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
“是儿子,这一回,儿子让阿玛受累了。”少年忽地想到了什么,语气颇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朱棣望了望自己的右肩,上面正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太过了!朱棣的眉头越蹙越深,极易影响灵活性。
看着看着便动手想拆掉几层,却被少年一把制止,“阿玛,您可千万别,这可是皇玛法亲自为您缠的。”
康熙?
啊,是了,似乎,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见到的那张面庞便是那人的。
他在他孤军奋战之时搀扶住了他,然后他对他说,“杀戮与罪孽,我们,一起背负。”
朱棣心中感觉好笑,暗自摇头,难不成他对于自家人所犯下的杀虐之罪,竟要和家族的仇人一起背负和面对?
别开玩笑了!
无论这条道路怎样,会通向何方,这都是他自己所选,与旁人无关!
回想起那一日,也算是他朱棣颇为狼狈的一天。
前往营救弘皙的路途上,由于路线的选择上出现失误,他遇上了大量的反清复明者当朱棣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已被一众散发着贪执和狂欲的人所包围。
是失血过多,导致感官下降么?
从前如此这般的情形多不胜数,可每一次,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亲密的战友,在他负伤之时,足以交付后方。像如今这般,孤身一人,却还是头一遭。
看样子,是康熙的军队还没到。
朱棣试着动了动剑,却发现右臂已麻木,全然使不上力,便将其换到了左臂。
面对着众人的虎视眈眈,朱棣的神色中凝聚出一股冷峻。
无论如何,他朱棣,不可能栽在这里,也不能栽在这里。面前的这些人,只是些利用大明造势的无耻小人罢了,并不值得他挂怀。
似是上回在朱棣手中吃过亏,那些人都对朱棣颇为忌惮,下手之时也多时以消耗朱棣的体力为主,妄图拖垮朱棣。
车轮战,事实证明,在突围无效的情况下,对付被困在里面的敌人,是很有效的。
朱棣的步伐逐渐被打乱,最后开始虚浮,冷汗自额角缓缓地滑落,混合着刺目的暗红。
朱棣明白,倘若此时示之以弱,自己不然便交代在这里,不然便成为对方的俘虏,而这两项,哪一项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他只能赌,赌援军能够在他筋疲力尽之前赶到。
这是一向危险的赌注,但战场上却往往需要赌。
而朱棣,他大多时候都是命运之神的青睐者。
“砰!”
随着一声枪响,一人软软地滑到在地,包围的阵型出现了一个缺口。朱棣见此精神一阵,左手持剑,右手自箭筒中取出几只箭羽,竭力掷向了周围数人。
随即一个侧身疾步出了包围圈。
康熙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火统,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眉宇间的神色愈发凝重。
手下的官员们眼见着朱棣虽略显狼狈却冷静自持的反应,各自心中亦是赞叹不已。
一名官员凑近康熙,请示般地问道:“皇上,是否前去营救太子?”
一旁身着皇孙服饰的少年眉宇间亦似是欲言又止。
康熙的视线却未曾分一星半点给他们,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场中那人的身上。
“不,再等等。”他抬手制止了官员的提议。
他想要看看,面前这看似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永远屹立不倒的男人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的极限,究竟在哪儿?
可他最终看到的,是一个仿佛屹立不倒的武神。
他的身上,有着康熙曾经见过的勇猛和坚毅,也有着康熙在别的将领身上未曾见过的气度。
康熙默然,心下喂叹,胤礽,什么时候,你已经成长到这种程度了?
或许,他当初所说的马革裹尸,真的不是一句戏言……
生于战火,死于征途,短短八个字中蕴含着的波澜起伏的一生,竟像是专门为这人打造……康熙甩了甩头,心中愈发疑惑:他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到此为止,去将太子给朕营救回来。”
朱棣本不是骄气的人,相反,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大伤小伤受了无数,如今这点子伤,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醒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便去了乾清宫向康熙请安,顺便为自己谋求一份差事:缉拿反清复明的余党。
按照他的理由,人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他和他儿子的头上,他没有理由再坐视不理。
一旁的康熙反驳道:“即便如此,你贵为太子,不宜以身涉险。”
朱棣闻言,轻声哼笑,声音爽朗而豪迈,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罢他收敛笑意,恳切道:“皇父,当初明皇室迁都北京,是为‘天子守国门’。我大清皇帝,亦是身先士卒,毫无退缩。孤身为太子,为守护大清领土而出击,便是不幸身死,也不枉此生!请皇父恩准!”
他一拜到底,极是郑重。
里面有着康熙所无法拒绝的情愫。
“好!朕就给你五千兵马,你去,将他们肃清!此外,朕再给你一项任务,”康熙顿了顿,声音放缓:“活着回来,完好无损地回来。”
第二十三章
目标或许大同小异,但手段的不同,决定了最终结局的千差万别。
为改而施恩者,纵然可以博得一时善名,改变一时状况,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改革制度者,在短期内虽必遭人诟病,但长此以往,时间会证明他的正误。
这天晚上,朱棣梦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他梦中的人,自此,他的目标和前进的方向又有了细微的变动。
——成祖,你可知,你们,全部都会是那人登上皇位的垫脚石?呵呵,你不会知道,不会知道……正如你不知道,一百多年后,这片土地在清廷治理下的满目疮痍。
——骄傲如你,亦不得不屈居于‘抄家皇帝’之下,成祖,你没有赢!
