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紫探个头,连连赞叹:“原用桂花,难怪香得清爽。”
我只一笑,接着的她都晓得,也就转身把方才浸好的五果以银勺取了,至于微热的红豆沙中。奉紫团着丸子,忍不住插口:“王爷,这也太甜了吧?”
我只笑笑,依旧轻拌,待混匀了,才垂手取块陈皮,细细切碎,加水煮上。
奉紫只管瞅着,手头儿倒没停。
我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倒是警醒的丫头儿,话说半分,两不得罪。难怪安俊侯将你放在刘滟身边儿。
我只想着,见她弄好了丸子,遂笑道:“你洗了手,拿些上好酒酿来。”
奉紫眉眼一弯:“要色清透亮,酒糟凝而洁白的,可是?”
“别忘了取坛底的,味儿要好些。”我自笑笑,陈皮水已好,遂取了一半,将五果红豆沙小心放入,文火炖上。
奉紫转身离了小室,我立起身来,摊手将拿一篓花生拿了,细细往里探。触着一张条子,取出慢慢看了,扬手塞到灶下。再净了手,取新麦研面,细细捶打,先添些松绒。待揉匀了,又加些栗面。和好了,再放入少许糯粉。揉好发酵,奉紫这才回了。
一瞅灶上丸子翻身了,遂笑道:“取了加酒酿加陈皮水煮。”
奉紫一愣:“不等酒酿先熟?”
我笑道:“若等那熟了再下,不过是个二等。”
奉紫点头应了,面上颇有新奇之色。
我望在眼里,并不说她,只叫她拿些菊花、龙井、茉莉、玫瑰来。
奉紫一皱眉:“王爷要用花来作?”
我试试面团松软方道:“有何不可?”
奉紫忙道:“不敢不敢。”就又去了。
我冷冷一笑,往灶里加把稻杆,又添些新木。调弄一阵,见红豆沙好了,就以玉碗乘了,放入冰中冻上。这才出门,回身望望,小室上炊烟袅袅,飘然远行,遂一笑,折身回屋不提。
困在这永璃宫里,不过是作个样子,只作戏便作全套,索性都瞒了,这才能成事。
我不动声色,将面团切小,拍饼,隔着雕花窗户,又能见着外头巡逻卫兵。
这两日皆是如此,想来要至裴少西问出个子丑寅卯时,这些个碍眼的才能散了。父皇将我留在宫里,不管是真恼我,亦或是暗中护着,往小了说,于我至少好处有二。
一来是我避了风头儿,免得硬碰硬,横竖明面儿上我理亏;二来就算刘钿要使手段,亦不敢伸到宫里来。
只想不透镗儿那儿,照理说,他不该这般行。莫非是被刘钿拿捏着甚么,又或是父皇耍了手段?好在蒋含那厮机灵,营里那头儿对付过去了。方才的条子是映儿往刑部送出的,意思着裴少西现下暂无举动。不知他是碍着各方势力、正在考量,还是如我一般,欲盖弥彰呢?
就又笑了,父皇恼我也是应该。刘钿说我居心叵测,“看来”倒真是如此。只不管洗清了“谋逆”罪名,或是洗不清,父皇已晓得我动了救人的心思…
猛地一惊,如此说来,韩焉不见人影,也可想作是被父皇抓了,慕容澈亦同。而白槿、慕容泠现在太医馆,岂非更多下手机会?
“…王爷王爷——”
我身子一抖,转身笑道:“怎么拿这许多?”
