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声,武圣皱起眉来,高公公忙道:“禁军统领张广何在——”
还是无人应着,群臣纷纷侧目,间或有些言语,朝上微有词声。
武圣咳嗽一声,等静了些方道:“张庭?”
张庭身子一抖,出列道:“臣在。”
“你儿子呢?”
“臣,臣亦不知。”张庭位于我前,望不见他脸色,却见身子微颤。
武圣哼了一声:“好个不知。父不知子所在,官不知职所安,好个卫朝大将军!”
张庭猛地跪下,连连叩首:“臣知罪。”
“朕说你有罪了么?”武圣面色阴晴不定,“你既说你有罪,那朕倒要听听,你何罪之有?”
张庭愣了半晌,答不出话来,只得叩首。
武圣正要发话儿,大殿外侍卫却报:“禁军统领张广、兵部门外郎尹赜见驾——”
武圣微微摆手,高公公朗声道:“传——”
张广匆匆而入,身后跟着尹赜,行过身侧时略略一顿,就又上前见礼。
武圣颇有些厌烦,摆摆手免了礼:“张广,昨儿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张广躬身道:“回皇上,关押于天牢的疑犯有了新口供,臣这才来迟。”说着自怀中取了一纸,上手呈上。
高公公下来接了,交予武圣,武圣看了两眼:“张广,你可晓得这张纸会掀起多大风波?”
“此乃臣职责所在!”张广跪下磕头:“亦不敢知情不报,欺瞒皇上!”
武圣嘴角一杨,将那供词递予高公公:“念!”
高公公忙清清嗓子,朗声念了。
字正腔圆,字字惊心。
念一句,朝臣叹一句,待念罢了,朝臣反是悄无声息,整个儿大殿静得如无人一般,只闻得香鼎内燃檀木之声。
武圣瞅我一眼:“老三没话说?”
我含笑出列一躬:“父皇明鉴!”
“那犯人自称是受你指使,埋伏在华延阁附近,数十人之众,皆手持利刃,心怀不轨,你还笑得出来?”武圣淡淡的,只眉脚一挑。
我望在眼里,心下一转,遂道:“不过是犯人一面之词,他是否真为我中军士卒尚不可知,又怎知他怀着怎样龌龊之心,往刘锶身上栽赃?”
张广道:“三王爷这话可仔细了。下官已多方查证,那个兵卒确是王爷中军士卒。”
我摇首道:“中军扎营城外,没有将令不得出营,就是守将蒋含,亦要有我调军铁符方能离营。”
张广道:“敢问三王爷,蒋含何在?那调军铁符何在?”
“蒋含此刻应在城外营中,铁符我持一块,另一块平日存于兵部,战时居领将之手,二符相合方能调动中军。”我应声而答,毫不露怯。
“虽说中军不算朝廷体例,可也与朝廷无二了。”张广轻笑一声,“不知三王爷如何解释这个?”
尹赜呈上那块漆黑的铁符,瞅我一眼,并不言语。
武圣看了一眼,叫群臣都看了,方道:“老三,你怎么说?”
我呵呵一笑:“且不说烧个面目全非,那铁符也不是甚么机密的物件,东也能工巧匠不少,只要给得起银子,甚么铁物作不出?”
“这么说,你意思着有人陷害你了?”武圣往后缓缓一靠,口里淡淡的。
“儿子不敢。只是昨儿人多手杂,现下出了些乱子,张大人负责宫里安危,原就是认真谨慎的好官儿,这会儿难免心急罢了。”我瞅眼张广,面上含笑。
张广一瞪眼:“三王爷的意思,是说下官不明就里,胡乱栽赃了?”
“张大人言重了。”我不急不徐道,“一块儿烧焦的铁符,能想到刘锶身上,且不惧刘锶身份,敢直言进谏,刘锶心里佩服得紧。”
张广哼了一声,却又不好再言。
武圣听了一阵方道:“众爱卿可有话说?”
