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了,似乎,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见到的那张面庞便是那人的。
他在他孤军奋战之时搀扶住了他,然后他对他说,“杀戮与罪孽,我们,一起背负。”
朱棣心中感觉好笑,暗自摇头,难不成他对于自家人所犯下的杀虐之罪,竟要和家族的仇人一起背负和面对?
别开玩笑了!
无论这条道路怎样,会通向何方,这都是他自己所选,与旁人无关!
回想起那一日,也算是他朱棣颇为狼狈的一天。
前往营救弘皙的路途上,由于路线的选择上出现失误,他遇上了大量的反清复明者当朱棣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已被一众散发着贪执和狂欲的人所包围。
是失血过多,导致感官下降么?
从前如此这般的情形多不胜数,可每一次,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亲密的战友,在他负伤之时,足以交付后方。像如今这般,孤身一人,却还是头一遭。
看样子,是康熙的军队还没到。
朱棣试着动了动剑,却发现右臂已麻木,全然使不上力,便将其换到了左臂。
面对着众人的虎视眈眈,朱棣的神色中凝聚出一股冷峻。
无论如何,他朱棣,不可能栽在这里,也不能栽在这里。面前的这些人,只是些利用大明造势的无耻小人罢了,并不值得他挂怀。
似是上回在朱棣手中吃过亏,那些人都对朱棣颇为忌惮,下手之时也多时以消耗朱棣的体力为主,妄图拖垮朱棣。
车轮战,事实证明,在突围无效的情况下,对付被困在里面的敌人,是很有效的。
朱棣的步伐逐渐被打乱,最后开始虚浮,冷汗自额角缓缓地滑落,混合着刺目的暗红。
朱棣明白,倘若此时示之以弱,自己不然便交代在这里,不然便成为对方的俘虏,而这两项,哪一项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他只能赌,赌援军能够在他筋疲力尽之前赶到。
这是一向危险的赌注,但战场上却往往需要赌。
而朱棣,他大多时候都是命运之神的青睐者。
“砰!”
随着一声枪响,一人软软地滑到在地,包围的阵型出现了一个缺口。朱棣见此精神一阵,左手持剑,右手自箭筒中取出几只箭羽,竭力掷向了周围数人。
随即一个侧身疾步出了包围圈。
康熙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火统,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眉宇间的神色愈发凝重。
手下的官员们眼见着朱棣虽略显狼狈却冷静自持的反应,各自心中亦是赞叹不已。
一名官员凑近康熙,请示般地问道:“皇上,是否前去营救太子?”
一旁身着皇孙服饰的少年眉宇间亦似是欲言又止。
康熙的视线却未曾分一星半点给他们,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场中那人的身上。
“不,再等等。”他抬手制止了官员的提议。
他想要看看,面前这看似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永远屹立不倒的男人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的极限,究竟在哪儿?
可他最终看到的,是一个仿佛屹立不倒的武神。
他的身上,有着康熙曾经见过的勇猛和坚毅,也有着康熙在别的将领身上未曾见过的气度。
康熙默然,心下喂叹,胤礽,什么时候,你已经成长到这种程度了?
或许,他当初所说的马革裹尸,真的不是一句戏言……
生于战火,死于征途,短短八个字中蕴含着的波澜起伏的一生,竟像是专门为这人打造……康熙甩了甩头,心中愈发疑惑:他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到此为止吧,去将太子给朕营救回来。”
朱棣本不是骄气的人,相反,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大伤小伤受了无数,如今这点子伤,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醒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便去了乾清宫向康熙请安,顺便为自己谋求一份差事:缉拿反清复明的余党。
按照他的理由,人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他和他儿子的头上,他没有理由再坐视不理。
一旁的康熙反驳道:“即便如此,你贵为太子,不宜以身涉险。”
朱棣闻言,轻声哼笑,声音爽朗而豪迈,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罢他收敛笑意,恳切道:“皇父,当初明皇室迁都北京,是为‘天子守国门’。我大清皇帝,亦是身先士卒,毫无退缩。孤身为太子,为守护大清领土而出击,便是不幸身死,也不枉此生!请皇父恩准!”
