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恨。”
“不恨?”胡妃惊讶地追问,“怎麽会不恨的呢?”
“有爱才会恨。”燕染淡淡答道,“既已无爱,那要恨又有什麽用?”
说著,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了一眼去向门外。
“你竟然已看透到了这般地步?”
胡妃著实吃了一惊。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单纯、活泼的大漠青年竟然变成如今这样的性格,这其中定是有著不为外人所知
的痛苦与曲折。
她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只需要看著宫里那个高傲暴烈的皇帝,就能够猜想出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王爷也绝非善类
;可是看著燕染这一身精致、昂贵的装扮,她又觉得涟王爷对於燕染非常重视。
然而,面对著胡妃明显询问的目光,燕染始终保持著沈默。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道:
“我若是能像你这样看透了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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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著,眼眶中充盈了许久的泪珠终於滑落下来。
燕染不忍令她伤心,於是宽慰道:“恨也是人之常情,却要注意不能伤到了自己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
他本心乃是安慰,却不知全然逆了胡妃的心意。那憔悴却依旧美豔的女子愈发止不住地落泪,喃喃道:“我不仅仅是去恨......
恨那个人,却也爱他......爱上了那个令我们家破人亡的元凶......”
燕染大吃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支在桌子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起身离开。
胡妃看著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黯然,立刻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哀求道:“求你不要这样看著我......我知道不应该
那样去想,但心中不知不觉地就......”
听她这样请求,燕染终於勉强稳定了一点情绪,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为何喜欢上了皇帝?”
“就好像中了魔咒。”女子低声道,“好像我天生就对强者心存仰赖之心......看著他统治这个比大漠更辽阔百倍的国度,看著
无数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我便不知不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被又一串沈重的咳嗽声里淹没了,只剩下一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依旧在诉说著:
“......我好恨,恨我自己这样下贱。我想过去死,但他却笑我这样的身体,就算到了黄泉,族人也不会再接纳我......我更恨
我自己,恨自己能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却始终没有想过对他作出什麽不利的事......”
这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同样强烈的爱与恨。唯一不同的是:爱是自发产生的,而恨却是被迫。
自愿的爱,始终无法被强迫的恨所熄灭。
一瞬间,燕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她的痛苦,可这种痛苦无法消解,更无从抚慰。
“放手吧。这样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句伤人的话:“那个皇帝,他爱的不是你。你根本没有必
要为他伤心。”
“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女人的啜泣声愈发明显了:“我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叫沈赢秋的人的下落,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也是想要通过你们把那
个人找回来......可是我就是......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心思已经十分明朗。
燕染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好像贴近了一个泯灭了希望,毫无一点生机的枯树,心中同样被带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又是何必......”他反反复复地叹息,“你说我变化大,可为了一个情字,你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情之一字?说来轻巧......”女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燕染,这两年里,难道你就没有经历过我这般的经历?又是什麽事
情让你能舍得将爱恨一并舍弃了?”
燕染不意听她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心头微怔,便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可谁知道他大病初愈,并经不起心绪上的反复。一想起
从前那些伤心痛苦、饥寒交迫的时光,脑海中顿时觉得一阵混沌,忙用手撑著桌子勉强站好了,额角上便落下涔涔的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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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妃也不意於见到他这一幅孱弱的模样,一句话在心中回转了几次,却还是吐露出来。
“燕染......我看你,依旧是没有能够舍弃爱恨,只不过是故意要将他们淡忘了。可是这样真的好麽?真的......你真的 能够做
到忘情麽?”
燕染心中一片纷乱,也顾不上去反驳她。这时候却听得门口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吭吭吭”地紧著咳嗽了几声。
是太监总管在提醒!
胡妃兀然止了泪水,她侧过脸来仿佛仔细地在听著什麽,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皇帝要来了......”
燕染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立刻起身从屏风後面出来。不忍再看胡妃脸上的泪痕,只低声作别道:“我走了,请你好好珍重......
”
至於这珍重的下文,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胡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因而也点了点头,哽咽道:“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後一个大漠上的人。我见了你之後,就
算是对於大漠彻底断了念想......”
燕染听她语中竟然透露出一股颓废绝望的意识,心中暗暗吃惊。然而此时太监已经推了门进来,急道:“皇上已经过了洛华门,
公子请赶紧到王爷那里去。”
说著,就主动来拉燕染的胳膊。
燕染被太监一路带出了捧香阁,刚出了门,便见到李夕持立在一盏石头宫灯旁,身边站著一个身穿朝服的朝臣,被李夕持遮挡著
,一时看不清面容。
李夕持听见了开门声,便转身去看。这时燕染便看见了那名大臣的模样。
竟然是郑长吉!