其过使个眼色,叫我莫急。
南宫出列道:“回皇上,臣以为,三王爷忠心耿耿,断不会行这悖逆之事。且只凭一枚铁符就言有罪,这也太儿戏。”
“此言差异,南宫大人。”张庭出列道,“兵符于将军而言,不啻为要命的物件,定该片刻不离左右才是。”
“在此,在此。”我自怀中取出铁符呈上,笑道,“另一块现在兵部,不妨由…”
“兵部那块并不在,就不用麻烦了。”
我一愣,回身望时,见刘镗昂首入殿。他望我一眼,跪下给武圣行礼。
武圣皱眉道:“罢了罢了,老四,你说不在,甚么意思?”
镗儿躬身道:“儿臣方才受张统领所托,去兵部寻过,铁符确实不见了。”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侧目打量一眼,他却不看我,只是垂目躬身:“儿臣亦查过兵部铁符调动文书,最末一次,是出兵陈桧二国之时。”
刘钿突道:“兵部上下都是老三的人,这话儿说来可就不好听了。”
我一挑左眉,铭儿却抢道:“这满朝上下还都是父皇的人,莫非你也眼红么?”
猛地掩口垂目,这个铭儿,当真气得死人,笑得死人。
武圣大笑道:“这话儿虽是不妥,可朕听着舒服。老大,你当真眼红么?”
刘钿忙出列躬身:“儿臣不敢,不敢!”
武圣收敛笑意:“那你倒说说,方才那话甚么意思?”
刘钿皱眉道:“儿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皇弟为人精细,做事滴水不漏,这当口儿的出了这么一桩,总是叫人心寒。”
我头皮一紧,这个刘钿,端的歹毒!却又不好回话。
连之出声道:“大王爷所言甚是!三王爷为人谨慎,公私分明,诸位大人皆是有目共睹。若真有悖逆,又怎会留下这天大的破绽?”又一笑,“何况,死的那些王孙公子,哪个不是三王爷的手下败将,若三王爷真要他们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而我朝殉职的几位大人,与三王爷并无私交,亦无龌龊可言,怎能生拉硬套到三王爷身上呢?倒是出了这摊子事儿,宫里难免人心惶惶啊。”
我暗赞声好。连之轻轻几句话,就将担子推回张广身上了。
刘钿咳嗽一声:“我也没说就是三皇弟嘛。只是现下天牢关着中军的士兵,华延阁又搜出中军的铁符,据说这铁符还是父皇亲自发现的,难免叫人猜疑。”瞅眼父皇方道,“三皇弟也该说些甚么才是。”
我呵呵一笑:“此事我毫不知情,又能怎么说呢?”
“皇上,诸位大人,请听下官一言。”尹赜突道,“关于铁符,下官倒是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是三王爷授意取的。这铁符自出征后,一直在蒋含身上,三王爷回东也不足一月,颇多事务缠身,兵部事宜多是由四王子与郭俊郭大人协理。中军也未交接,一直驻在城外。况且中军本不在朝廷体例之内,三王爷行中军之事,皆以法度,正是忠心明证。”
其过缓缓颔首:“尹大人算是初入兵部,他的话,总有些道理吧。”
左相这般说了,朝臣亦有议论,郭采轻轻一笑,出列道:“老臣不才,倒觉着这事儿纠缠与此,浑是没有道理。”
张广闻言面色一变,刘钿亦是眉脚轻轻一动。
郭采接道:“华延阁走水,里头儿死伤数人之众,可为京中第一要案,不知裴大人怎么想?”
裴少西这时才出列言道:“依下官浅见,若是往常问案,自该辩明华延阁内死伤原因、起火因由,行凶动机。张大人现说华延阁是起火,既抓到几个所谓疑犯,也即是那两人放的火了?则动机何在?行事前后情形如何?这些,那供纸上没言,下官也没听出来,下官愚钝,还望右相见谅,还望皇上赎罪。”
武圣展眉笑道:“你这刑部尚书不开口,还真险些忽略了。”又正色道,“也罢,华延阁之事…朕派刑部掌理,赐你丹书,凡问案所需,不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准你搜宅拿人!”
