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考试期间,老师不用穿正统服装,例如女教师不用穿裙,男教师不用穿衬衣西裤,可以穿牛仔裤波鞋,『牛记笠记』(注一)的街坊装真是既随意又亲切。偶尔在走廊看到老师,也不用「老师前、老师后」地叫他们,可以直斥他们的花名,甚至全名,真像老街坊碰面。也许有人觉得这样做,似乎大为不敬,可老师不介意,学生又能免于拘谨,亦是美事。
「啊,对了,你弟考成怎样?」戴志问李旭,李旭摇摇头,说:「一般般啦。李颜本来是活跃份子,既是班会主席,又是中文学会的干事,可秀出了事,李颜又要照顾王秀真,常常陪阿真到医院探病,所以抛开了很多公务,连读书的时间也没有。若不是阿真在十二月中替李颜来个密集式补习,恐怕他今次就要见红了。」
「有这么严重?看李颜一副聪明相……」陈秋说,李旭啧啧摇头,说:「你真是有所不知。我这个弟弟呢,在做人处世上比我灵活一百倍,偏偏学习时脑筋很死。一个概念,或者是一条公式,总要重重复复教他很多次,他才学会。也不是说他懒惰,只是他真的没有书缘。幸好他看得开,平时不甚注重成绩,我妈也算好了,只要求他每年全科合格,考到中等名次就可以了,没有逼得他太紧。」
「这么说,王秀真很会读书吗?」林春问,李旭莞尔一笑:「说到阿真,真是让人跌破眼镜。别看他平常一副懦弱的样子,到了考场,他可是气势凌厉的。李颜曾跟阿真同场考中文oral,他说阿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还旁徵博引,咄咄逼人地追击同场考生——当然不包括李颜在内啦。结果阿真成为那场小组讨论的leader,也给了李颜几次发挥的机会。李颜没什么长处,就是会说话,说得『天花龙凤』的,他俩便双双拿下高分,老师也另眼相看,要招他们入学校的辩论队。」
陈秋听了,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成绩并不代表一切。光是拿高分是没用的,日后出了社会工作,靠的还是交际技巧。以李颜的才干,就是他读书不成,他也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东西,由低做起,混得好。可王秀真……怎么说呢,不知变通,常依赖李颜,也不是办法嘛,永远不能独当一面。」
「是啊。」李旭无奈地叹气:「有时我也觉得阿真太依赖我弟了,可是我弟又不能撇下他不管。他也习惯了takecare阿真。可问题来了,他们下年就要分科——阿真是个理科材料,又考前十名,必入4A班,就是理科精英班。我弟对人文学科较有兴趣,成绩又一般,但总能够勉强入到4C班,即是文科精英班。总之他们势必分班,到时候没了李颜,不知道阿真该怎么办了。」
「那也没办法,人总要学会独立。没有人有责任永远照顾一个人,就好似父母也不能一生照顾子女,子女终会长大成人,飞出鸟巢谋生,再筑另一个巢,这就是generations之间的过渡。」陈秋说,其他人也颔首。
那一天当然又是以测验开始,以测验终结,首尾呼应。然而,在放学时,班主席却出来叫住他们,男班长则堵住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去,班主席——一个爱玩的男生,其权力有名无实,事实上尽在干练的女副主席之手,班主席放声说:「喂喂喂,各位同学,我知今天难得没有补课,你们一定是『鸡咁脚』(注一)地走。可是今天我们要商讨一些重要事情,烦请大家先留一会儿,谈谈再走。」
「什么事?」一些同学不满地说,大感班主席「阻着地球转」(注二)。班主席说:「不就是毕业早会!现在已是一月中,我们一月尾、二月头开始放年假,年假后的第一个上学日,也就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便开始考mock了。所以一月尾就lastday,lastday前一天就是告别早会。大家难得今天有空,便坐下来,三口六面讲清楚告别早会的详情。当然,赶着去补习的同学可以先走。」