奉紫放下大篓:“王爷是仔细人,作奴婢的爷只好多拿些,叫王爷有的选。”
“就不怕我挑花了眼么?”口里一笑,“还是你来吧,捡着花瓣丰美、蕊嫩茎细的用。”
“是!”奉紫答了,又掩口笑了,“也算是皇宫里甚么都不缺,若是寻常人家,单这秋冬要寻这些个,已是难于登天了。”
我面上笑笑,只管往灶里又加把稻杆不提。
有凤来仪
弄上桌时,刘滟睁大眼睛连连赞叹:“亏王爷想得出。”
“这两个先好了,就趁热先尝尝。”我笑着坐下,奉紫先盛了一碗酒酿丸子给她。
刘滟舀勺一尝,奇道:“竟不甜,飘着花香,却有些酸。”
遂略点头:“这丸子作得好,小小圆润,似极大的白米。”
奉紫忙道:“这不过是个手上功夫,哪儿及得上王爷费心?”
刘滟又尝一口:“端的怪异,那酸进了嘴,落了肚,反是透着股酥酥麻麻的香劲儿。”
“桂花酒酿丸子不是甚么稀罕物儿。”我喝口茶方道,“难得是酒酿与桂花。我贪香,多放了把,若是少些个,香味儿更淡,滋味儿更妙。”
刘滟搁下小盏,瞅着细白紫碗:“这又是甚么?”
我替她揭了盖子,刘滟笑道:“莲子百合红豆沙。”
奉紫轻笑道:“王爷起了新名字,管这叫‘沧海沙’。”说着也就替刘滟以新盏盛了小半盏。
刘滟浅抿一口,皱眉道:“如何叫这个名字?”
莲为君子,红豆若美人,百合百合,百年好合,本该是郎情妾意。可那陈皮过水,撒出股稳劲儿,亦透着辛洌,苦尽方得甘来,却带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你不懂,我亦不求。
我只笑笑,并不答她此问,只道:“不好吃么?”
刘滟忙摇首道:“怎会?平日吃的,总是甜得要命。可这一碗…嗯,香则香,不浓,甜亦甜,不腻。细细尝下来…可是用了陈皮?”
我略点头,奉紫笑道:“王妃当真了得。”
刘滟正欲言语,外头小冯子却喊了一声儿;“崇明长公主到——”
也就起身迎了出去。
一袭紫裘,脖上围个鹅黄绒巾,手里拢着白貂皮子袖儿,头上梳个跺云髻,只斜斜插根飞凤钗子,垂下细细珠子,作个寻常宫装打扮。
我上前打个躬:“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刘滟亦道:“皇姑母好久不来,还当姑母忘了滟儿呢。”
长公主含笑摆手:“行了行了,快起来。”
她身后两个宫婢跪下行礼;“见过三王爷、王妃!”
寒暄几句,让进屋里,长公主见着桌上吃食儿,笑道:“这是午膳呢,还是…”
我抢道:“不过一时嘴馋弄的,倒叫长公主笑话了。”挥手叫奉紫上茶。
长公主掩口道:“闻来倒是不错,老三这儿藏了个好厨子。”
刘滟吃吃笑道:“倒确是个好厨子,只面上看不出罢了。”
我也不恼,只笑笑叫婢女撤了。
长公主饮口茶:“老三浑是小气,有好的躲着与媳妇儿偷吃。”
我哭笑不得:“本是试着作的,原想着若是不错,就给父皇和长公主送一份儿…”抬眼欲吩咐一声儿,叫拿些新鲜的来。
刘滟一笑起身:“奉紫,你与我同去,多取些来。”
两人施礼罢了方去。
长公主瞅着走远了,方收回目光,只管饮茶,也不开口。
我默默想了一阵,起身冲她跪下。长公主忙的立起来扶,口里道:“这是作甚么,还不快起来?”
我轻道:“多谢长公主相救!”
她叹口气,还是拧着要拉我起来,也就起了道:“长公主肯帮刘锶这一遭,刘锶没齿难忘。”
长公主持我手坐下,眼中满是爱怜:“说甚么傻话。”
我轻道:“那两人,也只有交给长公主…”
“你既晓得那两人了…为何还唤我作‘长公主’呢?”她望我一眼,眸子里透着哀怜。
身子一抖,一个字哽在喉间,却生生咽下:“长公主,礼不可废。”随即将手抽回,又道,“这两人,本是该死的人了,长公主仁厚,留了他们一命,刘锶亦是心服。”
长公主幽幽叹口气,拢了拢云鬓:“你找着的人,你不动手。却巴巴儿的送我这儿了,岂不是将我一军?”
