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焉手上渐渐用力,一片血气哽在面上,颇有些难受。我浅浅一笑,并不推他,只盯着他渐渐逼近的脸。依旧是眉宇清俊,眼中饱含试探与谋划。我勉强道:“你…不信?”
突地颈间更紧,只觉胸口痛得似要裂开,全身血液都聚于脑中一般。韩焉却薄唇轻启,低声道:“你可想过杀人?”
我努力笑道:“…自…自然。”
韩焉左眉一挑,右手亦抚上我颈间:“怎么杀?用剑,用刀,暗器?斩、劈、锥、砍?倒是声色艺全,足以满足人的兽性。”
我已有些头晕,却仍笑道:“…不若,不若…亲…手,亲手…掐死,对方…”
“如同我现在做的?”韩焉又收紧几分,笑得妩媚风雅,“自个儿的双手,感到生死界线。你的命,就似从这指尖传来,是何等美妙…”
猛地抬手按住他脑后,往前亲住他唇间,方略略触到,韩焉浑身一抖,一把将我推开。我重重靠在软垫上,大口呼吸,吐呐之间喉头痛得紧,不由喘息道:“蛇蝎美人啊。”
韩焉回复平静,淡淡道:“你我现下均是被追杀之人,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条件。”
我抚着喉间指痕苦笑:“在申国时,你救过我一命。前几日你又从刘钿手上救了我,我岂非又欠你命?我不曾忘记,何苦这么来提醒我。”
韩焉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我方才就说过了,我有得选么?”举目窗外,不由绽出一丝笑意。
韩焉侧目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若是如此,岂不是浪费你苦心救我?”我缓过劲儿来,拉起他手来,“你想我帮你成事,也不是不可。”
“你要甚么?”韩焉紧紧盯着我。
我一瞥窗外道:“你看,下雪了。”
韩焉一怔方道:“是呢,今儿都初八了。”
“佛祖今日成道,佛寺今日皆会制粥舍众,皇上亦会赐粥百官。”我轻笑摇首,“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把戏。”
韩焉美目一转:“你是说…”
我颔首道:“你根基打得扎实,卫国又是初定天下,要掀起风浪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韩焉微微眯眼:“你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卫国江山有一半是你打下来的,竟毫不在意么?”
我大笑道:“你也说是我打下来的了,再打一次又有何不可?”
韩焉道:“真不知你这人是识时务,还是…”
我缓缓合上眼道:“倦得紧,我累了。”
韩焉愣了一阵,方悄声出屋。
“爷。”
“子敬,来得正好。”我睁眼一笑,“将酒壶拿来。”
子敬一愣,还是垂首替我拿了。
我饮了一口,低头笑道:“子敬,老四那边儿甚么动静?”
“并无异动,只是刘钿上报,似是说爷夜闯王府,意欲行刺。丝毫不提四王子也在。”
我一挑左眉:“这倒聪明,父皇究竟没舍得明着杀我…白槿他们呢?”
“软禁在宫中,暂无危险。”
我略一点头:“中军被禁军接管了么?”
“按爷的意思做了安排。”子敬想一想,又道,“张庭扑个空,气得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状,说爷有异心…”
我朗声一笑:“异心?这倒没说错。”
子敬不解道:“若说爷出宫打探,子敬想不通,可与韩焉合作,这,这…”
我浅浅一笑,又饮一口酒:“子敬,我从未说过要作皇帝,也从未说过要对某人忠心耿耿。”
子敬一皱眉头:“奴才不懂。”
我捏着酒杯轻道:“子敬,这江山我毫不希罕。以前我只想为镱哥讨回公道,可我困在永璃宫时,想了许多…”
镱哥,你若不死,会想作皇帝么。
我要权势,无非是想替你要回公道。可这公道又如何说得清?就算说清了,我心安而已,与你又有何益?我敬你,我尊你,你对我,又是如何呢。
不可假设,无法想象,难以言说。
于这朝政间杂处,我变了多少。是否已无法认出当初那个小子?我不怕死,亦不怕辛苦。我只晓得一点,当初害死你的,无非是我的身份;现在困扰我的,亦是这个身份。
我不懂如何脱下,亦不懂如何取舍,但我晓得,再背着“三王爷”这个招牌,我只会离你愈加遥远。
“爷?”
我一挑左眉,笑道:“无妨无妨。”
子敬嘴唇略动,却躬身不语。
我起身下榻,子敬上前替我着了外衫。遂一笑:“子敬,你当才想问甚么?”
子敬忙道:“奴才不敢。”
我抬腿往院里行:“但说无妨。”
子敬踌躇一阵方道:“爷要与韩焉合作…是否因为…”
我猛地停住,回身瞅他眼睛:“我不提,你还敢说?我与刘滟大婚那日,你…”
子敬啪的跪下:“爷息怒,爷恕罪!”
