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应了一声:“爷…这回子城门早闭了,这…”
我道:“我这儿有兵部的巡查牌子,当无大碍。”
“蒋含领了二百中军候在城外,是否要接应?”
我一惊:“不是早叫他们撤回夕阑了么?”
子敬面上一白:“奴才也这么说,可他担心爷…”
我摆摆手:“罢了,子敬与尹赜分头行事。先叫蒋含撤了!”又回首望尹赜,“他怎么了?”
尹赜替韩焉盖好被子:“中毒。”
“中毒?”我目瞪口呆,“他会中毒?”
尹赜望眼昏迷的韩焉,紧紧皱眉:“我也想不透,凭他的功夫,应该不会轻易被下毒才是。”
我心里颇烦:“甚么毒?”
“琥珀霜。”
我身子一晃:“甚么?!”
尹赜躬身道:“脉象上如此。”
我忙的行到桌前,写个方子:“这能暂时止了毒性。”
尹赜接了,面上犯疑。我忍不住喝道:“琥珀霜算甚么,我就吃过,不也没死!还不快去?”
尹赜嘴唇一抖:“可一个时辰…熬不好药啊!”
我一咬牙:“治他要紧,等吃过这回药,再走不迟。”说着起身更衣。
子敬本要出门,见我更衣,不由愣了:“爷这是…”
我系上面巾,面无表情道:“差你们办事,难道爷就闲着不成?”
子敬与尹赜身子一抖,跪在我脚旁:“三公子,这回子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儿。”
我哼了一声:“闹脾气?闹给谁看!”说着抬腿就走。
子敬一把拉住我腿:“爷,此刻进宫,凶多吉少!”
“三公子何必亲往?”尹赜亦道,“且三公子说也中过此毒,不如看着…也多些把稳,莫非三公子真要看他死了不成!”
我想了一阵,叹口气道:“你们先去吧。”回身榻上,定定望着韩焉脸孔,竟有些烦乱,无法静心考量,诸事颇杂纷呈,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灵台清明
也不晓得坐了多久,听得房门轻响,才缓缓应了一句,只见尹赜端了药碗进来,这才放开韩焉之手,起身接了,又折身上榻,喂韩焉服下。
尹赜打量我一阵,忍不住道:“三公子莫要挂心,飞景主子不会有事。”
我略略抬眼:“尹赜,你跟了他多久?”
尹赜一愣,我又道:“我只是想问问,他以前可曾这般…这般生死垂危过?”
“我跟着飞景主子也不过两年光景。”尹赜叹口气,“五年前我离了老家入东也,原指望着能报效朝廷,却寻不得门路。且我这身份,终是诸多顾忌…罢了,不说这个,只两年前,正是散尽身边财物、走投无路之时,遇着了飞景主子。他倒爽利,起头儿就亮明自个儿身份,问我可有意相助。”说时望我一眼,面有尴尬, “三公子你也晓得,我身受武圣大恩,就算如何窘困,亦不会作背叛之事。”
我左眉一挑,颇不以为然。尹赜瞅了一眼,低声道:“我晓得三公子想甚么,可这是武圣的意思。在飞景主子找我第二日,高公公就寻了来,要我…”
我一摆手:“这个就不细表了,可我觉着,你心里护着飞景倒是多些。”
尹赜垂目一笑:“叩头再响,体态再软,主子要你了,心底仍是瞧不起。”
我挤出一丝笑意:“父皇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心里想甚么,面上反过来现,你…”又一摇首,“多说无益。你既选了跟着飞景,自有你的道理。”
尹赜轻道:“我心里明白,论气概威武,飞景主子及不上武圣军旅出身;论心机,飞景主子及不上武圣多年谋划;再论手段高明,更是无法相比。可飞景主子有主子的好。”
我叹息一声,不觉望着榻上闭目之人低道:“他好,我自是晓得。”
尹赜想了一阵方道:“三公子,这话儿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也就微微颔首:“你说。”
尹赜道:“这两年间,我跟着飞景主子,他想的、做的俱有他的道理,我说不清究竟好是不好,但跟的久了,自然就想帮他。与其说我是武圣放在他身边儿的眼线,不若说我是甘心留在武圣身侧的棋子儿。可三公子与飞景主子相识不过一载,怎么会,怎么会…”后头儿话儿咽了半句,讪讪的不开口。
我一挑左眉:“尹赜,我懂你想的,可我自个儿也说不清。”略略垂目一想,“他是怎样玲珑心窍的人,不消我多言,若说是惺惺相惜,也未尝不可。他要的,我本猜着五六分,现下挑明了,也就不说甚么。我本也不在乎那些,可有的事儿,人大了,就想的不同了。这本是极简单之事。”
尹赜一皱眉:“这话儿三公子是说社稷,还是情意?”
我哑然一笑:“江山不言人情,人情却依江山。”
尹赜肃然道:“恕我冒犯一句,三公子对飞景主子,究竟有几分真心,或是,根本没那意思?”
