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庄子是蝴蝶,抑或蝴蝶做梦变成庄子,无人能解答。我只是知道,人还是要及时行乐,哪管他是梦或是现实,既然有机会,就要好好享受。这都是你教我的,我一向是个死脑筋的好学生。」林春自嘲,那狭长的眼睛闪烁着飘忽的光芒,似两道明灭不定的鬼火,映得人心也颤了。
「这不是梦,至少我不希望这是梦。因此,说了就算数,不许赖帐,你承受得了吗?」陈秋说,眼里蕴藏着温煦的笑意,柔和。林春回他以一笑,他并不是被陈秋的美所迷惑。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这之后的后果。林春有一个好处,就是死心眼。他不至于像李旭般死板,可他是个认真的大闷蛋,既然答应了做某一件事,就要彻底做下去,直至不得不完结为止。
现在的他是如何看待这一段感情呢?林春答不上。他只是不想这感情太快完结,因而踏出那圈住自己的围栏,去抓住陈秋的手。有一天,他要放开这只手吗?一定会有那么的一天。然而,快乐的日子多过一天就是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赚回来的。他宁可在分离之后用一段时间疗伤,也不想永远活在遗憾之中。
永远。对于他们年轻人来说,什么才叫做永远?他们这些青春的娃儿,以为时间多如细沙,可以任意浪费,彷佛用之不尽。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永恒,什么是永远。大概那些遥远的想像不了的事情,就是永远,大概此刻心中充斥着的澎湃感情,就是永远——很多年之后,林春还记得那一个平安夜的细节,那是不是就是永远呢?到了自己的肉体在世上消失时,那一份感情依然存在,没人能否定那份感情曾经在某一个时空、某一个地点存在着。
那就是永远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你是个假道学、伪君子。」陈秋说。
「比不上你这个真小人坦率。」林春回话。
陈秋张开手,拥着林春,感到很满足。很似失眠已久的人获得睡眠、饥饿已久的人获得食物、久病的人获得健康,他叹一口气,说:「我真的很不满你这个人。在我面前数落我的技术,说跟我做总是很痛很辛苦,交往了一会儿就去想分手,你这个书呆子,除了会读书和做菜,还会干什么?」
「什么都不会做了。我什么都不会,跟你一样,什么都不会。物以类聚,所以两个无用的废物就凑合在一起了。」林春带笑呢喃。然后,就接吻了。嘴唇有点颤抖,一开始的时候吻错了位置,林春吻在陈秋的上唇,稍退后一点,再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摸索着对方的唇,便阴差阳错的落在合适的位置。四片唇贴上了,就不想再分开。
林春没有恋爱经验,陈秋虽然跟几个女生交往过,也只流于肉体关系,未试过真心去吻一个人。接吻不是一场表演,吻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心全意,想要让对方感到舒服。沙发很小,容不下两个大男生,一翻身,就滚到地下,冷冰冰的瓷砖贴着发热的青春肉体,对比鲜明得叫人疯狂。
想想也真疯狂。
在他们谈话时,天就暗下来,乌云密布的,灰暗如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现在开始下雨了,冬天的雨是阴阴湿湿的,从室内望出去,不能察觉到雨丝,只看到地下湿成一片,泛起光来。一阵紧似一阵、如同针刺的寒风带着湿气,从窗的缝隙窜入来,很冷。林春禁不住紧抱着陈秋,贴着他的皮肤,渴求一丝温暖。两个清瘦的少年彷佛风中的两片落叶,好似碰上稍大一点的风,就会身不由己的、不知被吹到哪儿去。可当他们抓紧对方的手,便好像两棵在地下扎根的树,牢固不能分离。
林春的毛衣被陈秋扯高,顺势脱了出来,他整个上身便赤裸裸的,青白的背脊像一板白玉,紧贴着冰一样的地板,冷得颤抖,陈秋便将毛衣铺在他身下。他也脱去自己的衬衣,两人的肉体之间好像有一股磁力,紧密贴着彼此,出奇地暖热。他们久久没有动作,只是拥抱着,贪婪地享受对方的气味与体热,忽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多想有一个人能溜入自己的被窝里,跟自己一起睡。一起。其实他们想要的,不过是陪伴与理解。要找一个永远能伴在身边的人,不容易啊,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一早离他们而去。屋子里常常只有自己。林春一个人待在狭小的家,也感到空虚,而陈秋一个人待在这么广阔的家,更觉得自己像留在一家阴冷的鬼屋。要有人气,家才像一个家,才会令人感到安心与温暖,就像现在这般。
林春很自然地迎上去,只因为背脊底下仍有一股寒气透上来,必须亲近另一个人才能得到温暖。要得到温暖,只要亲近另一个人就好了,听起来很简单,但一点都不简单。要找一个让自己抛开一切包袱、毫无顾忌地去亲近的人,可能花一生都找不到。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不可能让自己亲近,更何况是陌生人呢?