“刘锶绝无此意。”我亦叹气,“刘锶从未想着要找他们,却偏巧撞到眼前来了。刘锶愚钝,不晓得该怎么办了,这才还给长公主。”
“还?”长公主眼波一转,“要还也该还给你父皇吧。”
虽是极力压着恼火,这话里话外还是叫我听出些甚么。也就笑笑:“刘锶现下自身难保,软禁在这永璃宫里,行同废人。长公主以为如何?”
“你把他二人送到我处,就不怕我转手给了皇上?”长公主溜我一眼,“又或是给了刘钿作个顺水人情?”
我只躬身笑笑:“刘锶送还这二人,也不过是想求个安生。若是刘钿收了,感激长公主的话儿自是少不了。”
长公主噗哧一笑:“罢了罢了,还是你父皇才说得过你。”言罢柔声道,“闷了几日,可有些不耐?若是想,我求皇上他…”
我摇手道:“刘锶谢长公主恩典,只这事儿,还是由它的好。”上前扶她坐下。
长公主笑盈盈坐了:“你也别担心,皇上不过是脸子冷着,心里还是向着你多些。”
我略略皱眉:“长公主,这话儿在刘锶这儿说了也就算了。”
长公主略显惆怅,说不出话来。浑是尴尬,遂强笑道:“也不晓得长公主用过午膳没?”
她自笑笑:“倒不曾,原想见你一眼,就回的。”
也就点头道:“那敢情好,长公主若不嫌弃,今儿就在永璃宫将就一顿吧。”
长公主眼里一湿,忙的侧身掩饰:“那也好,就怕…扰了你们小两口儿。”
我只笑笑起身,吩咐宫婢几句,嘱她告知刘滟如此这般。少时刘滟取了些茶点来,我自起身,换她陪着长公主说话儿。
等弄妥当了,自领奉紫等几名宫婢,嘱她们捧了食碟上菜。
先上几道小菜开胃。
千层凤、墨龙丝、江米藕、菌子玫瑰爽。
长公主望了一眼:“老三儿信佛的么?”
我摇首道:“不过偶尔想换个口味罢了。”
长公主一样用了一点儿,望着那墨龙丝道:“发菜本是寻常,那香气用的甚么料?有股子茶香。”
我笑道:“加了些龙井叶罢了,长公主真神人。”
她倒笑了:“以茶入菜?这倒是个巧思。”
刘滟接口道:“就他能想出这般折腾人的法子。”
也就齐齐笑了,巧着上四冷盘。
刘滟指着一碟道:“王爷取的叫紫气东来。”
“倒是好彩头。”长公主吃了一块,笑道,“好清鲜!…我晓得了,冬瓜裹杏子卷儿,下头是海带趁着蒸的。”
也就笑着替她布菜:“长公主尝尝这个冬菇酿芋茸。”
“卖相就好,当得‘浓妆艳抹’四字。”长公主连连点头,用了一勺。
刘滟一噘嘴:“姑母也要尝尝滟儿的手艺。”说着急急添了一勺雪耳冻红莲,满怀期待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笑盈盈尝了:“难得雪耳熬得恰到好处,真是用心。”
刘滟得意冲我一笑:“奉紫的手艺可是我教的。”
长公主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
也不理她二人说笑,慢慢用了一箸香片芸豆,皱眉道:“看来不该用香片。”
长公主亦尝了一口:“芸豆本细腻,香片又柔,合在一起难免流于疏离。不若换作寿眉?”
我想了一阵,也就颔首笑了。
四热炒一上桌,长公主就掩口笑道:“老三当真是要修仙成佛不成?”