我淡淡道:“我为甚么发怒?我又为何要恕你的罪!”
子敬身子一颤:“爷,奴才…”
我叹口气:“你起来吧…反正韩焉与我,本就是笔糊涂帐,我也懒得去管。”
子敬小心立起,扶我行在院内石子路上。
我扬手接住几片雪花:“今年雪下得倒早。”
子敬陪笑道:“确是如此。”
我拍拍手道:“方才你在门外,也听到我们说话了?”
子敬轻道:“嗯…只是奴才不懂,爷就不怕韩焉真的…”
我一摆手:“他若真要杀我,多得是机会。”
子敬又道:“可这个韩焉邪气得紧,爷还是多加小心。”
“我亦不是甚么好人。”摇首笑笑,“子敬,我从未想过甚么幸福之类,我只晓得每日要作甚么,每句话说了要有甚么用处。可我就算权倾朝野,还是不快活。”
子敬眼里一红:“爷…”
我轻笑笑:“可我还是这么过了二十年。又有甚么不好呢?曾以为镱哥是我的梦想,可我太早失去了,而后复仇成了我的梦想。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个圈,却发现真凶是我自个儿,你说好不好笑?”
子敬忙道:“爷,别说了…”
我缓缓前行:“你看天上下雪,地上积雪,若是出了太阳,雪又化了,明年又会降下来,而我就这么老了。”
子敬大惊道:“爷!您才二十,甚么老了。”
我一指胸膛:“不,是它老了。”
子敬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我攀住一枝枯枝,“真话最不好听,真心最狰狞,一个人,若是真心展露得太多,于己是危险,于人是为难。所以我不求真心。”
“所以三王爷总能行事无缺。”
“你也来了?”我挑眉一笑,“尹大人。”
尹赜驱前一躬:“三王爷可大好了?”
“王爷甚么时候猜到我是虢主的人。”尹赜含笑而道。
“这很容易。”我侧目笑笑,“这么顺利而又不起眼的晋升,不是我的人,不是父皇的人,不是刘钿的人。父皇对你恩而不宠,原以为你是忌讳十四王爷之事,可通观你与我随军之事,足见是有高人指点。”
尹赜一笑打躬:“何处露了马脚?”
“其实你毫无破绽。”我摇首笑道,“只是…”只是我最不想的,就是你是韩焉的人。故而你一举一动不由自主比对于他,这真算是“天随人愿”了。
尹赜又道:“虢主说王爷愿与他合作,共商大计!”
我微微颔首,尹赜道:“王爷恕罪,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请讲。”
“王爷怎能与虢主如此淡然而处?”尹赜溜我一眼,“若是王爷怀着歹心,别怪尹赜不留情面。”
见子敬亦是这般望我,遂轻笑道:“曾相互利用、彼此出卖,如此试炼过的,仍要携手合作,这不是太蠢,就是太精明。你以为呢?”
尹赜与子敬均是一愣,韩焉却自院外进来,见我三人立着,不由皱眉道:“这是作甚么?”
我笑笑:“看雪。”
韩焉一愣:“看雪?不回在屋里看?”说着上前拉我入内,口里嗔怪道,“你非要烧起来才罢休!”
我并不答话,也就由他了。
回头望望子敬尹赜,二人若有所思相对颔首。我立在门边,指着墙角处莎草兰道:“方才我看住它那短短一瞬,花开了。”
韩焉回头望了一眼:“给你换药时,你看的就是这个?”
我笑而点头,轻道:“今儿是佛祖得道,且让我禅一回,可好?”
韩焉叹口气:“晓得你想出去走走,也罢,今儿街上人多,当无大碍。”
也就一笑:“多谢,多谢。”
十日起兵
兴冲冲抬腿正欲出门,早被韩焉一把拉住,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我左右检视,不觉有何不妥,遂道:“怎么?”
尹赜一笑:“莫非三王爷就想这般出门不成?”
我一挑眉毛,作个恍然大悟状:“正是正是,子敬,取我斗笠来。”
韩焉伸手一拦:“虽飞雪戴笠无不可,然则街上车马行人,总有触碰,还是仔细些好。”
也就拱手一笑:“如此有劳虢主了。”
韩焉瞅我一眼:“新鲜!”拉我入房,洁面易容不提。
我端坐闭目,尤笑言:“早知虢主手法精妙,刘锶今儿有幸…”
韩焉一拍我面颊:“收声!”
也就含笑闭口,由他鼓捣,也不知用的甚么,面颊清凉,颇有寒气。预言,却又千头万绪。
片刻韩焉方幽幽道:“甚么虢主,你趁早改口。”
我才皱眉,他却气道:“别动。”只得屏气凝神,又听他言,“你我身份现下颇费事儿,自该改个称谓,可若你这般,还不如不改。”
我略扣食指,以示赞同。韩焉且描且言:“你是三王爷,以后唤你三儿就是。”
我忙的扣两记,韩焉道:“不愿意?总不能叫你大名吧。”
我哭笑不得,再扣两记。韩焉恼道:“得了,你说!”
