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滟一惊,默然不语。
我又笑道:“莫说甚么三妻四妾、侧室庶妃,无论今后如何,刘锶亦不会再迎新人入门。”
刘滟这才明白过来,又羞又笑:“三哥真是,真是…”
我扬手打断道:“滟儿,说句不中听的,以我今时今日之势,甚么样儿的美色寻不着?可刘锶并非贪色慕颜之徒,亦不是少年小子、初出茅庐,自会取舍。”又一捏她手腕,“你且安心吧。”
刘滟红透张脸,垂首轻道:“我自然晓得三哥是何样人,可父亲偏说…”忙又抬首笑笑,“我早说过,三哥不是朝三暮四之人。”
我暗自思量一番方道:“滟儿,我敬你宠你,绝非仅因着你是我妻,在下人跟前儿也不得不作些态势。你才学样貌都当得起。可你要记着,夫妻本是同林鸟…”
刘滟猛地一顿:“三哥说甚么?”
我展眉笑道:“现下我遇着些琐碎事儿,父皇有些误会…”偷眼打量她神色,口里倒淡淡的,“想必你也晓得了些,我就不瞒你了。”
遂将此事和盘托出,自要略去要紧之处。
刘滟听了果有疑心,只问道:“三哥怎么晓得父皇要动手?”
我笑而摆手:“好歹是一场父子,他预见血,眼中寒光必现。”
刘滟略略点头:“那为何假手与人?特别是交代大哥…刘钿,刘钿!”
我轻道:“这事儿怎能叫一国之君亲为?何况,心腹士卒较之于血缘宗亲,父皇自有取舍。”
刘滟似懂非懂点头道:“原来如此。”却又一扭头不悦道,“那为何三哥要对着来?当真不愿父皇这般行事,劝就劝了,又何苦…”
“莫说时辰赶不及,就是劝了,父皇不见得听。”我斟酌着应了一句。
刘滟叹道:“那你何不假作不知,也免得惹出这些事来。”
我微微皱眉:“滟儿,若我不是卫国的三王爷,不是这牢什子的汐阑王,我才懒得多事。”
刘滟幽幽望我一眼,偎进我怀里闷声道:“滟儿也晓得三哥担心甚么。这江山初定,免不得有些个兴风作浪伺机蠢动的。三哥不想叫父皇背着恶名,又不愿见社稷动荡,浑是两头得罪,各不讨好!”
我心里犯疑,面上却笑,环住她腰际:“好滟儿,这份心思父皇都想不到,你却明白了,真不魁是我千挑万选迎进门的妻。”
刘滟赧颜道:“我哪儿有这么厉害,还不是父亲说的。你的知音,还是父亲呢。”
说时她自笑了。我亦展颜,心里却转过几个念头,口里装着漫不经心道:“滟儿你也是,岳父都回了封地,怎好再叫他挂心我们这些琐事?”
刘滟一吐舌头:“我只是写些日常小事儿罢了。父亲回信却道父皇最近要弄大动作,依着三哥的性子,定要惹出祸患来。才叫我多提着你些。可三哥回来至今,我也没见着几面。还没找着机会说呢…这才坏了事儿。”
我忙拍她后背:“哪儿的话,有你陪着已是帮了大忙。”
安俊侯果是交代刘滟了些事儿,只他不曾言明,故刘滟拿捏不准。被我一激说漏了嘴。
遂又道:“岳父亦是关心我,晓得我心高气傲,不好明里帮我,扰了这么个大圈子,倒叫我汗颜了。”
刘滟满面堆欢:“父亲原也说过不可叫你知晓,偏我又不能常陪在你身边儿,哪儿能事事都管到?这下你知道了,我可算不用每天弄些有的没的充数了。以后再有甚么,三哥教我。”
我只一笑,贴着她耳侧轻道:“先别告知岳父我晓得了,你才好下笔不是?”
刘滟搂着我颈子到:“晓得了!”
“晓得了?”我故意扳起脸来,“岳父叫你莫说与我时,你不也应…”
刘滟忙的掩我口,嗔怪道:“会答应,还不因着父亲说是为了你好?可若是三哥自个儿的主意。滟儿决不相阻。”又柔声道,“三哥方才说敬我宠我,只要我一个,滟儿心里感激。可我也晓得,不过是宽慰之辞。”声儿渐渐低了,她垂目不语。
我轻捏她耳际,刘滟一笑,复又昂起头来:“世间何人可与三哥相较。”她言中情思翻涌,却又一字一顿,“父亲,是长需敬;三哥,却是亲,是痴爱。”
一念之间
言爱慕与否,于我并无太大波动。因我了然,眼前人,我与她并非同一念想。所求有异,如何能携手并行。妻子妻子,要的不是爱,而是支持。
无论我今后如何,妻将是我一家之掌。“妻”之,意在联合,意在笼络,意在安心。父皇要看我稳重,臣子要看我安乐,我必须有个妻。虽无可奈何,却是不得不为。
娶妻生子,命也。
镱哥,若你不死,只怕也免不得如此。万幸你去了,否则我情何以堪。
命也,命也…
“三哥?”