那人与郑长吉相仿年纪,一般模样,只是身上穿著四品文官的衣服。而浑身上下也因此而散发出一种与平日里的郑长吉截然不同
的气质。
不,他不是郑长吉。
燕染推翻了自己先前惊愕的假设。
这个人应该就是郑长吉的孪生兄长──郑长霖。
“燕染,我们入座去吧。”
李夕持一直守在捧香阁门外,此刻等到了燕染出来,他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就要去院子东边的座位上落座。
然而这时的燕染却仿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那个男人。
李夕持寻著他的目光,很快发觉了原委。於是有些不悦地介绍道:“这位就是郑长霖。”
果然。
燕染的眼皮猛地跳突了一下,心中忽然感觉有一股腾腾的火气往上喷涌。若不是此处夜间昏暗,只怕在场的人都会看出他的脸色
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就是郑长霖?”他努力平静地问道,“你就是长吉的兄长?”
立在他对面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後温文地点头道:“长吉正是舍弟。郑长霖见过澹台公子。”
他的问候没有任何特别,却让燕染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寒冷。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怪不得沈公子管郑长吉叫二哥。原来大哥就是你啊。”
一旁的李夕持听见这句话,立刻沈下了脸色。而郑长霖却犹自不解地跟著问了一句:“沈公子......你说的是?”
燕染心中一寒,禁不住的冷笑道:“沈赢秋沈公子啊。”
听见“沈赢秋”这三个字,郑长霖的脸色果然起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带著惊讶和一些愧疚,更有另一种古怪的、类似於心虚一般
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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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与郑长吉如此酷肖的脸上的这些陌生表情,燕染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愈来愈快,有一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似乎不该出现
的情绪忽然嚣张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发怒是在什麽时候,可是眼前,面对著这个男人......
思绪在呼吸开始急促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因为李夕持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向座位边上。
“燕染,皇帝来了!”他轻声提醒,“不要忘记我们是为什麽才来这里的。”
这话确实让燕染冷静了下来,随後,花园北面的大门外忽然亮起了一片通明的灯火,其中伴随著一大群人走动的声音。李夕持急
忙拉著燕染走到暗处立著,而花园里所有的皇亲贵胄们也都安静了下来,垂手肃立。
一片突兀的安静之中,一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後花园门口出现了一个被侍卫与宫女们簇拥的年轻帝王,穿著象征至高无
上的高贵皇袍。
燕染站在李夕持身边,远远看著这个陌生的帝王。他的目光长得与李夕持有七分相似。却显得更加霸道与跋扈。若说李夕持当年
在大漠还能有点收敛与温和的表现,那麽此刻的皇帝便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词色。
他正这样寻思著,转眼之间皇帝已经来到了御座边上。满园的人山呼万岁,皇帝却只是轻轻扬了一扬手,随後就把目光幽幽的转
移到了李夕持和他的身上。
虽然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曾经信誓旦旦,许诺要保护自己周全的李夕持,但是被皇帝的目光所触及的那一瞬间,燕染也还是不由自
主地起了一身的寒栗。
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被人拿捏在手上把玩。
而立在他身边的李夕持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感觉。不露声色地往前站了一站,巧妙的将皇帝的视线遮挡去了一些。
於是,御座上的男人终於笑了一声道:“皇弟真是转了性儿呢。朕不过就是看了一眼,你怎麽就舍不得了?”
李夕持明白皇帝便是为了挑事儿才开了这个宴席,面上却也笑道:“臣弟已经有三个月未见过皇兄的面了,此次好不容易有个机
会见面,臣弟还以为,是皇兄记挂臣弟了呢。”
说著,他暗暗地伸出手,在袖子低下扣住了燕染的食指,仿佛在做出什麽样的安慰,然後自己向边上挪了一挪。
燕染也不去理会他的动作,自始至终都把头低垂著。四周围一片安静,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皇帝那薄刃一般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慢慢
划过。
“不愧是百刖出名的美人,只可惜相见恨晚啊。”
沙哑的声音,带著满满的戏谑,“不如皇弟你和朕做个交易,朕宫里美女三千,看上哪个随你领了回去,然後把你的这个美人留
在宫里怎麽样?”