我略略摇首:“尹赜,你可知爱情与人情有何不同?”
尹赜一怔,我缓道:“爱情没有条件,而人情有。”又瞧眼韩焉,不禁伸手轻抚他脸颊:“当你觉着是爱呢,偏偏对方以为是人情,等你有感时,他却早退了回去,这岂非是天下最大的误会?何况,人情将将要变时,那些条件自会跳出来,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你就会想,许是处得久了,两情杂糅,人就辩不清东南西北。”
尹赜疑惑道:“如此说来,又何必想那么多?单纯些岂不更好。”
也就失笑:“单纯?那是即将被背叛而懵然不知者的情操。”心中一痛,垂目道:“文思够单纯吧?所以他连自个儿怎么去的都不晓得;白槿够单纯吧?可他在鬼门关前转了几次了!”
尹赜垂首叹息:“我原以为,人会觉着痛苦,是因这世上有人过得比自己好。现下想来,却是因着人的记性太好。”
我略一点头:“记性越好,人越寂寞。”
“那三公子何妨一‘忘’?”
我不由一笑:“这话儿子敬也问过我。我记得当时答他,忘与忍是最常用的,但两者皆吃力。现下再想,‘忘记’比‘原谅’要难,也比‘忍耐’煎熬。”又一顿,“如此类同女子,宫门之外,再美,民女而已。”
“换言之,三公子以为,痛苦,忘记之后,再痛,沙尘而已。”
我一扯嘴角:“尹赜,你很聪明。”
“世上最精明的糊涂便是‘忘记’。”尹赜认真道,“三公子既是明白,又怎会…”
我轻抬手:“如何忘,怎能忘,忘何处?若是想忘便忘,就不是凡人了。与噩梦相较,醒时的尘世岂非更恐怖?梦中最大的恐惧亦是幸福,只消睁眼醒来便可了结。而这红尘,却是以死才能最终解脱的幻梦。”
尹赜呆了半晌:“三公子,为何这般想不开?”
我笑道:“并非想不开,反是想透了。你记得我与飞景说过这话儿吧。在你看住它的片刻之间,一朵花开了。我那一瞬觉着世间美好,只因我想到,做事顺心最舒坦。不经意的回报,是最沁润人心。”
尹赜一皱眉:“我不懂。”
我耐心道:“以往做事,我是背着三王爷的招牌,有太多顾忌,有太多考量。可现下,我扔了这些,心里痛快不少。”
“与飞景主子,可有干系?”
我柔声一叹:“若说无关,定是自欺欺人,可要说有多大关系…”轻握韩焉之手一笑,“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尹赜大惊:“为何不可能,我觉着飞景主子他…”
“飞景心性之高,不在我之下。何况心思缜密,又有抱负。”我缓缓展眉,“而我,虽无甚么野心,不想其他,却也不能。我与他,靠得如何近,亦不会将彼此放在首位,又何必勉强。我现下做的,且当是还债吧。”
“还债?”尹赜一皱眉,浑是疑惑。
我慢慢抓紧韩焉的手:“父皇他所作所为,我不能言对错与否,但心里觉着不对的,只能以我心安的法子来还。”
“这么说,三公子答应飞景主子,只是为了心安?”
“我想…是的。”一点头应了,抬眼见他面上阴晴不定,遂缓缓起身道:“你看着他吧,我去看看准备妥当与否。”
尹赜应了,这才缓步出房。
“爷当真是这么想的?”
我也不回头,只缓缓前行。月光流泻一地,积雪生辉:“子敬,韩焉以前对我说过,得了人,既是得了名,得了利。他一旦看清对方,便开门见山,决不拖泥带水。他即是这般说过,自有他的意思。”
身后一片默然,稍停方闻一声轻叹。
行至院中树下一顿,抚着树干仰首,语不出口,心内思量。子敬,其实方才我所言,别有深意。
你看冷月挂苍穹,云散风回拢。新雪卧寒枝,情向何处浓。自是心喜心怯心悲且忧,端的愁煞个人。
琥珀霜,我也吃过,味道不坏。按着分量来下,伤身不伤命。韩焉这一回子发作起来,却与我有五分相近。何以?自个儿落的毒。
长公主何样人?怎会亲手下毒,也不顾我就在隔间。纵使她不知情,全是父皇拿的主意亦有不少破绽。与镗儿眼中震惊之色,作不得假。
却也百味杂呈。
喜的是韩焉无恙,与父皇长公主无干;怯的是韩焉不惜以命相搏,端的狠心;悲的是韩焉已下决心与卫国一抗,逼着我表明何处相帮;忧的是这法子太过计较,直如我申国所行一般无二。
叹口气,韩焉,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原说助你,一则不信甚么天命所授、一统四海;二则你若为上,亦会是贤明君王;三则借此事之机,我正好逃开这吃人朝堂。你却来这一招…罢罢罢,你我之间隔的,岂是千山万水、深渊穹苍。本也不敢断言甚么,偏尹赜这一番话儿,露出些许端倪。我不管他是真心假意、与谁一方。我回的话儿,真假参半。你韩焉听了,真作真,假为假;传到父皇那儿,真不假,假不真,谁能挑出错儿来。至多背后骂一句,刘锶你口舌好油滑,叫人猜不出心肠冷暖并真假!
