备百日酒的事儿了。
方才在四合小院儿的旖旎心思一直持续到商承德进了商府,便是见了下人丫鬟,原先三分笑此时也成了六分。
穿过假山小径,商承德经过听雨亭,便听有人叫他,转身,却是二弟商承恩。
“大哥刚回来?”商承恩的声音素来冷清。
“嗯,是啊,你从那个方向来,莫非刚从爹屋里出来?”
两人各自放缓了脚步,并肩而行。
商承恩点了下头,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不说,商承德也晓得,怕是又因为柳茹香的事。
柳茹香是商老爷给商承恩指的妾侍,入商府已有一年了,据说原先只是江南一个唱小调的女子,因为长得颇有姿色,便被路霸垂涎,险些当街受辱,后来是商老爷出手救了她。
柳茹香深居简出,府里下人除了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并没有几个见过她,商承德见过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过确实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子。
如今给商府添了小少爷,也未见她如何露面,除却每日给商老爷商夫人请安,便是躲在绣房里足不出户。
许是盼了多年,终于抱上孙子,商老爷对这个孙子疼爱异常,成日抱在怀里不离手,柳茹香也很少能见到儿子,便是如此,也未有丝豪抱怨。
商承德有时也觉得自己的二弟太冷情了些,便是不喜欢,也该看在对方给自己生了个儿子的份上,待她好些。
不过这终究是小两口的事,他作为兄长也不好管太多。
“成日早出晚归,别太累着。”商承恩忽而这样说。
商承德低头浅浅一笑,脸颊微红,没说自己这般只是为了在某人那儿多待片刻。
商承恩将视线从身旁男人粉若桃花的脸颊上移开,他平素话语就不多,此时也没有说别的话。
“哎,对了,怎不见承俊?我已有些日子没有瞧见他了,又出府了?”
“大哥又不是不知道他,府里哪能拴住他。”
两人在一旁临水亭廊坐下,商承德端起一旁小碟子,往亭下撒了些鱼食,池边的金鱼顿时扭身摆尾而至,嬉闹争抢,激起一阵清越水声。
商承德转头,见二弟正看着他,便笑道,“怎么了?”
商承恩的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到肩头,“这里沾了片花瓣。”
说罢伸手缓缓过去拈了,因为常年持剑习武,商承恩的手指有一层厚厚的茧。
有些粗糙的指尖堪堪擦过商承德的嘴角。
商承德一愣,随即笑道,“怕是在方才在园子里沾的。”
商承恩一笑,扫了指尖丹砂般细小的花瓣,状似无意道,“府里几时种了丹桂?我倒不晓得。”
商承德微微有些发窘。
好在商承恩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问下去。
两人在商承德的屋前分别,商承德进屋沐浴换了衣裳,又将各个商行的账目以及钱庄分行近几个月的盈利核算一下,看时间差不多了,估摸着三弟此时该回来了,便拿着这些账本去找他。
隔着亭子,老远他便瞧见刚从外边回来一身银白袍子的商承俊,正要叫住他,又看到他身旁有人,他便顿了顿。
那两人手牵着手,举止不掩亲昵。
忆起那日隔着窗子听到的动静,商承德生出些担忧来,他这三弟素来风流,有了三房如夫人,还不能定下心,成日在外边花天酒地,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如今竟将那些人带回府中,这般胡闹怎么了得?
恰好有丫鬟从那边过来,商承德便问,“三少爷身边那人是谁?”