说完后,本来脸露不满的人都坐下来,说着「嗯嗯,那也对,告别早会嘛……」。所谓lastday,就是他们「最后」的上学日——说是最后,其实不是真的「最后」,原因容后再说。告别早会,则是这样的:在中七学生的最后一个早会上,校方会让两班中七生上台做些分享,内容不离感谢老师学校,以及这七年内的快乐时光,还有对学校的不舍。听起来尽是陈腔滥调,可大家后来经历过这早会,才发现其意义不只是一场show、不只是一堆陈腔滥调。
副主席是个娇小的女生,可魄力逼人,做起事来干净俐落,常常来个快刀斩乱麻。她嗓门大,声如洪钟,嘹亮而清:「各位同学,阻着大家放学,我们也不想,可这个告别早会是属于大家的,我们不希望只由班会决定,便留你们一小时,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当中细节。」
「说的是什么话!不用客气了!」有些人豪气地说。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依据以往的手法,大多是先做一个pwerpoint,放一下照片,比如是将每个同学中一时的学生照跟中七时的放在一起,显出一个有趣的对比,又可以将陆运会、旅行日跟圣诞联欢会时拍的团体照、恶搞照放上去。
放完投映片,就由班代表说几句话,包括感谢老师及学校的话。短短说完几句,全班同学再来一个大合唱,然后鞠躬、下台,就完了。整个过程大约长达二十分钟,由于往年的前辈总是超时,所以校方今年严订规则,禁止他们超时,以免阻碍其他班上课。一些同学大为愤怒,说:「我们都走了,难道多给我们几分钟也不行吗?又说T中是一个大家庭,却连这一点人情都不卖给我们。」
「没办法,说到底,学校还是介意成绩,才不肯让学生迟几分钟上课。」说真的,他们也不明白上课上少十分钟,对学生的成绩能构成多少影响,而且也不过是两天而已(文科班跟理科班会在不同的日子办告别早会,而非同一日)。
班主席也大为无奈,一些激动的人甚至说:「管他的!我们都快毕业了,就来个超时吧!反正学校也不能跟我们算帐了……」
「那可不行。」戴志以笔杆敲着书桌,一脸沉稳:「校方虽然不会骂我们,但必定会怪罪到黑柴人身上,他到底是我们的班主任。总不能要黑柴人替我们擦屁股吧。你们也说得漂亮,我们都大了、快走了,就要成熟一点,控制一下自己,不可以再给他人添麻烦。」
戴志本来就是万人迷,很有领袖魅力,此时沉着下来,更显出气势,不由得让大家感到佩服。他们大致定好告别早会的模式,还是因袭前人,再来就是选歌了。
注一:牛记笠记,即指牛仔裤T恤那类便服。
注二:阻着地球转,俗语,总之指……就字面上的意思啦。
102
大家便举手提名歌曲。有人提议将李家仁医生的《小明上广州》改为《7A上大学》,来个恶搞版,可是很快被人否决,原因是之前已有一班中三的玩过这首歌。一些老套的毕业歌也纷纷出笼,例如《告别校园时》、《开学礼》、《Today》等,可大家都嫌死板,这些歌都被前辈唱烂了。
一个短头发的女生站起来,说:「别唱那些旧歌了,我们唱……五月天!五月天的《笑忘歌》,在告别早会唱这首歌,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啊!」
林春听到,心想:又是五月天。那个女生号称本班的五月天迷,时常向不同人「传教」,诉说五月天的魅力。李旭跟戴志也挺喜欢的,陈秋更爱听欧美、日本歌,林春自己很少听歌,五月天的歌更是一首也未听过。
谁知副主席刚好是半个五月天迷,立刻尖叫一声:「哗!!!五月天!!!正!」然后就在youtube上打「笑忘歌」三字,寻出几百条video,她开了那首歌的MV,放给大家听。
片头没有半点声音,大家又吵得乱哄哄的,说着「什么五月天啊……」、「五月天很棒的!」、「笑忘歌?名字很怪,倒不如唱回Today」,忽然一阵口琴声爆出来,使大家扭过头一看,都安静了。并不是说那口琴声很吵,而是那悠闲悦耳的口琴声忽然在一间嘈吵的课室升起,那种谐协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画面透着一种柔和的淡黄色,质朴宜人,有一种亲切的家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女老师弹着琴,为一班小孩子伴奏的画面,和着那简单的旋律,很干净,让人感到怀念,彷佛想起小学时的情形。起初还有零星的说话声,大家听得不太真切,只觉得整首歌听起来挺舒服的。
副主席将MV停下来,说:「大家太吵了。不如我们从头放一次吧。」