他一拜到底,极是郑重。
里面有着康熙所无法拒绝的情愫。
“好!朕就给你五千兵马,你去,将他们肃清!此外,朕再给你一项任务,”康熙顿了顿,声音放缓:“活着回来,完好无损地回来。”
第二十一章
此事因弘皙而起,到了最后,弘皙却反倒成了配角,颇有种台风眼里最平静的意味。
“啊~啊,原来,皇祖父早就看穿我了么……”弘皙苦笑。
就在半个月前,弘皙还不是弘皙,他还是那个卧躺在病榻上的明宣宗朱瞻基。
本以为身死了,该去地府报道了,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接他,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待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这儿。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阿玛”,唯独那人的一言一行与习性颇为熟悉。
直到有一日那个人忆起了一件往事,朱瞻基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身边的这位“阿玛”,竟然就是自己的皇祖父,明成祖朱棣。
霎时间,欣喜与焦虑一齐袭上了心头。
喜的是,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皇祖父,现下竟然离自己如此之近,忧的是,以这般模样重现于世,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认 诉说……
虽然面上并未显露,但朱瞻基明显对周遭的人和事物有着一定的抵触心里。
这座宫殿,他曾经看着他的皇祖父一点一点地命人修造,在经历了天灾之后,又一点一点地予以修补。
可以说,紫禁城,凝聚了他们祖孙三代的全部心血。
如今,没有任何先兆地便江山易,朱颜改,任是朱瞻基如何调节自己的情绪,也难免有些郁结于心。
就在他忧虑着这种种之时,不想他的身份已然被皇祖父识破。
想来也是,以他和朱棣之间对彼此的熟悉程度,既然连他都能识破朱棣,朱棣没有理由看不破他。
在自己被自称朱慈烺和朱慈焕的人捉走之时,朱瞻基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朱棣来救的是他,而不是“爱新觉罗弘皙”。
逐渐调节好自己的心态,朱瞻基暗自下了个决定,他要成为皇祖父最坚实的后盾!
曾无数次地被皇祖父保护着,可没有人知道,他也是那么地渴望保护皇祖父。
可惜,朱棣活着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强势,看上去是那么的坚不可摧,而与之相较,自己却是那么的弱小;好不容易,自己长大了,拥有足够的力量了,想要保护的祖父和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由我来保护你!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亲人 皇位……我不像你一样,能够那么快地找到自己的目标,但你所走下的每一步,你所追求的未来,全部都由我来见证!
在朱棣开始逐渐忙碌的这段时间里,朱瞻基开始到处走访,凭借着本尊广结人缘的优势,试图巩固东宫的地位。
当然,康熙那儿他也没落下。
可以说,康熙还是很喜欢这个孙子的,他聪明伶俐,却也有着他父亲叔叔们所失去的纯真。他对自己充满了儒慕和依赖,却不会像自己的儿子们一样时时刻刻觊觎着自己的皇位。
因而,当儿子们逐渐被冷落的时候,弘皙反而愈发博得康熙的喜爱。
朱瞻基去拜访的长长的名单里自然也有他的叔叔们——瞧着那墨迹,显然是刚刚添加上去的——这是了解他的叔叔们,了解他皇祖父潜在对手的最快捷方式。
事实证明,朱瞻基这十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在识人方面,他便有着丰厚的经验。
一趟过场之后,他已对叔叔们的禀性有了大致的了解:三阿哥文采极佳,于政事上却实在没有敏锐的直觉;四阿哥沉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光见一面怕还无法将整个人看透,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五阿哥胤祺忠厚敦实,远离政治斗争,是个可以结交的人物;七阿哥今日没见到,八阿哥八面玲珑,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副温和的模样,还未做什么,便给人一种好感,不过端看他先时在朝堂上的活跃便知,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十四阿哥性子急躁,虽然颇有几分勇猛,但将来恐怕难成大事……
几番下来,朱瞻基便已在心中为阿哥们分门别类地归好了危险程度,接下来,只剩下一位了。
他该去看他的大伯了。
那个,他的皇祖父有些在意的人。
他朱瞻基的皇叔,朱高煦。
自宣德元年处死这位皇叔至今,也已十年了。
上次康熙见了儿子,心中极是高兴,于是大笔一挥,将直郡王府解禁了。
不过显然,康熙也是个小心眼儿的人,后来发生的种种不愉快,让这条解禁令并未真正地得到实施,于是朱瞻基只得先去请示康熙帝。
“哦?弘皙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看望你皇伯?”康熙帝神色莫测,望向弘皙的目光意味深长。
“回皇玛法,只是近日听着皇伯在府中……情形似是不大好,对此阿玛似乎也颇为忧心,故而想去看望看望。”
那个萦绕了康熙数日的画面再一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胤褆张狂的话语,以及太子的那个拥抱……
“哼!”康熙重重地将宫人奉上的茶磕在了桌上,只觉一腔邪火无处可泄。
再想想大儿子近日的举动,种种不轨的行径,康熙的眸光陡然变得森冷,心中的狂怒也随之沉寂了下来。
“你大皇叔素来便是个不安分的,既是要去看望他,便替朕传一道口谕,令他将人伦与道德的准则抄写百遍,三日后送与朕过目!”
似乎对于康熙的松口并不意外,弘皙领了命,退出了乾清宫。
康熙此举多半是在试探,只是不知,这位皇伯是否能受得住。
弘皙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眸光中逐渐泛出点点冰寒。
此时的直郡王府颇为萧条,门可罗雀。门口的侍卫们都站得东倒西歪,或懒洋洋地将眼眯起,或带着熏人的酒气。
弘皙径直走了过去,竟也没有人阻拦,甚至没有人盘问。
面对这架势,弘皙并不觉得轻松,眸中逐渐浮上一层凝重。
甫一开门,便被一支长矛架在了脖项之上,弘皙微微眯了眯眼,皇伯竟已放肆到了这般地步不成?