刘钿正要言语,武圣又道:“为免嫌隙,汐阑王刘锶自今儿起,暂缓各项差事,暂居永璃宫。”武圣瞅眼刘钿,冷冷道,“由朕亲自看着,你们都放心吧!若真有罪,就是朕的亲儿子,也不会手软!”
刘钿身子一抖,跪下颤声道:“吾皇英名,万岁万万岁!”
群臣亦跪下道:“吾皇英名,万岁万万岁——”
我只觉好笑,也就磕头不提。
闲来无事
寒风来,候雪埋。稀稀疏疏漫天外,枯枝有谁待,何问几时开。
无可奈,独自挨。空空寂寂一水白,流年又几载,往昔已不在。
整日里忙得不知天南地北,突地静下来,还真不晓得这般惬意。
这日只管看书,到三更天方睡下,免不得被刘滟唠叨几句。偏到五更时,生生醒来,横竖再难合眼。苦笑一声,当真是奔波命,早于心内说了千百遍不用上朝,可到了时辰终是睡不着。
也就起了。
先往花园练剑,约到卯时二刻罢了手,略略有汗,刘滟怕着了凉,备下热水洗了一回子。这才用了两块酥饼,嫌不够香脆,就又放下了。转念忆起久不练字,就在静怡轩书房内写了一个时辰,竟有些手酸,心里倒是畅快不少。混到这会儿,见窗外日头明晃晃的,就叫奉紫往院儿里放把躺椅。
东也还是老样子,冬天儿阳光暖眼,却似旧灰熄尘,不带半点儿热气儿。好在冬不深,这回子还能在外头儿坐坐。
微微闭目,斜斜靠在躺椅里。风过略有些发冷,一拢袖里暖手炉,有些凉了。正想叫子敬,却又一顿,张口喊的改作奉紫了。
“王爷要甚么?”奉紫轻道。
“拿块毯子来。”
少时,轻薄之物覆上身来。
我睁眼笑笑,算是谢了。
奉紫竟面上薄红:“王爷手炉该凉了吧,奴婢给爷换一个。”
也就递过去,交接时不意碰着了,我倒不在意,她却忙的转过眼去:“王爷…王爷若是想小憩,还是回屋里吧。这回子着凉了,晚上又该发热了。”
我一笑闭目:“无妨无妨。”自将暖炉至于腹上,双手合围拢着,浑是舒坦。
“甚么无妨,这时节的还在外头晾着,真是不懂疼惜自个儿。”突地插进个话来。
我一睁眼就见刘滟自院门行来,遂笑道:“难得能晒晒太阳。”
“王爷在外头还晒得少了?”刘滟立至我身侧:“这回子难得闲下了,却不好好调理。”说着一掀毯子,“这么薄?!”
奉紫面色一白,我忙起身笑笑:“好好好,这就起来。”
刘滟瞪我一眼,嗔道:“有刚炖好雪燕莲蓉银耳羹,王爷可要尝尝?”
我望畅景宫走,口里应了一句:“也好。”
入屋坐下,奉紫奉上白瓷碗。才一揭开,香甜之气扑鼻。再一望,里头晶莹纯亮,轻轻一转汤匙,流畅自如,不觉啧啧称赞:“这燕窝倒是好。”
“用的是雏燕新巢,最是难得。”刘滟掩口轻笑,“晓得王爷爱吃甜的,特叫多放了一勺雪糖。”
我用了一口,甘香爽滑,也就笑了:“难为你有心。”
刘滟侧目坐下:“永璃宫里也可作些细点,只要用大菜还得去御厨房知会一声儿。”
“哪儿那么麻烦。”我摆摆手,“难得我闲了,倒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奉紫接口道:“王爷还会…”
刘滟瞪她一眼:“哪儿用得着王爷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她们吧。”
“君子远庖厨,本不是说男子不下厨,而是言杀生血腥,不合孔孟仁义之道罢了。”我又喝了一口方道,“除却那些,还有好些能用的,今儿就叫你们开开眼。”说着放下碗来,起身叫奉紫替我更衣。
奉紫手脚利索换了短装,又替我挽着袖子,忍不住道:“王爷可要奴婢先备些甚么?”