丫鬟低头道,“大少爷,是邱少爷。”
原来是邱仲文。
商承德轻吐了一口气,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三弟和仲文自小便形影不离,分开数年再聚在一块儿,走得近些也无可厚非。
又抬头,瞧两人已经分开。
兴许真是自己多虑了,商承德未作多想,转身又回了自己屋。
已近暮秋,冬茶即将上市,商家茶庄此时又忙碌起来。
商老爷早些时候已经将商家名下的大多数布行钱柜茶庄交给长子打点,所以相对商承恩和商承俊而言,商承德无疑是最忙的。
花景昭的伤势已无大碍,从苏倾池身上讨了些便宜,偷了个香,便满面春风地去了西祠楼。
苏宝儿年纪轻,骨头长得快,在家里待了半月,早就憋不住了,趁着苏倾池不注意,也早早儿地溜出去跟一帮野小子们混闹去了,如今院子里只剩苏倾池一人。
天早些时候就凉了,苏倾池便把箱子里压底的冬季衣裳全拿了出来,在院子里支了竹竿,晾了满满一个院子,乍看,粉黛青翠,金缕银线,倒也算景致别样。
苏倾池拿着竹编的小被拍,细细拍打晾晒的衣物,纤细的身影穿梭在竹架之间,却是美景一副。
忙碌了许久,终于能歇一口气。
苏倾池收了小被拍,倒了茶热茶,坐到一旁铺着棉垫的竹椅上休息。
才坐下,门外便传来几声扣门声。
放下手中青花瓷茶杯,心下寻思着花景昭去了西祠楼,没这么早回来,苏宝儿撒了缰,天不黑透,也定然不会回来,这般一想,苏倾池嘴角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大概知道来人是谁了。
纤手抽开门闩,厚实的垂花门打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怎么是你?”苏倾池面上笑意退得干干净净,瞬间染上一股疏远气息。
“你当是谁?”清冷依旧的声音,“我大哥?”
两人一个门外,一个院内,一个冰冷如霜,一个冷艳清绝,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商承恩上前一步,苏倾池身形一移,轻轻巧巧挡住去路。
“让开。”
“兽类与犬,不得入内。”
“你是逼我动手?”商承恩一双眼眸敛了光泽。
苏倾池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下巴微微抬起一个弧度,咫尺的暧昧距离,让两人的清浅鼻息瞬间纠缠在一起,纤长的睫毛轻轻扇了一下,细长凤眸笑意渐浓。
“二少这样与苏某肌肤相近,却是为哪般?”
第二十二章:抹口脂
苏倾池眼角微眯,下巴已经被人捏住。
商承恩的嘴角微微一勾,带着残酷的弧度,冷傲得不近人情。
“你几次三番引诱我大哥,为的是什么?”
苏倾池浅浅斜过眼眸瞥着他,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轻蔑和嘲讽,比商承恩眼中的更甚。
商承恩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嘴角的弧度却是愈发明显,“我哥能给你的,我这个商家二少也同样能给你。”
冰冷的视线连同冷酷的尾音一同消失在苏倾池唇上。
形状姣好的双唇遭受从未有过的粗暴侵犯,没有一丝情感和温度,只是僵硬地吻咬,强势的气息逼的苏倾池透不过气来。
唇与舌的激烈交织,征服与被征服之间的角逐,竟是一股腥风血雨。
良久,商承恩松了手,嘴角笑容更甚,呸一声,吐掉带血丝的清痰,他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渍,“呵,还不够是吗?果然难伺候。”
商承恩的手还未抬起来。
“啪——”
一阵清脆果断的声响让一切都寂静下来。
“你给我滚出这个院子。”
苏倾池染血的嘴角没有一丝弧度,青葱般细白的手指指着院门。
秋日过得极快,中秋过了,重阳过了,京城孩子们顶顶喜欢的“兔儿爷”玩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街头胡同尾吆喝叫卖的冰糖葫芦;宣武门外,菜市口一片临街写着“秋色可观”,供京里纨绔子弟斗蛐蛐儿的小楼也多半关门了,家家户户已经在准备九九消寒图了。
“冰糖……葫芦儿,新蘸得的!”