“如若你不想自个儿做的那点子事儿闹得人尽皆知的话,还是放开我比较好,皇 叔!”弘皙咬牙切齿地道。
“哦?如若我不呢?”朱高煦有些玩味地望向弘皙。那些事儿……这小子究竟知道多少尚未确定,他凭什么相信?
“你尽可以试试,朱 高 煦……”
至此,朱高煦终于变了颜色,双眼危险地眯起,望着面前看似无害的少年,声音冷得可以掉下冰渣,“你是谁?”
“借一步说话可否?”弘皙斜着眼,微微示意内房。
朱高煦看了他半响,才终于将长矛转了个弯儿收了回来。紧接着,弘皙便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背。
朱高煦手持锋利的匕首,立于弘皙身后,出声威胁道:“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
弘皙却笑了,淡定而从容:“不,皇叔,一直以来,在玩花样的,可从来只有你一个人呢。”
朱高煦瞳孔猛然收缩,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谁?”
“与我阿玛相斗二十余年,却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吗?”弘皙抬头,眸中带着些许的讽刺。
“不……不可能!!!”朱高煦似是一下子不能接受似的,猛然倒退两步,继而死死地瞪着弘皙:“你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会到这儿来!!!”
“您在逃避些什么?我是朱瞻基,就那么令您不能接受吗?皇 叔。”弘皙望着朱高煦,眸中却闪过一丝厌恶。
对于这个以打击他的父亲为乐 狂妄得过了头的叔叔,即便是素以宽厚闻名的朱瞻基,也对其失了耐心。
宣德元年,朱高煦便开始了造反的行动,将手伸向在京的武将张辅。其后朱瞻基亲征乐安,将其抓获。
牢狱之中,本已投降的朱高煦却一反前态,嚣张依旧,终于使本不想要他性命的朱瞻基忍无可忍。
“你这一次参与协助天地会的事件,是皇祖父他所不能容忍的,你可知道?”
“你近日以来,举止诡异,言行之中颇有叛逆之意,是康熙帝所不能容忍的,你可知道?”
“笑话,我朱高煦做事,何曾需要看旁人的脸色了?”
“那么,你果真是想要反清复明,才与天地会互通书信,将我绑架,从而威胁皇祖父?”朱瞻基冷笑着道。
“我只是,在帮朱棣做他必须做的事,有什么不对?!!!非但他不领情,竟然连你这个小辈,也在这里数落我!”朱高煦的面色颇有些狰狞。
“帮皇祖父?”朱瞻基摇了摇头,“不,皇叔,这从来,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你从来,未曾了解过皇祖父的真实愿望,这也是,你始终无法追逐他的脚步的原因。”
“朱棣的愿望?”朱高煦喃喃着,忽地有些颓然地倾倒在座椅之上。
那个人的意图,那个人的心中所想,似乎从来不是他所能参透的。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在大明与大清之间朱棣选择了后者;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朱棣甘心为满清所驱使奴役。
他从来,便不明白啊。
忽地,他将目光掷向了朱瞻基,道:“你倒真真是‘好圣孙’呐,从前是朱棣的,如今又是爱新觉罗氏玄烨的,将来还会是谁的?”
话不投机,朱瞻基也不愿再与朱高煦继续谈下去,只是道:“奉劝之辞言尽于此,如若您不希望逼得皇祖父亲自下手对付自己的儿子,便少惹些事端。还有,皇玛法早已开始留意你的行径,你……好自为之。”
其后,又留下了康熙勒令他抄书的命令。
第二十二章
“已经足够了……是的,足够了。”
“你并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胤礽,朕才是大清的国君,这些杀戮与罪孽,你不需要一个人背负。”
“朕,才是大清的君主,而你,‘永远’是朕最珍视的儿子,仅此而已。”
……
……
恍惚间,朱棣如置身云端,飘飘渺渺,只觉周遭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半昏半醒之间,只听得耳边一阵嗡嗡声,犹如成百上千的蜜蜂在齐声鸣叫,闹得他头晕乏力。
朱棣费力地撑开眼皮,一抬头,便见一张放大的面庞在眼前,一身明黄色的着装极具震慑力。
这是谁?朱棣想,翻阅了脑海中所知的历朝历代的皇帝,却没有一个符合面前这人的特征。
却在下一秒,一个少年清洌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惊喜:“阿玛,您醒了!”
眼前模糊的景象登时有如实线般固定了下来,朱棣浑浑噩噩的脑海亦在刹那间清明。
他一骨碌自床上坐起,不料却扯到了伤口,着实疼了一阵。
面前皇孙装扮的少年正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药碗,做足了孝子状,见他醒来,急忙喜滋滋地将药碗放在小几上,上前来扶住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