「好似舒服得快要睡着了。」林春合上眼睛,微笑说。
「不准睡,今天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你要送我礼物。」陈秋半开玩笑地说,支起身子,扯着林春的脸颊,弄出个逗趣的鬼脸来。
林春半睁着眼,无可奈何之中又带点宠溺的意味,说:「你已经不是小朋友了,还想要圣诞礼物?况且现在还未到夜晚。」
「快到夜晚了。我们现在没开灯,外面又下着雨,屋子暗得像黄昏般。我想再过个多小时,就入黑了。而且只有孩子才有权要圣诞礼物吗?我从小到大都未收过一份自己想要的圣诞礼物。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什么礼物,妈最多只能带我和陈心出去吃一顿所谓的『圣诞大餐』。每一碟的份量都好少,吃完之后一点都不饱。但我喜欢走路——由家里走到餐厅。途中听到有人唱圣诗,见到巨型的圣诞树,树底堆满礼物——当然那时我不知那只是空盒,树上则挂满闪亮的灯饰。文具店里放着一盒盒圣诞卡,情侣亲热地牵着手。天地之间彷佛充满了爱与温韾,那种感觉包围着自己,心好像鼓动着,觉得有点感动。」
陈秋本来伏在林春的胸口,林春忽然半坐起来,彷佛带着一种虔诚又怜惜的感情拥着陈秋,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缝隙。他说:「对不起。我给不起圣诞大餐,也没有圣诞树、圣诞卡和礼物。我最多只能给你一个拥抱,要不要就随便你。」
陈秋微笑,细细吻着林春的锁骨位置,眼眶有点湿热,他哑着声音说:「这就够了。你给了我很多,反而是我从来没给你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总是只懂得攫取与侵略。」
林春没有回话,手掌压在地板,身子半仰后,低头看着陈秋。陈秋像个纯真的孩子,两手握着林春的肩,在林春的胸口上轻柔吻着,与其说是挑逗,更似是崇拜。
98
抛开恐惧与不安,原来做爱的滋味是那么美好,难怪人类的生活中不能没了性爱这一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此乃圣人之言。如果欲望是天性中本有的,那人类做爱,只不过是遵从与生俱来的本能。再来是问:同性恋是不是跟欲望一样,都是天生的呢?
有人说同性恋某程度上源于自恋,这大概跟一则优美的希腊神话有关。有一个美貌少年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映,于是痴情地守在水池旁边,不吃不喝,终于死在池边,天神怜悯他的痴傻,将他变成一棵水仙花,让他生生世世看着自己的身影。
这真是一则哀伤又愚蠢到家的故事了。后世有学者拿这则故事做文章,说这故事表现了同性恋的一种根源,就是男性的自恋。他们喜欢同性,是因为爱慕着另一些男性健美的肉体——跟自己一样健美纤韧。那他们之所以相恋,也是因为自恋吗?