我身子一抖,回过神来:“滟儿…”
刘滟嗔怪道:“方才说的…三哥可听见了?”
我浅浅一笑:“字字牢记于心,决不敢忘。”
刘滟这才展颜轻笑,伏在怀里,轻抚我垂下的头发:“三哥头发真好。”
我一挑眉毛:“是么?那你替我梳好,我要出去。”
刘滟一愣,见我起身着衣,睁大眼道:“这回子快子时二刻了,三哥要去哪儿?”
我找件浅灰裘袄着了,回首轻道:“今儿扔了这么大块石头入水,怎么着也要听个响儿不是?”
刘滟眨眨眼,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三哥怎么好好儿的发作起来了,父皇也和往日不同…”
“若你累了,就先睡。”我系好衣带,“这事儿不可和旁人说…”
刘滟过来替我梳发:“父亲也说不得?”
“自然。”我想了一想,补上一句,“也不可说与奉紫。”
“奉紫?”刘滟替我插上发簪,“那小丫儿挺乖觉的啊?”
“就是太乖巧,小心着了道儿。”我不咸不淡应了一句。
“难不成你想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刘滟气呼呼顶了一句。
我缓缓摇首,拉起她手道:“不要小看自个儿。这话是说身边儿的人不可小看。简言之,夕阑一个小民说我贪污受贿,较之于子敬说我寻花问柳,你更信哪个?”
刘滟脸色一变:“三哥当真在外头有…”
我哭笑不得,忙道:“你看你看!是不是?所以说难养,就是这个理儿。亲近之人,日日瞅着你,稍有不慎,他们全记在眼里。而流言之传,也是自身侧之人流出。”见她缓缓点头,又道,“滟儿,你在内宫难免遇着这些蜚短流长,可要留神!”
刘滟抿唇一笑:“原来三哥还是提点我。”
自然,娶妻既是不可避免,那么后院起火决不允许。遂一笑起身,取了墙上月华剑:“我去了。若五更还未归来,你就报告父皇,说我失踪了。”
“甚么?”刘滟一惊,“三哥要去何处?”
我一笑:“总会回来,且宽心待之。”
外头儿虽有看守,若安心要走,哪个能拦下。只不想叫他们察觉,遂小心行事。晃开卫士巡兵,自西北角门出宫不提。
远远离了宫城,转入窄巷片刻,一道白影随后而至。
“爷!”
“其檀,老爷子怎么说?”我背身而立。
“回爷的话,其相并无特别交代,只说此事四王子作得古怪,不晓得筹谋甚么。但朝堂上对此事讳莫如深,都不大敢提。”
自是不敢,此事无异于烫手山药,谁拿着谁麻烦,也就笑道:“那你查过老四没有?”
“自爷暂居永璃宫始,四王子频频与大王爷密谈…”
“密谈?”我一挑左眉,“具体情形如何?”
“据其相言,两人朝堂上并无不妥,亦不显得如何亲近。但私下里见过数面,每次均是在存芳馆。”
“存芳馆?”我皱起眉头,回身望他,“老四府上甚么时候起了这么个馆阁?”
其檀面色颇有些尴尬:“那不在四王子府上…那是,是东也一个妓院。”
我哦了一声,也不提这个:“这回子老四在府上?”
“不,今个儿也去了。”
“这么晚不回府。老五不疑?”
“前几次都是等五王子睡下了,四王子才自后门悄然离府的。”其檀躬身轻道,“今儿爷作了这一出,五王子担心爷府上,就搬去那边儿了。”
我心里突地一暖。
“爷?”
“晓得了。”我忙应了一声儿,“那个存芳馆…怎的没听过?”