这话说得不仅惊世骇俗,而且霸道与蛮横。阶下的大臣们大多不明就里,这时候一个个都听得心惊肉跳,但谁都不敢出声来作出
任何询问。
听见皇帝突然说要把他留在宫里,燕染心中一惊,手心和背上都不由自主地沁出冷汗来。
“皇兄说笑了。”李夕持回答道,“虽然并未有婚娶,但燕染乃是臣弟府里唯一的伴侣。而且我想皇兄最喜欢的应该不是他那种
风格的人罢7。”
皇帝听了他的话,暗地中拧了拧眉毛,寒笑道:“也对,皇弟你应该是喜欢大漠风味的。正巧,我这里也有一名胡地来的美女,
你倒看看合不合胃口呢?”
燕染闻言,心中一阵惊跳。紧接著,皇帝接著就吩咐随侍的太监道:“去把胡妃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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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胡妃二字,四下里的安静中忽然传来一阵私语。大臣们从来都只是听说宫里面有这样一位被虏来的异国美女,但一直都被皇
帝藏了起来。如今忽然被这样提起,只恐怕也是被皇帝玩腻了罢。
似乎是应了他们的猜测,捧香阁的大门打开,太监将胡妃从里面迎了出来。不同於之前与燕染见面时的衣著,她换了一条坠满了
粼粼亮片的胡裙,脸上又化了浓妆,显然不像是要坐在皇帝身边,欣赏歌曲的模样。
果然,胡妃缓步走到花园中央的红毡台子上,向著龙椅躬身行礼。
“爱妃平身。”
皇帝似笑非笑地指著东边对她说道,“你且看那边,我今天为你带来了什麽人?”
胡妃温顺地抬起头,顺著皇帝的指点看过去,正与燕染的目光交汇。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怎麽一种模样,心中只剩下满满的羞愧,
立刻将头低下。
而看见如此装扮的胡妃,燕染的心中也窜起了一阵寒意。羞辱的感觉让他双颊发红,呼吸继续,却还勉力说服自己保持平静。
可皇帝却似乎一点儿都不想就这样放过他们,又追问道:“你可认得这是谁?”
胡姬点头道:“是澹台燕染......”
皇帝又问:“澹台燕染身边的又是谁?”
“是涟王爷。”
“没错。”皇帝顿了一顿,“你觉得朕和涟王爷比,那个更好看?”
这个古怪的问题让花园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自然是陛下您......”胡妃强忍住面上的难堪,回答道,“您比较好看。”
“是这样的麽?”皇帝又是幽幽地一笑,“亏我还想把你送到涟王府去,换燕染到宫里来玩玩。”
此话一出,胡妃立刻苍白了双颊,颤声道:“这......这......皇上,臣妾不愿离开皇上啊......”
似乎是她茫然失措的神色满足了皇帝的占有欲。男人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开玩笑。朕怎麽舍得把你送人呢?”
说著,他伸出右手,示意胡妃到他身边去。
依旧处於惊恐中的女子,如同一个软弱无依的小动物,立刻向著御座走去。
“爱妃你看......”皇帝轻柔地抚摸著她的黑发,“今天宫里来了这麽多贵族大臣,不如你为大家献舞一曲,也算是对朕把你留
下来的一点感激。”
说著,他轻轻一扬手,便将女子重新推向了众目睽睽的红毡台子上。
不要跳......燕染在心里阻止著,不知不觉便往前迈了一步。
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其实极其微小。却并没有逃过九五之尊那双有心找茬儿的眼睛。
“怎麽?澹台燕染这麽迫不及待,莫非是想要代替朕的爱妃,站到这台子上来?”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那好,你便上来,朕
便要看你们一起跳。”
燕染的脚步顿时煞住了,就连李夕持也能够感觉到他此刻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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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王府里,燕染就是因为不愿在人前献舞,这才会被盛怒的李夕持踢了一脚,又赶去柴房。如今面对这更为恶劣的命令,又
如何还能够忍耐?
李夕持感觉到自己紧紧扣住的那双手变得冰冷而僵硬,心中也随之而紧张起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皇兄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
类型,於是干脆把心一横,放软了语气道:“燕染他身上还有伤, 都是臣弟造成的。皇兄,请您给臣弟一个面子,放过燕染这一
次,好麽?”
听了他这一番话,皇帝倒先愣了一愣。
李夕持平日那样自负的一个人,就算是在皇兄面前也未曾委曲求全,此时却为了一个胡地的男宠而开口求情,这委实令皇帝感到
意外──看来自己这高傲冷酷的胞弟,这次似乎是动了真心。
那个澹台燕染,真的有这种魅力,或者说是得不到手的,始终是最好的?
皇帝阴郁地思考著,然而心中某个角落里却不知不觉地起了一丝共鸣。
自己对那个人,是否也只是怀著求而不得的心思呢?
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於是直接问李夕持道:“夕持,这是你第一次为了别人向朕求情,你可知道自己再做什麽?”