或者是吧。但是,更大的原因应该是孤独。长期处于寂寞之中,所以两人都想找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同时又希望那个人能够拥有一些跟自己不同的特质。林春之所以爱慕陈秋,某程度上是希望自己能变成像陈秋那样的人:漂亮、坦率、大方、热情、坚定,好似生命之火般光亮。陈秋之爱上林春,是羡慕林春的一些特点:出世、淡然、不执不着,好似一阵清风般,喜欢飘到哪儿就去哪儿,失去了所爱之物也从不感到可惜。
清风遇上火焰,风吹不熄火,却使火烧得更盛;火的热气蒸腾着清风,使之变俗了,不能再独善其身,两者结合,却拼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明,照亮了两个生命各自的一片天空,于是他们看到更多事物,有一些是他们一直希望得到、而以为自己所没有的事物,有一些则是他们从未梦想过能得到的事物。
但他们又失去了某些东西。不只是肉体上的洁净,还有心灵上的东西。陈秋放弃了一部分的野心,为了林春,他可以抛去绝大部分的虚荣,不再自满于cosplay,而去探索一些值得去学的知识,所以他选择进大学。林春放弃了他一部分的自由,甘心被陈秋束缚着,他牺牲了时间、原则,与一部分羞耻之心,而去正视自己的欲望,尽管在世人看来,那是一种丑恶的畸形欲望。
可是,两具白晢纤细的少年裸体交缠在一起,好似用大理石刻出来的雕像,洁白如象牙色,那就是古希腊所崇拜的少年美。在古希腊,男同性恋备受推崇,因为男人掌握了知识,比女人高级,那时的人只将女人当成生殖工具。因此,男人对少年的爱情,就是最高级与崇高的爱情。
少年拥有青春,他们的身材不如孩童般稚嫩,又没有大男人的粗壮,更无女人的丰满,而是一种揉合了阳刚与阴柔的美,纤细、坚韧、精瘦、青涩,预示着成熟。
尽管屋子开始暗下来,窗外还是有日光透进来。那已是蓝光,灰灰蓝蓝,忧郁得像梵谷笔下的蓝彩,总是灰蓝黑夹杂。然而,他们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阴冷。
林春听到远方传来圣诗,这么早就有人报佳音?不,那好似是商店播放的圣诞歌而已。平安夜——是少女将处女之身献给男朋友的日子?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是少年少女的狂欢之日?是商家发大财的日子?廉价的圣诞礼物,圣诞老人也有不同身价,要聘请远在芬兰的那位圣诞老人,须付天价,但叫一个胖子穿件红袍、挂条黑腰带、戴上一饼白胡子和圣诞帽,在商店前派传单,可能只需要时薪三十元。
林春的思绪很混乱。这次,他并没有刻意逼自己思考、以逃避性事带来的快感,可他也没有硬逼着自己去投入,结果就是所有思绪好似一盘倾倒出来的玻璃珠,在地板上滚得随处到是,没有理据与逻辑,都很零散,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下子又出现,完全无踪迹可寻。
滑腻的肌肤沾了汗后,变得黏手,手掌贴上去,就被吸着。对方身上透着与自己不一样的体味,已经毫不陌生了,是从哪一次开始变得不陌生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爱的时候理所当然抚摸着这一具身子、嗅着这一种气味呢?