朱棣狐疑地满目四顾,厉声呵道:“朱慈焕,你既已死了,又何苦再纠缠不休?”
——呵呵,我自然是为了看你的丑态。你们的……来自大明者有数人,却唯独我知晓了未来的轨迹。朱棣,你是否,现在后悔杀了我?
朱棣攥紧了拳,坚定地道,“不悔。”
——希望你在看到之后的场景之后,也能说得出来。
黑暗中,虚无缥缈的声音仿佛带上了一丝讥讽与冷峭,为这未知的话语蒙上了迷离的色彩。
很快,面前白光乍现,仿佛进入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其中承载着无数的讯息。
朱棣的瞳孔猛然收缩,眼睛倏然大睁,惊异道:“这是……”
黑暗中,谁的笑声,充满了报复感般的快意。
“主子,主子!”何柱儿在一旁推搡着朱棣,见朱棣一直眉头紧蹙,似是魇着了,心有焦急。
半响,朱棣眉间方缓缓舒展,眼皮翕动,一双如嵌冰霜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何柱儿。手下是隐下的利器,若是他未能及时认出他来,怕是此刻就已捅了上去。
见朱棣利刃般的眸子地盯着自己,半响不语,何柱儿只觉得浑身发毛,心中暗恨自己平素里总是不长记性,总是毛毛躁躁地犯上主子的忌讳。
可事关重大,何柱儿也不敢压着,便只得顶着压力,向朱棣简明扼要地道:“是大阿哥,大阿哥,反了。”
“大阿哥买通了王府的侍卫,筹谋造反。”
哼!那个逆子,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挖掘坟墓么?
朱棣一掌重重地落在禅木,登时激得木屑四溢,待到手掌抬起之际,已有数根不长不短的木屑扎了进去,深度 长短各不一。
“主子,现在,该怎么办?还望主子示下。”何柱儿在一旁低垂着头,哆嗦着道。
“随孤过去看看。”朱棣步下生风,疾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侧头问身边的何柱儿,“可打听到了是哪位负责押解大阿哥?”
“是……雍亲王。”
朱棣闻言,心中陡然一颤,黑暗的心房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犹如鬼魅的声音再度缠了上来,‘雍正残杀兄弟,犹嫌不足,以猪狗之名辱之……’
弑杀兄弟,换做他朱棣,如若有必要,他定然照做不误,只是不想,这个向来被人所忽略的四皇子竟然有这般器量。
手在衣袖中悄然握起,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个四弟。
可是,即便这般又如何?如论执子之人是谁,如若对手换成了他朱棣,一切既定的局势都会被理所当然地打乱。
因为决定局势发展的,是人。
朱高煦像是被囚缚的牢徒,双手并双脚乃至全身皆被牢牢地捆缚住,除了勉强能行走之外,竟无一处可以动弹。
雍亲王胤禛正指挥着人马将他解压着欲送去见康熙,此刻见了朱棣,因是在宫外,不宜多语,便只行了礼。
“臣弟只是奉旨行事罢了,太子莫怪。”
莫名的,在与朱棣擦肩而过的瞬间,胤禛淡然开口。
朱棣颔首,面上露出些许虚假的笑意:“我知道。”
“那么,臣弟斗胆问一句,太子与大阿哥究竟手足情深到何种境地?二哥,可打算一并前往乾清宫为大哥求情?”问话间,胤禛的表情无甚起伏,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半响,朱棣方道:“即便父皇罚了他什么,那也是他应得的。再说,四弟往日里可是顶讨厌这些个利用人情免于祸事的,怎的如今也糊涂了起来?”
“看样子,他可没有想象中的重要,也是,太子一向最是明事,怎会与一个谋逆之人纠缠不清。”
胤禛自朱棣身畔行过,亲王朝服上的五爪盘龙,一时之间竟变得刺眼了起来。
朱棣望着那逐渐远离的石青色背影,声音冰冷如十二月的风霜:“四弟,可是在提醒孤,让孤不要多管闲事?”
“太子说笑了,臣弟怎可对太子的决定指手画脚。”
朱棣的眸光扫过被押在车中的朱高煦,眸光微冷。他注意到,朱高煦素来嚣张狂妄的面庞之上,竟涌现出些许不自然的潮红。
“慢……”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开口,朱棣排众上前,凝声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车中的朱高煦微微一笑,瞳孔有些涣散,一张面庞已涨得紫红,声如蚊呐,只朱棣一人能听见。
“朱棣,我……要回去了……”
朱棣瞳孔猛然一缩,声线平稳中带着降温到零点的质感:“停车,去找大夫来。”
“太子殿下,这……”
朱棣抬眸,声音虽不严厉,却让人顿感脊背发寒,“任他犯了什么错,如今也还终究是皇子,若是在送到皇父那里之前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可担当得起?”