这种叫卖,在戏院子门口,庙会上,酒楼客栈,都能听到。
关于糖葫芦的叫法,天津叫“塘墩儿”,上海那边叫“糖山楂”,听来听去,还属北京儿的好听,不光这叫法,就连味道,也数老北京的最地道。
红果儿的、海棠的、榅桲的、山药的,名目实在多,难怪孩子们宁可舍了金豆儿也嚷着要吃。
此时的什刹海、护城河也都结了冰。
京城不比别的地儿,这说入冬便入冬了,丝毫没给人适应的时间,似乎那一股寒风一吹,京城内外已经白压压一片了。
西祠楼自有花景昭和钱掌柜的打点,倒不叫苏倾池如何费心。
苏宝儿两个多月前便住进了商家,苏倾池放了话,除却逢年过节不得回来,半年之内若没学到一些真材实料,以后再不用回来了,便是回来,他也要拿擀面杖折了他两条腿。
原先热闹的四合小院儿,如今只剩苏倾池一个,每日清晨起床用了早饭,便披了貂裘斗篷出门,或是茶馆酒肆,或是庙会戏馆,点两杯清茶,几碟点心,听听京里的热门事儿,譬如哪位大人金屋藏娇被正室逮着了,闹了个昏天黑地,又譬如皇上最近新册封了哪个妃子,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街头花子,都能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说得起兴,苏倾池也听得有味。
若是哪天懒得跑了,便裹着厚实的绒毯斜靠在软塌上,一两口花茶,三四本古籍,就着茶香信手翻阅,如此便足以打发一整天。这般便是哪日贪睡,赖在床头睡得昏天黑地也无人骚扰,饿了便去门外叫些御寒的热汤小吃,或者自己生了炉子,鲜浓滚汤,涮些肉片蔬菜,再取出自酿的梅烧酒,消馋又驱寒,这般惬意哪里去寻?
苏倾池早些时候带着苏宝儿四处闯荡,生活艰苦自是不用说,因此早早地便落下些病根。
原先按着医书泡的龟蛇药酒如今已用得差不多了,若是往日,随便招一下手,苏宝儿便替他跑腿去把那些药材买了,便是苏宝儿不在,亦有花景昭,此时望一眼空落落的院子,一个两个都被他赶走了,如今也只能靠自己了。
院门方打开,一股凛冽的冷风夹着冰霜子就灌进来,饶是苏倾池一身兽皮裹得严实,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斗篷,苏倾池转身正要锁门,便听到身后积雪的吱呀声。
有人在后头。
“谁?”苏倾池猛地转身,语气凌厉。
“倾池……”来人一身的积雪,眉毛上也沾着冰霜,唇色泛着乌青。
苏倾池心头一软。
小白泥花盆炉子在架子上燃得旺盛,时而有几声短促的噗呲声,火红的炭火将房间照得暖融融。
苏倾池倒了杯热茶递给对面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男人,“喝吧,暖暖身子。”
商承德伸过手,手指触及苏倾池,便一把抓住不放。
苏倾池任他抓着,“喝了茶,就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商承德摇头,“倾池……”
苏倾池打断他,“今日咱们索性把话都挑明了。”
他挣开商承德的手,款款在太师椅上坐下,端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语气淡淡,“当初和你走得近,不过是因为你是商家的长子,而商家富可敌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有你们商家做靠山,是一件多风光的事,你怕没法体会。”
见商承德不语,苏倾池轻哼一声,“同样是人,凭什么你们生来就能衣食无忧,而我们就得一口一口跟着别人身后讨吃食?呵,戏子怎么了,戏子就得给你们肆意玩弄?台上不够,还得在床上伺候着?”
苏倾池站起身,对着商承德冷笑,“你别以为你在我眼中和别人就有什么不同,不,你是不同,因为你是京城第一富商的儿子,把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岂不比别人……”
唇上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带着丝绸般的细腻,有淡淡的雅香,不细闻,并不能察觉出来。
商承德一根手指细细在苏倾池唇上描摹,并不见丝毫怒气,甚至唇边还带着笑,“寻常铺子卖的口脂不干净,我这个可是用西域进贡的香料调制的,煎熬之后冷凝,用上乘青油细裹,比起铺子里那些可好上不止一点。”
望着苏倾池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商承德扑哧一笑,在他嘴角轻捏了一下,“方才说那许多话,也不觉得口干?”
苏倾池撇开头不说话。
商承德一笑,放下手中扁圆描着青玉凤鸟纹的胭脂盒,两手捧着苏倾池的脸颊,让他面对自己,“你这张小嘴啊,可没少骗过我,当初我那五十两就这样被你骗了去,我若是这样就信了你的话,岂不又得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