这一次,陈秋很温柔地对待着林春,虽然以往也绝不粗暴,可每次或多或少都会弄痛了他。陈秋的碰触如同羽毛般轻柔,唇舌辗转爱抚着他的乳尖,那随之而来的颤栗感,不论感受过多少次,依然使林春感到既害怕又期待。可这一次,那恐惧感减退一点,他甚至遵循生理快感,没有刻意忍下那些低低的吟哦声。
人类之生命必定始于男女之间的性爱。男女相爱、男女做爱,生出儿女,世界便能无休止的运转下去,这是神的意思吧,或者说,是创造天地、先于天地存在的那股力量的旨意。那一股力量可有预料过,之后会生出同性恋这东西吗?如果说一切都在那股力量的掌握之中,包括人类的生生死死与命运,那同性之爱也是与生俱来的吗?如果说这种悖德之爱是来自于本性,那上帝就不可能反对同性恋,如果说同性之爱是一种连上帝都预想不到的变数,那上帝就不是万能。
好似哪种说法都正确、哪种说法都是错。林春很想问陈秋:你觉得自己是同性恋者吗?是异性恋者吗?还是双性恋?但欲望被对方温暖的口腔包围着时,林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好似去到一个死寂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其他人和事,有的只是苍天与大地。因而他们没有一切道德与现实上的顾虑,放纵自己去享受,以一切堪称下流的方式,让对方得到满足。不,不应该用「下流」这一个词,因为在这一个时刻,没人有权用法律与道德去审判他俩。
性爱并不仅是一方插入另一方的肉体那般简单,还有着万千变化。他们好似两个被囚禁了很久的孩子,忽然去到一处广阔的天地,便满腔热枕的想出新游戏,从来未试过玩得如此放肆。是的,他们是居住于城市、接受死板教育的孩子,大人总是告诉他们: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应该如何、应该如何;买东西和上车时不排队就会被人骂、不交功课就被人骂、不听父母话的就是逆子、一个大男生去化妆和穿裙子,就是娘娘腔、就是乖僻。
他们被周围的人整治了太久,终于他们也渐渐忘却自己那渴望自由的本性,而成为了一个「大人」,自己压迫自己,自己再铸造新的枷锁去束缚自己,将「释放」两个字从自己的字典删去。现下他们只有感官享受,将规则抛诸脑后,感觉是如此新鲜。彷佛确定了一些事情,彼此有个底了,就不再那么害怕失去。
林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坐到陈秋身上的。身子浮浮沉沉,身历狂潮之中,脑袋一阵发昏,眼前的一切都是五光十色、浮光掠影,朦胧中很多东西都在发亮。陈秋的额泛着汗,晶莹如闪石,那半眯的眼睛是一潭被搞乱的春水,有着暧昧与欢愉,有时是惘然的,有时却专注盯紧林春的眼睛,好似永远也不肯放过他那般。两具本来不相干的肉体,因欲望而连接。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子要律动,只是刚巧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发现某些动作能带来欢愉,就去做了。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学会做爱吗?不应该用「学会」这个词,人类从来不需要去学习做这回事。这种技巧一直潜藏于人的本性之内,只是时机未成熟,才未浮现出来。什么才是正确的时机?
碰到能够厮守一生的人?某一种性冲动?某一种感情达到沸点的时候?
林春忍不住碰上陈秋的脸,那张漂亮的脸一片红润,很鲜嫩。他赞叹说:「你很美。」
「你也是。」陈秋笑得很妖,本来躺下的他忽然坐起身,埋在林春体内的欲望一下子探到更深的地方去,他腰一软,低呼一声垮在陈秋身上,胡言乱语:「喂、慢着……」舒畅过后便是疲倦,精力回复过后,身子又紧绷着、然后绽开,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有时林春茫然地张着嘴,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
他们都失去了自我,不再是本来的自己了。他们只不过是野性的少年,是这个铁笼一样的社会中、两只古怪而久饿的野兽,消磨着彼此的青春与岁月,并且希望欲望的尽头,会是一处简单而舒适的容身之所。
99
两人在圣诞节当天又厮混了一天,因为天冷的关系,两人都赖床,正午才肯起来。梳洗之后,又出去吃点东西,林春说想去图书馆,两个傻子绕到图书馆一看,见闭了馆,才想到今天是红假。陈秋笑自己说:「你平时总是说纵欲对身体不好,我看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看我们两个,竟然傻得连今天是红假也忘记了。」
林春白他一眼,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纵欲,你也不想想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你的责任。第一次做的时候,可是你勾引我,我才有胆做的。昨天也是……」陈秋暧昧一笑,林春别开眼,不自在摆了摆围巾,却也没有反驳陈秋的话。
那晚,林春大展身手,做了四道小菜,两个人都吃撑了。饭后,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林春看书,陈秋玩电视游戏。他们打定主意,要好好玩完这两天红假,所有工作都拖到廿七号才做。刚好廿七号就要回校补课。林春也跟家里说了声,说要廿七号才回家。这次,他也懒得编什么谎言了,直截了当跟母亲说:「妈,我想在陈秋家住几天,廿七号才回来。衣服我会问陈秋借。你放心,我会好好温习的,看陈秋的课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