“一年前才开的,平平无奇。”
我冷笑一声,掩人耳目自然要寻些不动声色之地,遂点头道:“去我府上,给铭儿通个气儿,叫他别担心我。自个儿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一想不妥,遂摇首道,“罢了,就说我的意思,要他马上搬回自个儿府上去。他的心我晓得,犯不着这么行事,太扎旁人眼睛。还有,老四的事儿不可叫他晓得,若是镗儿露出马脚,想法子替他遮着。”
其檀虽有疑色,去也应了,折身离去。
默默踱步,刑部里头儿,裴少西循规蹈矩的提审过堂。那两个中军卒子,只说是蒋含带的入宫,而审问蒋含,那傻子只说甚么都不晓得,似是受了刑,却还是咬死不松口。
这么说自是隐患重重,可要他编派些甚么也不可能,只是皮肉受苦,好在映儿自会照应,出不了乱子。
父皇那儿,本想寻个机会找高公公探探口风,今儿这一闹,只怕也是不易。父皇作得态势,竟是默许我么?冷笑一声,只怕父皇也想不透我究竟要如何,索性随我闹去。
镗儿之事还是想不透,若是因着铭儿,我早已言明,怎会还是为这缘由不成?若是旁的,实在费解。
又转念一想,存芳馆?好,且去一探。
果是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一色的女子旖旎,飘香酒酿,琴瑟箜篌。
我想了一阵,绕到后门,翻身入内,上了屋顶。这存芳馆不过三进的宅子,我一间一间寻了,除非内有暗室,定能找着。
虽是笨法子,却有奇效。东边儿小院内室,大有乾坤。算着方位,轻轻揭了一片瓦,往下一瞅,正见刘钿与镗儿饮了一杯。遂屏息凝神,细细留意。
刘钿搁下酒杯笑道:“听永璃宫的小太监说老三疯了,又打又砸,浑是热闹。”
镗儿道:“三哥不是寻常人,小心有诈。”
刘钿道:“是么?太医也说是迷了心智,我倒不信那些,老三多半是看大势已去,装疯卖傻的吧。”
镗儿摇首道:“装疯卖傻是自然,可大势已去倒不见得。”
“是么?”刘钿轻蔑一笑,自倒了一杯,“你倒说说看。”
镗儿垂首不语,片刻方道:“刑部那边儿你我皆说不上话儿,裴少西又是个榆木脑袋,万事循规蹈矩,蒋含死不开口,一时间却也奈何不得。其过那帮子是三哥的奴才,上下活动不少,中间那些大臣只作壁上观。关键还在父皇那儿,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不像是…”
“我就是想不通父皇究竟是个甚么意思!”刘钿干了一杯,重重将酒杯放在桌上,“一边儿叫我动手,一边儿却不准我管老三的事儿。”
“若是三哥倒了,最大的好处还不是大哥你得了,父皇是不想把你推到前头儿去。”镗儿口里淡淡的,我在屋顶上,望不见他脸色如何。只是寒意入骨,有些难耐,又不能随意动弹,果然这上房听墙角的事儿不合我来作。自嘲一声,又往下看。
刘钿连连摇手:“我看父皇还是舍不得,但他也该晓得,若我把这事儿揭出来…”
镗儿忙道:“大哥不可!若是如此,三哥根基不浅,未必失势;反是惹恼父皇,大大不妥。”
刘钿哈哈一笑:“我自然晓得,这才拿捏着不说,就看父皇怎么个意思。”
“伴君如伴虎,父皇可晓得你知道此事?”
“我透过口风,他那么精明,怎会晓不得?”刘钿洋洋得意道,“你当我怎么晓得的?还得多谢白槿那傻小子。你当他娘怎么突地得了豳王宠爱,还不是因着沈莛秦莘是我卖给她的人情。可那蠢女人,竟然叫老三把他们救了。”
我心里一动,这事儿怎的没听沈莛说起,看来我当真疏漏了不少地方。
镗儿轻道:“这么说,三哥将秦莘交到我手上时,他已经晓得了?”
“父皇口风严,老三最多心里泛嘀咕,也不敢那么猜。何况那时候秦莘没醒,他能知道啥?”刘钿替他倒杯酒,“我也不过是查了父皇四大密侍的蛛丝马迹,往高公公那儿打探来的。你也做的好,没叫老三起疑。”
我手心一湿,好险!若我就这么去寻高公公,只怕已然坏事。又一想,如此说来,镗儿与刘钿挂上,并非近日之事。一阵百味杂呈,忙得一定心神,再往下看。
镗儿敬他一杯道:“老哥知道也好,可父皇不会因此忌惮大哥么?”
“他?现在他得偿宿愿,朝政都不大理会,自以为交到老三手上是水到渠成,可他那是人算不如天算,计较太精,总得把自个儿算进去了!”
镗儿轻笑道:“这么说,大哥手上捏着绝杀了?”
“最初当真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不过搭上郭采那个老家活还是有些好处的,毕竟大姐那儿我说的上话儿。郭俊就算心里向着老三,也不能拧过他老子和娘子去。”刘钿志得意满饮了这杯,“何况老三那性子,死要面子,外头儿再冷还不是心软。拿捏着这点,他终不是我对手。”
“那倒是。”镗儿亦一笑,与他同饮一杯。
这话透着蹊跷,刘钿显然还有旁的门路,可终究忌惮着镗儿些,不肯言明。我想了一阵,还是猜不出,也就暂不理会。
刘钿吃口菜道:“倒是老五,不是我说,他心里可只有老三一个,你可看紧些!听说他今儿跑老三府上住着去了?”
镗儿忙道:“他那是一时迷惑,我会慢慢劝他。”
“你也别心急。就算父皇名面上是囚禁老三,我总能找着下手机会,等老三是个死人了,老五还能怎么着?最后还不是便宜你小子?”刘钿一阵大笑。
镗儿陪笑几声道:“那太医馆那头儿大哥怎么布置的,打算甚么时候下手杀了白槿他们?”
“现在我心思是在老三身上,父皇的意思没太明白。现下除了白槿和慕容泠反倒没大多意思。”刘钿立起身来,我忙的一缩,免得叫他瞅见。
刘钿却是行到火盆旁拔拉一阵:“今儿还真冷。”
镗儿道:“入冬自是如此,还好不曾落雪。”
“下雪不冷化雪冷。”刘钿回了座,拉拉白裘皮子,“你还是尽快把老五劝回头,他要这么护着老三,等日后清算老三逆党,我怕我也保不下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