我不敢睁眼,只得陪笑道:“飞景。”
久不见应,遂微微眯眼,却见他愣在那里,桌上一串儿坛坛罐罐,手上拿着一撇小胡子,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个意思?”
韩焉回过神来,瞪我一眼,强贴上了,左右端详一阵:“不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乎?”
我浑身别扭,自个儿伸手按了按:“这倒也好,平白又长了六七岁智慧。”
韩焉哼了一声,俯身净手:“那边儿榻上衣衫,你自取了换上。”
我起身换上蜀锦嫩白中衣,双织金的芽白挑花丝衣,阙金绣连云纹的月白外衫,再披上白狐裘大氅,扣上翻绒白狸帽子,撑不到换上莲白鞋袜,已是笑得腰间发痛。
韩焉对镜整装,背身而坐,也不抬头:“晓得你怕冷…”
“不是不是…”我好容易止了,捂着腹间道,“穿成这样儿,倒像是雪堆里爬出来的。”
“不乐意?那就别出去。”韩焉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我忍笑着了鞋袜,起身立在长镜前,细细打量。
镜中人毫不相似。虽还是白,却不似以往那般不见血色,反是透着些瓷色,看来精神奕奕。挑挑眉毛,描粗了些,添了些硬气。添上胡须,倒是沉稳几分。嘴角颈侧均细心补上暗纹,一笑一怒间隐隐得见。有些怪异,却也不觉难受,倒像是瞅着另一种人生历练之后的自己。
韩焉于身后笑问:“如何?”
“若我而立之年是这般模样,我定不会惊讶。”转身一望,差点儿以为看花了眼。
若非声音,我定认不出眼前人是韩焉!
远山眉,飞凤眼,浅红抿笑,云鬓轻挽,散下几缕含香。正一手各持一套衣衫问我:“哪个好些?”
我略定定神:“你…扮女子?”
韩焉瞪我一眼:“你身形瘦削没错,可骨硬身长,指节分明,扮女子定定坐着还能骗人。只要一动,全完了!”
我见他自顾换上裙装,忙的转身,却又觉得不妥,转回时,又正对上他的眼,不由大为尴尬。咳嗽一声,勉强道:“你易容就好,作甚么扮女子?”
韩焉系着带子,漫不经心:“枉你自命不凡。若是两个男子,以你我之姿,定会引人注目…”我正欲分辩,他瞪我一眼,“想想药王祭再开口。”也就一愣,苦笑作揖。韩焉哼了一声,又道:“若是换成中性衣衫,更是引人注目。反不如一男一女,扮作…兄妹,也好。”
这就不引人注目了?我懒得争论,只一笑了之。
行前又逼着我将月华剑交予子敬,一想此剑极易暴露身份,只得除了。尹赜前后望望,啧啧称赞:“真乃一对璧人。”
我浑是别扭,韩焉一拍尹赜脑袋:“胡说甚么!打今儿起,管他叫三公子,叫我…”
“三夫人。”子敬与尹赜躬身答了,端的齐整规矩。
我扭头忍笑,回身时见韩焉咬牙切齿强忍半晌,方叹息道:“算了,我何苦费心替你遮掩。”
也就正色道:“若说遮掩,你这声儿…”
韩焉一挑眉毛,轻启薄唇,竟作女子娇俏之声:“三公子真是爱说笑。”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他一耸肩,我只得笑道:“腹语,抑或口技?”
韩焉掩口笑道:“雕虫小技,你三公子高贵得紧,哪儿看得上眼?”
只好另起一题:“究竟某该如何称呼这位姑娘啊?”
韩焉斜我一眼:“我年纪比你小些…”
“四姑娘。”子敬一颔首,尹赜亦连连点头。
韩焉一甩手:“气死我了!”
“那…还是三夫人?”尹赜溜我一眼,语带笑意。
韩焉狠狠瞪他一眼:“甚么三夫人四姑娘的,叫我…叫我飞景!”
我一愣,韩焉瞅我一眼:“怎么,叫不得?”
我浅浅一笑:“如此也好,飞景姑娘…不知我们可否出行了,再不走,天儿都快黑了。”
韩焉这才满面笑意,与我登车出行不提。
小车行至东也国寺前,施粥早散,人流却不息。拉了小沙弥一问,才晓得今儿武圣着大王爷刘钿与五王子刘铭前来致意。白日舍粥罢了,晚上添个灯谜会,多些热闹。
韩焉一挑左眉:“又不中秋,猜甚么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