于是从头再来,大家终于听得清乐队主音的声音。出乎林春意料之外,五月天在年轻人之间很火,原以为乐队成员都长得俊美,可他们的样子只是一般,就是唱得投入,很认真,亲和的样子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坦白说,乍听下去,那位主音的声线听着有点别扭,鼻音挺重的。然而多听几句,却觉得那歌声听起来很舒服、平和,用饮料去比喻的话,林春会觉得那是一杯柠檬水、或者是宝矿力。不似清水般淡而无味,又不比可乐的甜腻多彩,可是却能解渴,喝了觉得喉咙清润。
听到中段,那位主音的鼻音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那真挚的感情掩盖了一切瑕疵。放完MV,同学都有了决定。投票表决。超过半数人选择了五月天的《笑忘歌》,那个绰号「五月天迷」的女生还出去领唱,李旭竟然也肯出去。他说:「我答应过王秀明,这一年要过得好好的,要改变自己。所以我想做些特别的事。Video……到时候我会叫王秀明的弟在台下替我们拍片,之后传给他看。」
大家不约也同说好,还拍起掌来,掌声如雷,让李旭有点尴尬,戴志说:「不如我们也出去领唱吧!!」
「真的吗?」陈秋的笑容僵硬了,林春也不是第一次被戴志「摆上台」(注一)了,只淡然说:「要我们领唱就免了,不过站在前排,跟你们并肩站在前面,也不是不可以的。」
事情就定下来了。他们几个男生站在前排,到时候全班便站在朗诵时站的梯级,共分四排,每排有七至八人。他们决定加插一段打油诗,到底是挂名的文人,当然得作几句诗,娱人娱己。当然,他们不讲究文采,只求惹笑押韵而已。因为时间赶逼,四天之内便要有最终定稿,powerpoint也要做好。
平常文采较好的「文学人」,反而作不出一句谐趣的打油诗,还是要那些搞怪、顽皮的人,如戴志之流,才作得出来,而且句句内容抵死,好不过瘾,用「又乾又瘦似黑柴」来形容班主任,对于中七才教他们的中化女老师,就说她「以为是个魔鬼教师,原来是个可爱天使」,赞中史老师「嘴角酒窝似太阳」。而教文学的老师「万年青」注重仪表,每天都要用风筒吹头,大家就打趣说他「朝朝吹头搵来搞(注二),吹靓个头好外貌」。他们有最终定稿后,先给老师过目,老师看后会心一笑,明知有些话是讽刺他们的,也不在意,让他们照读出来。
每天,排山倒海的小测汹涌过来,老师虽然好人,可该做的工夫也不会少做,逼他们每天做几个测验、几份paper,自己用一天时间就将小测改好,发给他们,跟他们讲要点,甚或责备他们没温好书就测,差在没有手把手教他们怎写字。
现在想来,老师当时对他们的照顾,实在堪称无微不至。实在很难想像,一群跟他们没有血缘的人,也能待他们如此好,甚至跟亲人差不多。为了学生,老师连自己深夜的时间、周末的空闲,都一一腾出来,为他们改卷、为他们补课。一次又一次细细叮咛他们,学生总是重覆犯错,老师苦口婆心,兔奴自己也气得抓狂:「接下来这几个grammarmistake,我每年也要讲五六次。我说了多少次,是destroy,不是destory,everyday跟everyday是有分别的,我说到口都臭了……还笑!!你、你、你!!!戴志伟,你笑得这么开心,就由你说说everyday跟everyday的分别!!!」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去练习,只得在告别早会的前两天,意思意思的抽些午饭时间、放学时间练一练唱歌。由于唱的是国语歌,大家都不敢放声唱,发音又差,结果唱得一坨浆糊似的,含含糊糊。副主席只能干着急,末了颓废地说:「算了。我们不想出丑,可是大家的小测忙,我也知道。但是,可以请你们抽一点时间,看熟歌词和打油诗吗?要大家背歌词、背诗,绝对是强人所难,但我只想你们读熟歌词跟打油诗,到时能够大大声声、整整齐齐将我们对老师与学校的感想吐出来、唱出来。这段片也要传给王秀明看的,大家忘了吗?要是让他看到我们一盘散沙似的,怎会快乐?」
一提到王秀明,大家就一脸黯然与惭愧。本来他们五点就要走,可是大家都说想多练几次,结果到六点才离开。副主席明白大家的心意,可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还有一两天就是告别早会了,如何来得及练习?