我略想了想,笑道:“旁的倒没甚么,就怕我吃得甜,你们受不住。”
刘滟忙道:“没有的事儿,王爷只管放心。”又瞅我一眼,“可要我替王爷作些洗涣之事?”
我含笑轻道:“你大早儿的就起了,现下不妨歇歇,奉紫跟着我就是了。”
刘滟檀口一动,还是咽了话儿,只把奉紫背身拉了,交代一阵方罢。
取了些糯米,细细捡了一把颗粒相近的,捏在手心缓缓过水。复又拿片嫩荷叶,不想叫冰渣子冻了手,也就笑笑就手裹了。灶间水方滚,正好蒸上。转身一看,奉紫已把莲子百合捡好,正欲用水来净。
忙的拦了:“别用新水。”一指方才二次过糯米之水,“使这个。”
奉紫侧目想了一阵,方欣然应允。
洗罢了,叫她起火燃锅,待新鲜籽油沸了头次,趁尚未起烟时,将莲子百合过油一抄就起,此时油方透香,撒些黑芝麻热炒,叫小室内生香方好。
我自将莲子百合至于蜜汁内浸着,见她那儿好了,就一并放入。细细醩着,用文火隔姜汁慢慢炖着。
折身抓把花生去皮,奉紫机灵,拿了杏仁来弄。
我轻笑道:“奉紫啊,你跟着郡主多久了?”
“奴婢自小就和姐姐入府了,五年前才跟着郡主…王妃的。”奉紫一吐舌头,放下剥好的杏仁,又去调弄红豆沙。
我搁下花生仁,往灶上瞅了一眼:“王妃一个人在宫里住着,你常和她说说话儿,也免得寂寞。”
奉紫眨眨眼睛,将我搁下的花生仁用温牛乳泡了:“王妃平日也不多话儿。见过皇上后妃的,就自个儿看书,并不常出门。”
我心里一动,这个丫头儿倒是乖觉,遂笑道:“跟了王妃五年,总晓得她爱吃些甚么吧?说与我晓得,也好叫她欢喜。”
奉紫将杏仁洗了置于一处,方道:“王妃倒没甚么忌口的,也不见得偏好甚么…对了,王妃打小不喜食辣。”
我应了一声,隔着蒸笼能闻见清香,这就取了来,小心将荷叶取了,里面糯米熟了七成,遂对奉紫道:“你将这个研磨成粉…”
“晓得王爷要做酒酿丸子了,只不懂王爷要用甚么来配?”奉紫接了,边磨边问。
我回身见姜汁微微有声,遂瞟了一眼道:“里头混进…”
“啊?糯米本就香稠,莲子百合又润得紧,不怕…”奉紫猛地一顿,“难怪王爷要先过油了。”
我只笑笑,将莲子百合取了,以细纱布裹着滤了蜜汁,尝了一个,甜滑爽口,方道:“一并磨了。”
奉紫翠生生应了,自转身专心应付。
我取了桃、李、红枣、龙眼并着木蜜各一把,洗净切细,混在冰糖燕窝熬得汤里浸着。回身见奉紫自弄好了一小碗,忙笑道:“够了够了。”
奉紫笑道:“奴婢这就净手去。”
只一笑,丸子要圆,料要匀当,手劲儿非巧不可。我这双手拿惯了刀枪,捏起园子只怕太过硬实,还是女子劲儿好。
也就撒了一把桂花进去,贪香,又添了一把,混在那白糯之中,不减甘香,反添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