韩焉,你与父皇是一类人。若是示好露情,刘锶不懂那些弯弯曲曲,待到有所领悟,你们早已凉了心思。这般忖度,真真有趣,有趣!
愈想愈乐,忍不住大笑,却又一口闷在胸前,哽在嗓子里,咳出一声,忙又掩口捂住。
子敬上来扶了,我挑眉笑笑:“无妨无妨。你看雪夜多静,只似千万里外飞山横瀑,亦是清晰可闻。”
子敬轻道:“那爷可听清一事?”
“何事?”
“爷心底究竟想要甚么?”
我忍不住笑道:“‘官’字两个口。一个说谎,一个圆谎。我做官这么久,怎会不懂。寻常的官儿,只道是说谎久了,自个儿也当真。我却不如他们,还记得终究是个假。只方才想通了,真假一线,如两口生在一张嘴上,打今儿起,我又何妨自欺欺人一遭。”
子敬一愣:“爷是想…”
我略摆手:“子敬,你跟我年头儿最久,我想甚么,你也能猜着三四分。倒也不妨叫你明白。韩焉此番找我,可是提了两条路叫我选来着。”
度己度人
子敬随我缓缓行在院中,低声道:“本以为爷不会与我说这些。”
“怎会这样想。”我轻笑摇首,一顿方道,“他说的颇简,故我思量颇久。”
其一,他全力助我,剪除异己登得大位之后,重建虢国;其二,我脱离卫国,助他起兵成事,之后平分天下。
子敬大惊:“这,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我含笑点头:“我早已说过,韩焉看得通透,拿准你心上软处,一挤一抓,叫你寝食难安。”
“这江山本就是爷打下的,无论爷心里多不在乎,可又怎会拱手相让。”子敬垂目道:“何况,爷就算与皇上不亲近,终是父子血脉,又怎会背离?”
“时移事异。”我负手缓行,“东虢原有父皇暗中扶持,背地里的势力不可小觑。而士农工商四行内,朝堂他插不进手,可朝臣里就难说,谁没隐秘谁没顾忌,韩焉知晓多少秘密,我不晓得,就算他没拿捏着甚么,可钱能通神,东虢生意遍天下,在我将军旗树遍天下前,他的商号早已涉及各地。”
子敬垂目道:“那为何他迟迟不举事?”
“先头儿是并未与父皇撕破脸,我估摸着父皇是许了他甚么,或是二人有甚么约定。”也就回身立住,“可瞅着往后的势头儿,韩焉明白那个承诺会是一纸空文,也或是父皇晓得再不动手,将治不住他了。你看亚岁筵席上演的这一出,就晓得父皇是真动了杀机。”
“如此他有了借口,为何还要拉爷下水?”子敬一皱眉,“他就不怕爷假意应了,再一网成擒?”又望我一眼,“还是爷本就这么打算的?”
我摇首笑道:“韩焉不起事,差两个条件。一个你已说到了,借口。亚岁之事,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好好利用,甚至可以掀起这些旧国属民心中愤恨之情。”
子敬若有所思道:“难怪爷那日急着要阻了这事儿。”
我垂目望着脚下积雪:“另一个,就是他没兵。”
子敬奇道:“他东虢人才济济,杀手死士不少,怎会没人?”
“杀手死士与上阵杀敌有天渊之别。”我叹口气。
子敬又道:“那他亦可掀起反旗,招募心异之众。”
“那都是后话。最初起事时,定要声势赫赫,方能显出气魄来。”我抬头一望,月上中天,“找我还真是高明。不说行兵布阵,只要一说,三王爷都反了,这该是多大的笑话。”
子敬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奴才是个笨人,不懂爷的心思,也不懂韩焉想的,可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荒谬,为何他讲的出,爷亦听得进?”
“于他而言,无论哪一个,都大大有利。而我会选,不过是情势使然。”一想尤觉可乐,“这么想来,倒像是父皇刘钿与他合谋,将我推到此番境地一般。”
子敬叹气道:“那爷怎么选的?”
“这还用问?”我呵呵一笑,侧身一瞅,那株莎草兰尤自绽放,摇曳风中。
子敬声儿有些迷惘:“爷和韩焉都是厉害人物,奴才看不明白。可奴才晓得,爷和他彼此有情,何苦,何苦…”
“情?呵呵…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那些个真心实意的尚且不能,何况我与他…打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一路人。即便现下合走一桥,亦是彼此提防,谁晓得何时就会被对方推落深渊。”我往前行了几步,脚下薄软,耳闻沙沙声,忍不住笑道,“我胆子小,人又懒,脑子不太好使,早晚会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