然而,翌日的午饭时间再练习,大家的声音虽称不上雄壮,却齐整多了。至少没有人「凸声」。念打油诗这一关是过了,五月天迷刚好是夹band的,拿来一些敲击乐器,如沙槌子跟木鱼,站在中央的人就为全班人打拍子,使打油诗听起来更生动。
唱歌这一关却仍然过不了。歌声也算不上难听,可大家仍是太羞怯,不敢放声高歌。三位领唱者——五月天迷、李旭跟本班「歌神」——一个唱歌极动听的壮硕男生,到时便需要放胆领唱,才能鼓励后面的同学唱大声一点。
临走时,男班长给大家派发「猫纸」(注三),林春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歌词。他的国语不太灵光,之前只是跟着旁边的人模糊地唱,说真的不太知道自己在念什么。明天就是告别早会了,所以当天的放学后,他们仍把握时间练习。最后,总算唱得像样子了,副主席吸一口气,说:「明天就是早会了。大家执生啦。」
早会当天,大家准时七点半回校。以往也不是没有搞过早会,但每次总有人迟到的,这次,就连平常最丢三落四的男生,也一个个穿着长袖毛衣跟整齐的校服回来,没人弄错服饰。一往台上排,男男女女均穿着深蓝色长袖毛衣,像冬日里一支义无反顾的蓝色军团。
先由副主席负责放powerpoint和致词,然后那用乐器打拍子的人在台上数「一二三」,便先给出个拍子,数四下后才开始入,万一有谁忘了次序,声音不齐整,便会被人耻笑。最后,副主席再去放《笑忘歌》的MV,影片会投射到台上一面白壁,大家使拿着猫纸,跟着MV里的五月天唱歌。
副主席跟大家说过一次流程,再问他们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众人坚定地摇头。他们正想采排一次,可已经没时间了,台下,各级学生鱼贯进场、列队,从台上望下去,一颗颗黑色的头颅整齐排列,像一队队黑蚁兵团。可是,他们却丝毫不感到紧张,只是感慨:「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是的,告别早会,他们看过六次了。到了这一年,第七次,却是由他们上台做主角,让台下的后辈与师长看他们表演。他们忽然有种使命感——台下的学生终有一天要做他们自己的告别早会,到时候,就是前辈——也就是他们——的告别早会,赐给他们灵感。这个传统将会代代承传下去,每一个上台做告别早会的学生,也曾经被前辈感动过,而他们将要离开学校时,又要将这一份感动传给下一代的人。
代代相传,虽不至于千秋万世,可毕竟是一段历史——青春的历史。
眼泪、笑容、胡闹、歌声、感动的有趣的混帐的话,都是这所学校历史的一部份。历史是由人类创造的。尽管他们只有能耐去创造一家小小学校的历史,这所学校甚至称不上是名校,可是,这段历史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因为到了一天,当他们老了,他们还是会记起多少年前,一个中学的告别早会上,他们曾经落泪与欢笑——为了一些看起来无聊而微不足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