籽油菜心、松仁珍珠米、草菇糯莲蓉、乌参素什锦。
我望了一眼笑道:“还望长公主别嫌刘锶小气就是。”
也就打趣一阵,略用些梅子酒,添些意味,说些闲话,众人皆欢。
末了上份山水豆腐花。只用黄豆、山水、栗粉、石膏点了,以木桶盛着,薄勺子一下儿舀到碗里,也不用佐料。
长公主尝了一口,不禁笑了:“当得一个‘美’字!如绝世女子不施脂粉,浑然天成。”
我颔首道:“这还是刘锶出征时,见当地人这么吃,浑是痛快,就留了个心眼儿。”
长公主轻道:“倒是,皇上他最喜用豆腐制食,每日午后睡起都要用碗玉子豆腐…”又猛的一顿,我与刘滟皆装着不闻,也就罢了。
甜品上的桂花八宝紫米莲子粥。
刘滟直说:“又香又甜又稠的,今儿晚上可得少吃些了。”
长公主轻抚她脸颊笑道:“瘦得紧,老三要怪这宫里把他王妃饿瘦了!还是老三懂得疼惜人。”
我忙道:“哪儿的话儿,长公主说笑了。”
她自饮了小半碗:“色鲜味美,花团锦簇一般,真叫人不好下口。”
也就轻问道:“不晓得点心长公主是中意茉莉饺子,或是五蜜糕?”
“可吃不下了。”长公主连连摆手,“虽说你这菜里不见荤腥,却叫人不知不觉间用了不少。”
我亦不勉强,只回身低语,吩咐奉紫将这两分儿点心送崇明殿去。
这就撤席,请她到慧曜楼用茶。对着外头儿御花园,也好散散心。
刘滟亲捧了茶来:“五花茶,可姑母开胃的。”
“五花?”长公主瞅我一眼。
我略略点头:“金银花、木棉花、夏枯草、槐花,并着白菊花。”
长公主笑道:“消滞解胀,作餐后饮最佳,老三真是想得周到。”
我只笑笑:“那是滟儿想的,不干我事儿。”
刘滟正要打趣儿,外头却是高公公嗓子尖细,唤了一声儿:“皇上驾到——”
长公主面上一愣,刘滟颇有些吃惊,我心里冷笑一声,也就起身接驾不提。
山雨欲来
慧曜楼本是泰庆殿的末首宫阁,前头儿依次为泰庆阁、济晤馆、左右两个麒泰轩,归入永璃宫后,又起了个偏殿补足,以角门为界划开两宫。自御花园斜穿往西,行约半柱香的功夫就是崇明殿。
我出门倒是愣了,父皇是从角门过来的?照理说,御书房也罢,大殿也罢,都该是往永璃门进来才是。心里嘀咕着上前见礼。
武圣扬手罢了,只对长公主道:“来老三这儿怎的不说一声,叫朕好找。”
“本想着望一眼就走,偏生叫老三两口子的手艺留下了。”长公主笑笑上前,“皇上不是在御书房么?这回子怎的又打这儿来了,用过午膳了么?”
武圣与她并肩而行:“你来那回子被老大拖着,等打发了他…”我早早侧身躬立,让他二人先行。武圣溜了我一眼,又道,“等打发了他,你已走了。朕到崇明殿,你又不在。再问去了何处,那些奴才真是混帐,只晓得你去御书房了!”
长公主笑笑与他入了慧曜楼:“见你和老大说话儿呢,我不好扰了,也就先走。突地想起老三在宫里,也就过来看看他。倒没想着皇上会来。”
武圣贴着她耳侧不知说句甚么,长公主身子一顿,掩口笑了,回身望我一眼,面上似有薄红。
待二人入屋坐定,小冯子垂首呈上茶钟来,武圣道:“朕在崇明殿候了好久,若不是小冯子拿了些什物送进来,朕还不晓得你们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