说话间,重又见那个石青色的身影折了回来,朱棣能够感觉得到,低下的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胤禛望了望朱棣,又望了望胤褆,亦皱了眉,沉着声吩咐道,“赶紧去找个大夫先到车上给大阿哥看着,然后继续赶路。”
说罢他一双波澜不兴的黑眸直直地对上了朱棣的,“外边儿的大夫终归不如宫里头的太医,让大哥早些去,由太医诊治诊治也好。”
朱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颔首:“四弟说得是。”
下一秒,腕间微动,却觉骤然被人拉扯了住。朱棣低头,眼望着朱高煦,他脆弱的声音中带着三分乞求:“不要走……”
胤禛低眸望着这一幕,忽地别开了眼去,前行几步,道:“若是二哥愿意,便就这么照顾着大哥吧,想必皇父也会理解。”
第二十四章
皇权面前无父子,利益面前无亲情,问权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面对着康熙冷冷的目光与猜忌,朱棣的心陡然下沉。
不是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只是,这种反应以一种无比诡异的姿势作用到他的身上,周围人的身上,甚至是朝中。
近日来,接连有数名官员被罢免了职务,作风稍有不慎的官员,在朝上也往往被迁怒,帝王的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引得底下的人皆是惶惶不安,苦不堪言。
此时的朱棣正垂眉敛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对于罪人胤褆贼心不死,意图造反之案,诸卿有何看法?老四,既是你负责拿的人,你先说。”
胤禛闻言,无神表情地上前,眉目低垂,吐出的气息冰冷而僵硬:“儿臣以为,该按惯例处置。”
“哦?”帝王仔细地把玩着这几个字眼,眸光闪烁不定,转向了另一人,“老八,你呢?你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胤禩面容温和,如春风过境,吹散了胤禛滞留的冰寒,“儿臣以为,大哥此举固然可恨,可也未必时出无因。定然是有那一起子小人在离间我天家的感情,撺掇大哥行下这等不义之事。此人才是罪大恶极,望皇上查明,严加惩处。”
说罢,他的眸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了太子。
太子兀自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胤禩暗含刀剑之语。
康熙终于忍不住蹙了眉,一手紧握住坐下龙椅的扶手,威严的声音静静地敲打在大殿之中,于空荡中四处弥漫开来。
“太子,你既是最后一直照看着他的人,有何想法?”
“罪人胤褆谋逆犯上,罪不可赦,当斩。”此话一出,底下即刻就是一阵骚动,连带着胤禛,也是惊疑地望向了朱棣。
“大阿哥乃天家子孙,自毁身份,甘行此等反贼之事,当贬为庶人。”却听他缓缓续道,“大哥终究是诸兄弟的兄长,皇父的亲子,望皇父法外开恩。”
以臣子的眼光观之,当斩;以兄弟的眼光看之,却希望皇帝法外容情。
康熙定定地盯着朱棣,唇齿间意味不明:“哦?你果真这么想?”
“皇上,容儿臣斗胆说一句,大哥他,可别是被什么人当了枪使。”胤祯今日穿着贝勒的朝服,头顶金龙朝冠,褶褶的红宝石映衬得他的面庞愈发神采奕奕。
眉目间俱是英气,想是近日来磨练而成,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
再看一旁静力垂首的胤禛,风霜雕刻的眉目之上早已携了令人望而止步的煞气。
只是,这些所谓的对手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经历过真正的动乱,如此明显地针对他,难道认为康熙果真只是要这些答案?
审视者,与被审视者身份的转化,从来就只是一瞬。
朱棣微微阖目,眸中精光一闪。
坐在上面的老人眼中已氤氲出几分常人难以察觉的愠色。
“如今你倒是不躲着朕了?”主座之上,康熙似笑非笑,端起茶盏,徐徐地呷了一口,也不看朱棣,一手执着盖子,细细地拨弄着漂浮在水中的茶叶,恍若漫不经心。
“儿臣从未躲着父皇。”朱棣不卑不亢地道,声音中却透露着显而易见地疏离。
“哦?一下了早朝,便不见了人影,朕每次去毓庆宫中寻你……你却是都去了哪儿?你何时来了那么多的应酬?”康熙重重地将茶盏往小几上一磕,几滴滚烫的茶水即刻飞溅了出来,直直地砸上了他的手,另他不由自主地一缩。
虽是下意识的动作,且康熙立即便停止,却仍是被朱棣注意到了。
按耐下心底的些许躁动,朱棣只作不知,只是声音却逐渐转冷:“儿臣不敢。”
“哼,依朕看,这世上,可没有你不敢做的事!”康熙越想越怒,狠命地攥紧了食指,方才迫使自己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